⊙陈健 [汕头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汕头 515071]
《古诗十九首》最早著录于南朝梁萧统所编的《文选》,历代学者对其评价甚高,刘勰《文心雕龙》赞其为“五言之冠冕”,钟嵘《诗品》称其为“惊心动魄”“一字千金”,兹不赘述。《古诗十九首》以温厚质朴的语言、深沉哀婉的笔调抒写个体生命面临的生存、离别、相思、死亡等真切的人生处境,流露出汉末文人浓浓的时间意识和生命体验。时间意识是人类对于时间流逝的一种主观体验反应和状态,包括人对时间的感觉、情感、思考与观念等。“将时间与生命联系在一起,时间被理解为变易、流动的节律,以流动的时间去统领万物,世界乃是生生不已的生命整体。”①个体生命因其各自主体性对时间有着不同的体认和感悟,由于时间一直伴随着生命历程,古人的时间意识并非以抽象、思辨的形式呈现出来,而是通过个体强烈的体验和情感或载体呈现出来。人的时间意识伴随着生命体验萌动起来,而生命体验又随着时间和境况的变化渐行渐深,诗人的时间意识总是与生命体验紧密联系在一起的。对诗人时间意识和生命体验的深入探求,可以更进一步领会《古诗十九首》的幽微奥妙和内在张力。
古人通过“观象授时”和“观物体时”获得感受时间最为直观的感性经验。②农耕文明时代,自然界万物荣衰与四时流转紧密关联,斗转星移、日月升降、春花秋虫、夏荷冬雪、飞鸟往返、虫鱼律动、自然风物变化使得无影无踪的抽象时间形象化,提醒着诗人时间的快速流逝,促使诗人萌生或明或隐的时间意识。自然风物带有某种时间短暂性或循环性的特质,而人的生命具有唯一性和不可重复性,在自然风物观照下,《古诗十九首》中诗人对时间有着更深刻的体察,并开始意识到个体生命的短暂无常,将人生感怀寄寓于自然微妙的变化中,诗人心灵吟唱与自然之声的交织共鸣,谱写了一曲曲低沉哀婉的诗章。
在《古诗十九首》中,通过描摹自然风物写时节交替,反映诗人时间意识的代表作是《明月皎夜光》:“明月皎夜光,促织鸣东壁,玉衡指孟冬,众星何历历。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秋蝉鸣树间,玄鸟逝安适?”③诗歌中提及的“促织”“白露”“秋蝉”“玄鸟”都是照循着“立秋—孟秋—仲秋”时节更替顺序写的。蟋蟀鸣壁点明立秋时节,白露降、秋蝉鸣点明孟秋时节,玄鸟归点明仲秋时节,随着自然风物之流转,诗人渐感人间时序之易移,“时节忽复易”正是诗人饱含时间意识的诉说与独白。从“忽”“复”“易”“逝”的字里行间,可看出诗人的时间意识并非超然的、旷达的,而是焦虑的、茫然的,个体面对时间易逝、生命短暂的深层悲哀终究无法溶解于自然风物之中。
对季节时序表更下自然风物变化的观察与书写也意味着个体生命的时间意识觉醒,《东城高且长》写道:“回风动地起,秋草萋已绿。四时更变化,岁暮一何速!” 秋风将草野的绿意变得凄苍,时节变更之快令诗人顿生强烈的时间意识。“晨风怀苦心,蟋蟀伤局促”,鹯鸟盘旋和蟋蟀哀鸣提醒着诗人寒秋悄然降临,时光流逝的迟暮之悲也悄然而至。《回车驾言迈》写道:“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随着节序的推移,冬去春来,草木枯萎又蓬勃,诗人举目环顾广阔的四野草木,眼前皆是陌生无故物,故清醒意识到万事万物变化之快,人生和草木一样皆有短暂的生命时限,诗中流露出一种生命短暂、人生易老的怅然若失,这是强烈的时间意识下催生出来的浓烈的生命意识。
当然,并非所有的自然界风物都是随着四季流转的,自然界还存在一些四季常青常绿的植物,它们并非速朽,而是天生具有对抗时间的永恒属性,例如松树、柏树、杨树。《驱车上东门》记载:“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诗人看到墓道两侧种植的白杨和松柏、摇动枝叶发出萧萧声响,四季常青的墓地之树可以安死者魂魄,避免其遭动物破坏,象征着人追求灵魂不死、试图超越时间限制的意愿。在百年不朽的柏树、松树的观照下,在“浩浩阴阳移”的时间长空里,人追求万古不灭的理想与“年命如朝露”的生命短暂的现实形成鲜明的对比。《去者日以疏》载曰:“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诗人看到昔日的墓地变成今日的耕地,松柏被砍伐为农家薪柴,具有对抗时间属性的松柏树却也无法抵抗世事沧桑的巨变,死亡庄严肃穆被时间消解为日常生活的农家烟火,诗人不禁油然怆恻:时间才是世间万物的共同主宰,其具有解构一切的力量,那么生命之欢乐和痛苦都显得微不足道,个体存在着的本身意义似乎遭遇到时间的瓦解。
自然风物的种种变化昭示时序交替和时间流转,随四季流转具有时间短暂特性的白露、野草、秋蝉、促织,还有四季常青具有时间长久特性的松树、柏树、杨树,都唤醒诗人敏感的时间意识,对时间流逝之感叹萌生对自我生命的体察,遂令其强烈感受到生命短暂、人生易老的深层悲哀。这不仅仅是对自然时间流逝不可挽回的感叹,更是个体面对无限时间长河时对自身渺小的体验,诗人的时间意识和生命体验并非超然豁达的,而是呈现出个体与时间之间的张力与矛盾。
古人的时间意识觉醒后,便产生更深层次的生命焦虑:人在短暂的生命里该如何对抗时间的侵蚀?如何消解历史长河中的个体虚无渺小感?在时间的迁移面前,先秦儒家建立“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观,其不仅是对抗时间侵蚀的有效策略,更是为后世人提供安身立命、扬名存世、实现自我价值的精神坐标系。东汉末年,社会动荡,士人生不逢时,通过“立功”获得不朽的途径已经滞塞,也没办法于乱世中追寻“立德”而声名永传,儒家旧的价值体系规范瓦解,新的价值体系并未建立起来,人在乱世中容易陷入价值混乱的困境之中,诗人在时间罅隙中惶惶不安,其充满个性化的文学书写抵达乱世中人生存的本质。
《今日良宴会》写道:“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穷贱,轗轲长苦辛。”既然人生一世如尘埃刹那间随风飘散,那短暂生命里该追求什么呢?诗人用反诘的语气来强调追求功名利禄、不安守贫贱的迫切心情,其“无为守穷贱”固然与儒家所倡导的“君子固穷”的价值规范不一样,但这种赤裸裸的呼声正是诗人对人生极其短暂的深层焦虑,也反映出儒家不朽观瓦解下的道德失范和价值失序。
《回车驾言迈》中游子在归途中目睹事物消逝,其时间意识和生命哲思充满某种虚无主义的味道:“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荣名”变为生命中极其重要的价值,是弥补人生苦短的缺憾和消释死亡恐惧的救命丹药。诚然,诗人流露出来的强烈价值观有异于正统儒家名利观,《论语·里仁》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君子去仁,恶乎成名?”④儒家并不回避人对名利富贵的追求,但强调需在“有道”和“仁义”前提下去争取自我价值的实现,而不是将富贵名利置于仁义之上。
面对时间和死亡的威胁,以及儒家三不朽观念的瓦解,诗人在价值体系崩溃的精神危机中寻求到自己的精神出路——“及时行乐”。《古诗十九首》中有关“及时行乐”的诗句,例如《青青陵上柏》中“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再如《生年不满百》中“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为乐当及时,何能待来兹”。岁去年来,更相替代,人只是暂且寄身世间,诗人强烈地意识到自身生命的渺小。这种“人生忽如寄”的时间意识带来了主体强烈的紧张感、孤独感和无可奈何之感,他们对短促生命的消逝和死亡恐惧日益加剧。及时行乐的思想背后弥漫着某种颓废气息和虚无主义的悲哀,可以看出在诗人的价值体系里,有着时间意识却缺失对抗时间流逝的武器。
无论是公开声言不安守贫贱而要汲汲于功名,抑或是毫不掩饰地宣称短暂人生须及时行乐,这两种极端化的选择都折射出个体面对短暂人生这一议题时的强烈生命焦虑感,随着时间的推移,个体真正实现自我价值的可能性会逐渐减少,个体的时间意识和时间焦虑感愈演愈烈,甚至出现死亡恐惧感。诗人对有限的生命时间和无限的时间长河之矛盾终未得到协调,也未能释然于怀,“汲汲于功名”或“及时行乐”本质上是一体两面,其可视为诗人强烈的时间焦虑与儒家“不朽”观瓦解之间不可调和矛盾下的个体生命价值失衡状态。
东汉末年,社会动荡,夫妻别离,天各一方,离别或分居意味着彼此时间和空间上的隔断,空间阻隔是在时间流逝中形成的,相距愈远,离别愈久,空间阻隔背后往往影射时间的焦虑不安,诗人个体主观上体验到时间愈发漫长难熬,孤独感愈重,相思愈浓,在异乡漂泊或独守闺阁的孤独时光里,人才意识到相互温暖、互相慰藉的情感的重要性。如学者所言:“离别是更大时间下的一次隔断,这种隔断在此下而言是多少带有无奈的情绪,而更长久的情绪,是对过往的怀念与对离别之人的相思。”⑤值得注意的是,在《古诗十九首》中对“不在场的情人”的思念之叙述抒情往往是从空间的阻隔感慨后引出时间流逝之叹,对时空阻隔的慨叹中伴随着诗人生命情思的流动,而个体情思在时间流逝中发生着不同的嬗变,鲜活的生命展现与流动的情思彰显出抒情主体强烈的个人色彩。
《孟冬寒气至》讲述思妇在寒气逼人的冬夜独守闺房,情思流动,辗转难眠,故觉“愁多知夜长”,其揽衣起床踱步至室外仰望星空以释放心中苦闷,从“三五明月满”到“四五蟾兔缺”,游子始终未归,唯一能陪伴思妇度过漫长孤独时光的是丈夫的书信,“置书怀袖中”,温习书信,见字如面,“三岁字不灭”,视如珍宝,深情绵邈,在山重水复、斗转星移的时空阻隔下思妇虽倍受分离之久、相思之苦的考验,却依旧保持着真挚的情感,这份情感在岁月的流变中愈发纯净。在《冉冉孤生竹》载曰:“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女子想到自己的生命就像美丽的蕙兰花一样经不得时间的流逝,如果不采摘,过了时节就跟着草木一样枯萎,流露出红颜易逝的时间焦虑。尽管女子内心充满忧伤,但其立场坚定:坚信丈夫秉持有高尚的节操,自己怎能不坚守追随呢?这份对爱情忠贞不渝的情怀在岁月的流变中保持本色。
在时间流逝中,对爱人的情感也可能未必经得起时间的考验。《青青河畔草》中河边青草葱葱、园中柳树郁郁等春色唤醒思妇顿生的时间意识,也撩拨着她青春的情思。思妇打扮得红装艳丽,然而其散发出生命美态却未能被远方的丈夫看见。“娥娥红粉妆,纤纤出素手”,暗含着时空阻断下最值青春年华的女子不甘寂寞、渴望情感的暗示。“荡子行不归,空床难独守”,所思之人却不归,一“空”字,写出闺房红颜空枕,空耽良辰美景,心念荡子之空寞,道尽天地岁月昔今之变矣,也揭示个体觉醒和时间觉醒后意识到青春大好时光白白流走。“难独守”三个字暗含着女子在漫长的独守空房时日里未必能坚守情感,其未能在时间流转中净化升华情感,甚至可能陷入情欲失控的境地。
古代社会,以思妇为代表的女性通常身处闺房庭院,缺少与外界环境和事物的联系,其有时处于时间凝滞的生命状态,对远方爱人的相思也已经内化为思妇生活的一部分甚至是生活常态。思妇的时间意识与空间意识是紧密相连的,对爱人相隔两地之感叹,会转为对分离长久的时间之感叹,继而对自身红颜易老、青春易逝担忧,思妇的生命情思在岁月流动中发生嬗变,或愈发纯净或由热转冷或沉沦失控。透过对思妇生命情感流动的解读,更好理解和关注一个个鲜活生命个体的生存状态。
东汉末年,政局动荡,灾难和动乱给人带来沉重的时间焦虑和生命危机。《古诗十九首》是汉末文人在社会思想大变化的时期下的独特文学创作,是时间意识与生命体验互相交汇中振荡出的悲怆哀婉的灵魂之声。《古诗十九首》诗人对风物流转、时间流逝的感叹,对自我价值失落的感伤,对时空隔断分离的忧伤,都是时间的隔断、短暂与流逝所带来的,这种种生命体验都在时间这一维度上展现出来。诚如学者所言:“一种随着‘时间意识’觉醒的强烈的生命体验和死亡体验成为缠绕在文学中的挥之不去的情愫,而这就生成了一种我们尤当注意的悲情的文学。”⑥时间意识伴随着个体的生命体验萌动起来,而生命体验由于时间维度的介入显得更为独特深刻,具体体现为个体生命在无限宇宙时空中的渺小感、个体价值在历史时空的虚无存在感、世事变幻无常的幻灭感、短暂生命里跌宕起伏情感流变的永恒的孤独感等。《古诗十九首》中诗人对时间意识的关注归结到底是对时间流逝中人的个体价值与生命存在的关注,对生命本质的体认里带有一种浓厚生命悲剧色彩。通过对《古诗十九首》时间意识和生命体验的深入探求,能更好领会中国诗歌的独特奥妙和多元魅力。
①朱良志:《中国艺术的生命精神》,安徽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第40页。
② 刚祥云:《中国古代时间意识流变中的美学问题》,《社会科学战线》2020年第1期,第266—270页。
③隋树森:《古诗十九首集释》,中华书局2020年版。(本论文中引用的《古诗十九首》内容皆采用此版本,不再另注)
④ 杨伯峻:《论语译注》,中华书局2019年版。
⑤ 李旭阳:《汉末魏晋诗歌中的时间意识与悲情审美》,《中国美学》2021年第1期,第48—58页。
⑥ 何光顺: 《时间意识与文学自觉——魏晋南北朝诗人的“悲情”与日本歌人的“物哀”》,《中国中外文艺理论研究》2015年第00期,第196—21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