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跃文
君王好谀,自古尽然。康熙皇帝却是个例外,不太听得进拍马屁的话,曾说过:“人间誉言,如服补药,无益身心。”
康熙二十年,“三藩之乱”平定,朝廷要祭告天地、社稷、祖宗,并诏告天下。大臣们起草文告,说平乱摧枯拉朽,全赖皇帝一人之功德。康熙皇帝看了,立马指出:此非朕一人能成之功德,亦非容易成功之事,文告重新起草!
康熙皇帝不邀功、不喜谀的事,可见于史料者极多。康熙二十六年六月初七日,皇帝为教育太子之事,晓谕大学士们:“朕观古昔贤君,训储不得其道,以致颠覆,往往有之,能保其身者甚少。”“尔等宜体朕意,但毋使皇太子为不孝之子,朕为不慈之父,即朕之大幸矣!”
道学家汤斌时任工部尚书,又在詹事府当差。他听了皇上谕示,立马奏对:“皇上豫教元良,旷古所无,即尧舜莫之及。”詹事府,即培养皇储的机构;元良,指的是皇太子。
康熙皇帝听了汤斌这话,很是生气,斥责道:“大凡奏对贵乎诚实,尔此言皆谗谄面谀之语。今实非尧舜之世,朕亦非尧舜之君,尔遂云远过尧舜,其果中心之诚然耶?”又说:“大凡人之言行,务期表里合一,若内外不符,实非人类。”康熙皇帝并不认为自己治理出了尧舜盛世。
且说一件后来发生的事情。康熙四十三年十一月,皇帝为着修明史的事作文晓谕诸臣,说道:“朕四十余年,孜孜求治,凡一事不妥,即归罪于朕,未曾一时不自责也。清夜自问,移风易俗,未能也;躬行实践,未能也;知人安民,未能也;家给人足,未能也;柔远能迩,未能也;治臻上理,未能也;言行相顾,未能也。”
但凭公论之,康熙皇帝治国是很有成就的,惟其虔敬谦恭而已。往日的少年天子,此时亲理朝政已四十年,其间平定“三藩之乱”,收复台湾,征剿噶尔丹,四十年间还在治理黄河。正是这一年,河工告竣,黄患暂息,黎民称颂。
康熙朝,当面谀今,会被治罪。汤斌面谀皇帝没多久,詹事尹泰入奏:“汤斌学问平常,年又衰迈,恐不堪此任。”皇帝说:“俟再过数日裁之。”没过多久,康熙皇帝就把汤斌打发回老家了。
时隔多年,康熙皇帝说起汤斌,颇为讥诮:“昔江苏巡抚汤斌,好辑书刊刻,其书朕俱见之。当其任巡抚时,未尝能行一事,止奏毁五圣祠,乃彼风采耳。此外,竟不能践其书中之言也。”
历史真相是唯一的,但历史演绎则如万花筒。时人眼里,汤斌颇多堂皇之言,俨然是狷介之士;又经后人重重描画,汤斌雍正朝入贤良祠,道光朝从祀孔子庙。到了近代,刘师培却说汤斌“觍颜仕虏,官至一品,贻儒学之羞”,邹容则责其为“驯静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