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一首诗,读一段史

2023-08-24 12:07远人
湖南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陶弘景颜之推曹植

远人

雄视天下的慷慨豪情

——读刘邦《大风歌》

大风起兮云飞扬,

威加海内兮归故乡。

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汉高祖十二年(前195)冬十月,已六十一岁的大汉开国皇帝刘邦距自己的生命终点只有短短半年时间了。对该月天子战事,惜墨如金的班固在《汉书》中只寥寥一句“上破布军于会缶,布走,令别将追之”。

在刘邦逐鹿得天下的戎马一生中,这是他的最后一战。“布军”为淮南王黥布军队。其行叛原因是,两年前阳夏侯陈豨被韩信煽动,举兵谋反。当刘邦外出亲征时,答应为陈豨内应的韩信被吕后擒杀。第二年,梁王彭越又被梁太仆举报其欲反,刘邦将其贬为庶人,流放蜀地。当彭越半途遇见吕后时,被后者诱入洛阳。刘邦听信廷尉王恬开奏请,将彭越剁为肉酱后遍赐诸侯,以为敲山震虎。与韩信、彭越“同功一体”的黥布见醢后兔死狐悲,遂“阴令人部聚兵”,准备对抗朝廷。刘邦闻讯后,再次亲征黥布。

对韩信等人的命运,世人总将其归结为刘邦“狡兔死,良狗烹;高鸟尽,良弓藏;敌国破,谋臣亡”的帝王心术,却很少有人去想,当接二连三的异姓王谋反,对终于扫平天下的刘邦来说,未尝不是胸中之痛。《资治通鉴》写得清楚,面对刘邦“何苦而反”的诘问后,黥布的回答是“欲为帝耳”四字。这一战刘邦虽胜,人却为流矢所伤,不得不派别将追击黥布。

北上还都的刘邦路过家乡沛县。自秦二世元年(前209)九月于此起兵,刘邦已十四年未曾归乡,如今登基称帝,岁已至风烛残年,感念中决定留故乡数日。入县后,刘邦将故人父老悉数召来饮酒,同时还召县内一百二十名少年为歌。酒到酣处时,刘邦情怀涌动,亲自击筑,随节拍唱出这首千秋在耳的《大风歌》。词虽只短短三行,却行行壮烈,句句饱含自己雄视天下的慷慨豪情。

第一句“大风起兮云飞扬”恍如一幅幅刘邦兴兵灭秦、垓下破楚、白登遭围、亲征平叛的种种壮阔画面;第二句“威加海内兮归故乡”,便来到扫尽八方风云、自己终为天子的此时此刻,简单一个“威”字,既是威风,也是威严,更是威令、威恩和威仪,但天子仅仅只需“威”吗?他最后唱出的“安得猛士兮守四方”才是他內心的巨大渴望。在自己一步步走上天子之位的过程中,不是猛将如云、谋士如雨吗?现在天下平定,那些跟随自己的猛将王臣却接连反叛。刘邦抑制不住内心的复杂情感,在众人和歌时亲自起舞,忼慨伤怀,竟至“泣下数行”,对父老说道:“游子悲故乡。吾虽都关中,万岁之后,吾魂魄犹思沛。且朕自沛公以诛暴逆,遂有天下,其以沛为朕汤沐邑,复其民,世世无有所与。”

从其歌其言来看,刘邦在此时回乡,不是怕辜负锦衣夜行,而是唯有故土,才令其内心释放。不论兴兵还是称帝,作为今日高处不胜寒的孤家寡人,既无知音可言,也无处可吐衷曲,而且,帝王乃常人眼里的天子,如何能如平常人一样感情用事?但在故乡之“泣”,是刘邦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的体现。与常人终又不同的是,他毕竟是货真价实的天子,面对万里江山,如何不想海内息戈、百姓安居乐业?当刘邦对父老吐露“游子悲故乡”的常人之情时,视野却仍自眺望“大风起兮”的海内四方。所以,这首《大风歌》既有天子雄心,也有暮年感伤,二者结合,才成为一首激荡人心的悲歌与壮歌。人的情感繁复,唯悲壮令人至为感怀。越在今天咀嚼,越能体会史上一代帝王的壮怀激烈。它的确令人发现,即使如张良、萧何、韩信等旷世人杰,刘邦也自信“吾能用之”的气势所在。

是文人,是公子,是志士

——读曹植《杂诗》其五

仆夫早严驾,吾行将远游。

远游欲何之?吴国为我仇。

将骋万里途,东路安足由!

江介多悲风,淮泗驰急流。

愿欲一轻济,惜哉无方舟。

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

因一首未必出自曹植的《七步诗》名气太大,致使在不少读者眼里,曹植的形象不无懦弱和委曲求全。就《三国志·魏书》来看,曹丕称帝后对曹植固然大加打击,但不等于曹植立成终日愁闷的消沉之人。哪怕到魏明帝曹叡太和二年(228),曹植仍给坐龙椅的侄儿剖心而上《求自试表》,从其中的“今臣居外,非不厚也,而寝不安席,食不遑味者,伏以二方未克为念……抚剑东顾,而心已驰于吴会矣”句可见,时政治不得志的曹植始终未坠年轻时的青云之志。不仅千古名作《白马篇》如此,这首创作于《求自试表》同期的《杂诗》也是如此。

该诗背景是,当年吴将周鲂上书魏国大司马曹休,称欲以鄱阳郡献魏投降,请求派兵接应。曹休果然中计,引军至皖城时遭陆逊截击,石亭一战,全军覆没。曹植听闻后,上书曹叡,表示欲立“狗马之微功”,后又挥笔写下该诗,其“远游欲何之?吴国为我仇”句,明确表示自己愿提兵雪耻。他将统军出征视为“远游”,就体现了视敌如草芥的慷慨豪情。虽然国家败了一仗,但不足以打消我的勇气。紧接着的“江介多悲风,淮泗驰急流”一句又表明,对于出征,曹植并非盲目自信,“悲风”与“急流”,既是自然现实,也是军事现实。

对根深蒂固于“曹植乃文弱书生”的人而言,往往会忽略其早年屡随父曹操出征,已非军事外行的现实——还是在《求自试表》中,曹植言及自己曾伴父亲“南极赤岸,东临沧海,西望玉门,北出玄塞,伏见所以行军用兵之势,可谓神妙矣”时,已锻炼出了“故兵者不可豫言,临难而制变者也”的军事眼光,可见他请命出征,绝非谋略全无的大脑发热。但更现实的是,曹叡继承了其父曹丕对曹植的猜忌和压制之心,担心曹植一旦掌兵权,受威胁的不是吴国,而是自己的帝位,因而不论曹植如何恳切地希望“愿欲一轻济”,结果仍是“惜哉无方舟”的拒绝。曹植的痛苦自然可以想象,若写下失望之句,也在情理之中,但面对曹叡的拒绝,曹植表现的仍是“闲居非吾志,甘心赴国忧”的激情。该句是《白马篇》中“慷慨赴国难,视死忽如归”的先声,也是当时最强烈的内心展现。

对身为臣子的曹植来说,《求自试表》是他给曹叡的上书,诗歌则是情绪的表达,没必要多此一举地呈献朝廷,“甘心赴国忧”便是其衷曲的自然流露。所以对千百年来的读者而言,能体会曹植面对国家有难时的挺身担当,更是他的志气流露与性格流露。

今天比较三曹的性格会发现,曹植与曹操有更多相似之处,其诗风雄烈,堪为对曹操的衣钵继承。因在世子争斗中败给曹丕,曹植被压制得不能动弹。曹丕文才虽不弱,但在刘备与孙权爆发夷陵之战时,竟眼睁睁看着统一天下的时机从手指间滑过。从曹植的壮烈之气或能判断,若当时是曹植在位,未必会放过这一千载难逢的良机。只是历史无以更改,哪怕曹叡是侄,仍将曹植排挤到“每欲求别见独谈,论及时政,幸冀试用,终不能得”的地步,另给他的侍从“残老”,饮食也“事事复减半,十一年中而三徙都”,终使性格激昂的曹植“怅然绝望”,于四十一岁郁郁而终。这是曹植的个人悲剧,从日后司马懿的夺权来看,也未尝不是曹氏家族和整个天下的悲剧。

我要的人生是永恒相伴

——读陶弘景《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

山中何所有?

岭上多白云。

只可自怡悦,

不堪持赠君。

从这首诗题中的“诏问”二字可知,陶弘景某日收到朝廷诏书,里面问了他一句:“山中何所有?”陶弘景便以诏书所问为首句,以诗歌作答。从第二句可知,陶弘景的回答很是直接,你问“山中何所有”,我就告诉你“岭上多白云”,而且还进一步告知,以白云为核心的自然景物是“只可自怡悦”的心灵面对,“不堪持赠君”的意思明显:朝廷不会有如此自然美景,我也没办法在回复中将它赠送过来。

拒绝朝廷,在常人眼里需要绝大勇气,在陶弘景那里,却是自然而然之事。更何况,陶弘景不是不熟悉朝廷。自刘裕废晋建宋后,其子刘义隆虽开创了“元嘉之治”的繁荣局面,但经过三次北伐,国力已然大损。当刘义隆死于太子刘劭之手,正在外征讨的刘义隆第三子刘骏闻讯从江州起兵,击败称帝不足三个月的刘劭后登基,陶弘景就出生于刘骏坐稳江山后的孝建二年(456)。

大凡史上奇人,史书总喜将某些奇异之事赋予其身。《梁书·陶弘景传》就直接说其母怀孕时“梦青龙自怀而出,并见两天人执香炉来至其所”,似受冥冥中指引的陶弘景“幼有异操”,十岁时得东晋道学家葛洪所著的《神仙传》,昼夜研习,有了养生之志。很难想象一个十来岁的少年能说出“仰青云,睹白日,不觉为远矣”之言。未及弱冠时,日后将建齐称帝的萧道成为相,听闻陶弘景年纪虽小,却“读书万余卷,善琴棋,工草隸”,遂封其为“奉朝请”,任务是“为诸王侍读”。在旁人眼里,陶弘景自是少年得志,但他虽在朝野,却始终“闭影不交外物,唯以披阅为务”,到永明十年(493)“上表辞禄”。时天下已为齐,在位的是萧道成之子齐武帝萧赜。

大约亲历了萧道成篡宋建齐的污浊之事,尤其朝廷的种种争斗,无不与自己的少年志向相悖,离朝后,陶弘景立馆于句容(今江苏省镇江市)句曲山,自号“华阳隐居”,追随东阳孙游岳修习“符图经法”,开始了“遍历名山,寻访仙药”的求道生涯,也即开始了与大自然时时相守的人生,他“每经涧谷,必坐卧其间,吟咏盘桓,不能已已”。当时东阳郡守沈约慕其高洁之气,屡次来书,邀其入幕,陶弘景每次都“不至”,可见对万事已至“心如明镜”的境地。

到永元初年——此时距陶弘景离朝不过短短五年,朝廷已连番血腥,走马灯似的到了第六任皇帝萧宝卷手上。萧宝卷堪为史上最荒淫无道的昏君之一。不论朝中发生何事,隐居山中的陶弘景已世事不萦怀,在山中筑三层楼,自己居上,弟子居中,宾客居下,他身边只一家僮侍候。在“与物遂绝”的生涯中,陶弘景最爱的便是松风,每每听到,便欣然为乐,有时“独游泉石,望见者以为仙人”。此时的陶弘景仍“性好著述……顾惜光景”,尤其对“阴阳五行,风角星算,山川地理,方圆产物,医术本草”无不精通,当听闻大司马萧衍有禅齐称帝的风声后,遂“援引图谶,数处皆成‘梁字,令弟子进之”。萧衍接到后,如何能不大喜?想起陶弘景当年在朝时,二人曾有同游之谊,遂在建梁后对陶弘景“恩礼愈笃,书问不绝,冠盖相望”。

知陶弘景乃异士,萧衍自然想召其入朝,便写下诏书相问。对登上皇帝宝座的梁武帝来说,委实不理解“山中何所有”,料想他收到这首《诏问山中何所有赋诗以答》的诗后,仍然不能理解。但对陶弘景来说,明月清风,方为世间永恒,自己终与永恒相伴,光风霁月的内心所悟,岂是旁人能知?朝廷原为杀机四伏之地,权力算计人心,更扭曲人性。当陶弘景于八十五岁的高龄去世时,仍“颜色不变,屈申如恒”,与终被饿死台城的萧衍相比,会发现陶弘景度过的自然人生更令人仰慕,也更令常人难以企及。

不可胆怯的丈夫本色

——读颜之推《从周入齐夜度砥柱》

侠客重艰辛,夜出小平津。

马色迷关吏,鸡鸣起戍人。

露鲜华剑彩,月照宝刀新。

问我将何去,北海就孙宾。

爆发于梁武帝太清二年(548)八月的侯景之乱改变了中国历史,也改变了乱世的每个个人。当侯景攻陷梁湘东王萧绎世子萧方诸镇守的郢州时,时为中抚军府外兵参军、掌管记的颜之推被俘。幸好,侯景手下一个叫王则的行台郎中为之求情,颜之推幸免于难。当侯景被扫平后,颜之推返回江陵,恰逢萧绎登基,封颜之推为散骑侍郎,奏舍人事。

但天下毕竟已乱,西魏宇文泰两年后破江陵,颜之推再为俘虏。同样幸运的是,北魏大将军李穆早闻其才,便将颜之推送往弘农,到自己兄长阳平公李远那里掌书翰。《北史》随之记录的是,颜之推“遇河水暴涨,具船将妻子奔齐,经砥柱之险,时人称其勇决”。所谓砥柱,位于河南省三门峡东的黄河急流之中。对夜渡黄河的当事人来说——尤其颜之推不是孤身一人,而是妻儿俱在——要求的自然是坚毅和果决,方能逃脱激流灾厄。从事后颜之推写下的这首《从周入齐夜度砥柱》来看,能见出颜之推终于迸发的丈夫本色。

在以浓艳为底色的南朝诗歌中,颜之推这首诗令人感到一股不输唐诗的气魄。首句“侠客重艰辛,夜出小平津”就见出颜之推胸中豪气。以“侠客”自居,说明他数次的死里逃生,已塑造了对生命不可胆怯的认识;诗句还可见当时为深夜,颜之推描写的不是黄河凶险,而是“马色迷关吏,鸡鸣起戍人”的苍凉感触。这么写的好处是让读者既看到当时的画面,还能体会作者无惧前途的勇气。接下来的“露鲜华剑彩,月照宝刀新”句,更令人体会颜之推不缺男人的奋勇慷慨;尾联的设问如神来之笔,颇见对后来李煜《虞美人》的启迪。但与李煜不同,颜之推明确自己将往北海。从前面的铺垫可见,不论在北海将遭遇什么境况,颜之推已没有什么不可承受。乱世给人的选择,其实是无可选择,非要说有,也只是面对人事变化后的态度选择。

史书写人勇武,往往也就“勇武”二字,令人无法直观体会其勇武何在。诗歌不然,尤其成为后世名篇的佳作,能令人看到作者当时的所有行事。这就是诗歌较其他文体的不同之处。从该诗来看,不需过多地介绍人物,读者已从诗中体会作者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性格。尤其对颜之推来说,《北史》介绍他“博览书史”,十二岁就对《礼书》《左传》进行研读,其性格“好饮酒,多任纵,不修边幅”,另还有《颜氏家训》和《还冤志》等书流传后世,尤其《颜氏家训》,开中国历史的“家训”先河。所有文字,无不说明颜之推是不折不扣的文人,但通过这首诗,读者能发现他绝非单纯的文弱书生,内心还充满视死如归的胆气。这也说明,乱世对人的塑造,要么陷入沉沦,要么慨然奋起,使自己成为另一个脱胎换骨的勇毅之人。

颜之推成为的正是后者。

所以,当颜之推到北齐后,文宣帝高洋对其极为喜爱,“即除奉朝请,引于内馆中,侍从左右,颇被顾眄”。到后来北周攻陷晋阳,时为齐后主的高纬无计可施时,已为黄门侍郎的颜之推当机立断,奏请高纬“募吴士千余人以为左右,取青、徐二路共投陈国”,可惜高纬不从,终致齐亡入周。到隋灭周后,颜之推又被隋太子杨勇“召为文学,深见礼重”,后活到开皇十七年(597)病逝,年纪六十五岁。

今天回顾颜之推一生,事过梁、北齐、北周、隋四朝。能每朝受器重,一方面是其才学过人,一方面是经历漫长乱世,内心的胆识、胆量、豪气、豪情无不令人钦服。从文弱变得坚强,“夜度砥柱”是他一生的转折点。人之一生,总会面临艰巨时刻,闯过去的,将从此拥有坚强不屈的毅力;闯不过去的,毕生都是懦弱之人,更扛不过乱世的诸般打击。有句千古不易的话是,性格决定命运。至于性格,一部分是天生,一部分则由决定性的事件改变。颜之推用一首诗,再好不过地证明了这点。

为求不愧于心的高贵

——读李清照《乌江》

生当作人杰,

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

不肯过江东。

宋人庄绰在《鸡肋编》中描述了“靖康之变”后的天下惨状,“自靖康丙午岁,金狄乱华,六七年间,山东、京西、淮南等路,荆榛千里,斗米至数十千,且不可得。盗贼、官兵以至居民,人互相食。人肉之价,贱于犬豕。”字字读来,令人心惊肉跳,也足见靖康年不仅是北宋的灭亡之年,更是天下百姓陷入无穷苦痛之年。

当金军进逼青州时,因丈夫赵明诚在江宁府任职,四十四岁的李清照“载书十五车,至东海,连舻渡淮,又渡江,至建康”。原以为,夫妻团聚可彼此依靠,但命运的打击已随天下分崩而接二连三地展开——赵明诚两年后病逝,二人穷半世心血收集的金石古卷也在一夕间被盗。生活步步陷入困顿的李清照从江宁一路漂泊至越州、台州、温州、衢州、杭州、金华、临安等地,在“梧桐更兼细雨”的凄楚中尝尽国破家亡的孤苦滋味。

自幼便负才名的易安居士,在漂泊中再也写不出南渡前“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的精巧之词了,取而代之的,是“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乱世流离之句。如果说这阕《声声慢》反映了李清照人生的破碎,那么这首《乌江》则表达了她对朝廷苟且而生的悲愤。

南渡虽是避乱,却也打开了人的视野和内心。文人最易感触的,便是以“旧时”观照“今日”。李清照南渡时,天下人正同仇敌忾,盼朝廷收复失地。彼时军力虽金强宋弱,但若朝廷振臂,民心可用,未尝不能重整河山。但事情坏就坏在赵构惧怕父兄回来,自己再也做不成皇帝,遂不顾东京留守宗泽的连续二十八次上疏,不仅不肯还都,反而南逃金陵;此时又有太学生陈东和布衣欧阳澈伏阙上书,称不应将抗金名相李纲免职,同时请赵构回京,统兵御敌,迎回二帝。赵构勃然大怒,干脆将陈东和欧阳澈同时处斩。事情激起天下纷论,悲愤盈腔的李清照也以史喻今,提笔写下这首不吐不快的千古绝句。

从奇峰突起的首行开始,该诗的雄浑之笔就激起读者的强烈情感。全诗语速虽快,却字字有力,似乎作者的内心冲撞已突破情感的临界点,从胸腔迸发出一声呐喊。诗歌原本是情感的宣泄,但只有宣泄,不见得就能造就一首好诗。从该诗的短短四行来看,第三行中的一个“思”字,已见出李清照的抑制,也为读者留出了面对项羽所展开的反思空间。

作为一代霸王,项羽从垓下突围至乌江后,时有乌江亭长撑舟而来。后者劝项羽回江东重整旗鼓时,项羽答了句,“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纵彼不言,籍独不愧于心乎?”此处可见,项羽不是不能走,而是宁愿自刎江边,也要求得“不愧于心”,便在青史间留下令人仰望的丈夫形象。所以,李清照的“思”,是“思”一种男儿尊严,“思”一种顶天立地的高贵,“思”一种值得为之生、为之死的价值担当。当一千多年时光流逝,她亲眼见到的今日君王,除了熏心私利,尊严不存,高贵不存。两相比较,更见出李清照抚今追昔时,被苦痛、激愤等种种情感交织的内心。无论何时来读,都有振聋发聩的效果。

今天回顾李清照的作品,会发现她不论创作了多少创意独步、技法炉火纯青的词作,只有到这首诗的问世,她才真正摆脱花间派的柔媚局限,脱胎换骨般具有了一种刚劲和珍贵的人格,正因如此,李清照才配得上矗立千秋,配得上清人李调元所说的“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的赞誉。

責任编辑:刘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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