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梦令

2023-08-24 23:57祝枕漱
湖南文学 2023年8期
关键词:斑鸠大象

祝枕漱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卞之琳《斷章》

昨天

时间尚早。我独自坐在城西北路的一家小酒馆里,慢条斯理地喝着酒。我在等一个叫大象的女人,她打电话来说有事要告诉我。我刚从火车站回到家,就匆匆放下行李赶了过来,她却再次来电称临时有事要晚点。等一个女士没有什么可抱怨的,我决定趁机好好梳理一下思绪。

这个故事似乎刚刚发生,就在昨天。

大象

小城的夏天是典型的南方气候,炎热得不近人情,即使是深夜,街道上穿梭的风也是热烘烘的。

我和斑鸠意兴阑珊地喝着酒。斑鸠告诉我,他要走了,他说:“这里不属于我。”这让我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大象。我记得大象也说过类似的话,不过她更决绝,她说她厌倦了。很显然,她是厌倦了这个城市,她想从此不再回来。我的回应多少体现了我个人在想象力方面的缺陷——

“离开就是开始。”我说。

我的不着调和言不由衷,大象早已习惯,她只是提醒我,结束之后不会再有开始。她说这些年来,她都是随意找个地方,停留一段时间,然后不辞而别。我知道这是一种隐喻,她不需要和什么人道别。她的道路正伸向远方。一个被乌云遮住的不明去处。那是我无法想象的地方。

“再见吧!”我们在暮色下拥抱了。

“你会记得我的名字吗?”大象转身。一个多余的问题。

我猜她不是怀疑我的记忆,而是想对自己进行某种确认。世事有太多的迷雾,偶尔的画蛇添足也是无伤大雅的。我说当然,我朝她眨眨眼睛,故作轻松地仰起头,捏了捏鼻子。

“那我的呢,你会记得吗?”

大象看了我一眼,我注意到她的脸上闪过一丝犹疑。紫色的衣裙将她包裹得很完美,使我领悟到这夜色也是忧伤的。我还留意了一下她挎着的那只小包,鼓鼓囊囊的,这是仓促撤离吗?她转身走下天桥,留下一句话飘散在晚风里:

“当然,你是斑鸠……”

我当然不是斑鸠。斑鸠就坐在面前,现在他也要离开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应他,结束之后不会再有开始?在我看来,右眉弓处的那道刀疤,会妨碍他对隐喻的理解。这不是他所擅长的。

眼下,我们同时想起了大象,也许是这家酒店的店名,给了我们相同的暗示。

斑鸠

在我的想象中,斑鸠总是穿着一身肘部和膝部漏风的牛仔衣裤,披散着长发。一只手插在口袋里,另一只手捏着香烟,满不在乎地走过一条街又一条街。最后,停在那家咖啡馆的门前。

路边是报亭,简易小板凳上坐着一个戴老花眼镜的老头,两腿间夹着一根桃木手杖,一边和卖报的说着什么,一边低头仔细读报纸的中缝。大概是在为晚上看什么电视节目做准备。马路的斜对面,一名穿黄背心的警察正在指挥来往的车辆,另一名警察则在教训闯红灯的男青年,后者双手撑着载满水果的三轮车车把,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一个学生模样的女孩绕到警察的左手边,大概是上前问路,警察很不耐烦地朝一个方向用力指了指。

当斑鸠的手指触向光滑的铜把手时,手腕突然软了下来。透过门玻璃,他清晰地看到,厅堂里有一名侧身端坐的女子,穿着玫红色呢外套,脖子上围着浅色丝巾,正聚精会神地翻着桌上的一册画报。只需一眼,斑鸠就已确信。那个他所深爱的、让人迷惑的、喜欢对想象中的袜子大发牢骚的女人。

“你知道吗?我们快三年了。”斑鸠脸色黯淡。

他猜得没错,大象确实在等人。

假想

很多年前,她是我的女友,或者叫恋人。现在我有了自己的家庭,有了妻子,此刻谈论她,仿佛是在怀念一位逝去多年的故人。而事实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就发生在三天前。

一直以来,我总是幻想自己有一段非常纯粹的恋情,那种朦胧的似是而非的类似猜谜的情感。这要怪少年时代,生活太过单调。长期处于自我封闭之中,难免会胡思乱想,信以为真,把它当成生活中的一个组成部分。我就是例证。作为长久以来的幻想之源,这个我所迷恋的、热爱的并且无望触及的女人,顺理成章地成为这个虚拟故事的女主角。

我想象着许多年前,懵懂无知的年龄,我们共同生活在一条狭窄的小巷里。那种每天充斥着市侩、琐碎、鸡毛蒜皮和斤斤计较的小巷。两家互为邻居,亲人般频繁地相互串门,也许在襁褓时代,就像戏文中的世交挚友,我们的双亲聚在一起,半真半假地给他们各自的儿女定下了一桩婚约。成长的岁月里,我和我未来的妻子在澡盆里嬉闹玩耍,互相嘲弄对方隐秘的部位,或者用澡巾拔河。通常我赢得多,为此不得不经常给她买糖买花生买冰棍吃,我既心甘情愿,也不乏委屈。长大一些后,我们在顶层的平台或阁楼的窗前看夕阳,夏日的黄昏成为两小无猜的背景。或者坐在水泥台上,看她踢着穿塑料拖鞋的脚。那种带有小花的凉拖鞋。她的腿又细又白,在我的眼前晃悠。而我蹲在她的脚边,抬着48度角的目光,傻乎乎地掉出一句酸性十足的台词——

“等你长发及腰我就来娶你。”我说。

那时候,她是一头齐耳短发,恬静美好,说话如溪流潺湲。我承认这是从小说和电影里获得的灵感。现在,她已经长发披肩,而且卷曲着,仿佛从时尚画册里走下的明星。我却没有兑现少年时代的承诺。不是遗忘,是机缘尽失。

岛屿

我这个人耽于幻想,远甚于对现实的关注。我在思绪里漂泊,想象自己被囚禁在一个有白浪、飞鸟和海洋植物的孤岛上,生活的范围不超过十分钟车程。大部分时间里,妄图在遣词造句里寻找友谊的光照或异性的垂怜。结果总是令人气馁,我握住的不过是自己的影子。我不是一个对未来满心希翼的人,只喜欢在犹疑中对往事生出一丝丝不必要的难舍难分的眷恋。我的殚精竭虑只属于缝隙里的呼吸和思索之外的昏昏欲睡。我独自蹲在墙根下,在和搬家的蚂蚁做着游戏的同时,躲在远处偷听人们的谈话和嬉笑,喜欢它们被嘈杂市声和机械碰撞声过滤后的那种骚扰耳膜的感觉。我发现,在我的情感经历中,她几乎就是一个极限,我也从没打算越过。有时候我想,干脆就让她永远绊住我前行的脚步吧,如此我就不必为一段不现实的情感再耗费所剩无几的精力了。

这些我在天桥上告别时没有说出来,我想与其让她背着如此别扭的祝福上路,還不如靠着回忆去怀念一个不存在的恋人,我认为这才符合自己对浪漫和悲剧的理解。我冥想着回到被父母的埋怨和诅咒淹没的家,躺在那张被各种气味包围的被褥里,屋角散落一地的小虫残骸,让我意识到这种囚禁生涯妙趣横生。我虚构的飞船,从童年时代开始就悬浮在半空,它装满了我的幻想和憧憬,却总是故障频频,我的远方既触手可及又永不可抵达。入睡之前,我梦想一觉醒来,像天使那样长出一双强健的翅膀,在飘忽不定的气流中,凭借它们远离这个令人气喘吁吁的世界。在停留之处,说不定会与她意外相逢。

实际情况却是虚度了不少年华后,我们以一种非常别扭的方式,开始了一场虚假的恋爱游戏。最让人不可思议的是,至今我都不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当然告诉过我,我没有记住。有一次,也许是出于对我的糟糕记忆的怜悯,她说你要实在记不住,那就叫我大象吧。这个称呼很特别,也很容易记住。于是,我开始叫她大象。

虽然她很轻易地原谅了我的怠慢,但用这样一种笨重的动物作为自己的称呼,总觉得有点不妥,何况她跟大象一点关系都扯不上。瘦弱、敏感,有时还有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多年后回忆,我才略有所悟:大象这种动物本身就是敏感的,也有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只是在人的眼中,它们看起来不够瘦弱。

孤岛也应该是瘦弱的,每个人都是自己的孤岛。

游戏

落地窗前,我们正襟危坐,煞有介事,举起手中的玻璃杯,杯中液体晃荡着,被它稀释的景致在光线的移动中无声地变形。她说你要实在记不住,就叫我大象吧。接下来的晤谈纯属表演,夸张的肢体动作,突显暧昧与矫情:我们用大象的某个部位作为暗号,就像旧时代的革命者,在火车站通过相同的一份报纸,找到自己的同党。很明显,这只是一个游戏,根本不会有第三个人,对着我们中的一个做如此动作。它的真实含义就像她的代号,应该是一个隐喻。

“你呢,你就叫斑鸠吧。”这是她的原话。

我微感惊讶,不知道为什么要我使用这个名称。我怀疑是在睡梦中,她在我的梦里稍稍停留,她告诉我,不如我们来做个游戏吧。她仰起了头,伸出两根纤细的手指捏住小巧的鼻子。我被她的这个动作弄得浑身发痒,全然忘记了询问,作为代号斑鸠的我,应该用什么样的动作来指代自己。而她也从未正面解答我的疑惑,这个固执又不乏聪明的女人,总有办法绕开不必要的纠缠,她说,别以为你叫斑鸠,我就会爱上你!是的,她只不过是需要另一只斑鸠来掩人耳目。任何人都可以是斑鸠。那种春天里咕咕叫并被我经常误认作鸽子的鸟儿。

这段所谓的恋情,有着戏剧性的成分。两个大龄男女,在父母的逼迫下,一脸霉相地相对而坐,却发现世界真的很小,忍不住大吃一惊。

在等上茶果的当口,她从包里取出小圆镜和化妆盒,一边整理自己的妆容,一边心不在焉地说,我们谈恋爱吧。一个表面询问实则勿须讨论的祈使句,它的谓语,咔嚓一声,几乎被她银亮的牙齿咬断了。

“你还可以继续找别人,但我的事,你也别管。”她补充了一句。

相片

我自然知道她那件我不能管的事是什么。在那张有点旧了的相片上,她梳着两根长长的辫子。七八十年代标志性的打扮,我猜那可能是假发。相片上的她,目光直视前方,脸上看不出表情。与我对她的印象几乎一致。我曾经问过她,是不是大部分时间,脑袋里都是一片空白?她一脸茫然,望着我,仿佛我问了一个与她无关的问题。

相片被真正的斑鸠视若珍宝。某个晴朗的午后,阳光从树叶间漏下,斑鸠指着照片直言不讳地告诉我,这是他的女友。我还注意到,照片边缘溅有番茄酱的残迹。

这是斑鸠平生第一口番茄酱。他说他一点都不喜欢这玩艺儿。斑鸠说他小时候有晕血症,有一次帮父亲杀鸡,那只倒霉的阉鸡被割破了脖子,从斑鸠十三岁的手指间死命挣脱后,满院子乱窜,所到之处溅洒鲜血,仿佛凶杀现场。斑鸠被自己脚背上的鸡血吓得晕倒在地。一个小时后,斑鸠苏醒过来,脸色苍白,一脸幽怨地对守在床边抽烟的父亲说,老子再也不吃鸡了。他的父亲立刻吐出烟斗,痛快地给了他一巴掌,××的你在谁面前称老子?!半个时辰后,斑鸠红肿着脸,举着一根鸡腿啃得满嘴是油。斑鸠说他从此不喜欢吃鲜红色的食物。可在女友的生日晚宴上,斑鸠还是违背了自己十几年的誓言,品尝了这类让他胆战心惊的食物,并将它的印迹留了下来,就夹在他的相册里。我不清楚斑鸠将它留下来的意图,一份恋爱的纪念品?一丁点儿对情感生活的回忆?

我向斑鸠透露,我和他的新女友曾经住在同一条小巷子里,并告诉他,如果他早一年进城,说不定也可以和她同窗共读。得知相亲一事后,斑鸠不无醋意地对我说:“她爸妈肯定很中意吧。”我则强颜欢笑,告诉他,这不过是她的瞒天过海之计而已,目的是为他们的隐情提供掩护,也就是避人耳目的幌子。在她那对老派的父母眼中,像斑鸠这类人就是恶棍,迟早是要进班房的。

“她自己不喜欢,她爸妈再中意也没用,又不是她爸妈嫁……”

看着斑鸠收起相片,我的内心感慨万千,人生若只如初见。

初见

我和斑鸠笑着,心照不宣。在斑鸠的生命里,大象已经留下了足够深的印迹。他们才是真正的恋人,尽管分道扬镳了,但我比谁都明白,他们是彼此的宿命。

斑鸠对大象的好感,来源于植物园的那次菊花展。那时候的大象,安静又矜持,还喜欢幻想,对一些不平凡的人和不平凡的经历,总是充满好奇和憧憬。大象说斑鸠当时背着相机,身上的那件杰克·琼斯带着阳光和雕牌洗衣粉的味道。与别的女人一样,她也特别注意细节和气味。斑鸠的神情就像一名游走在各种凝固的色彩间的视觉捕捉者。俏丽的红裙子紫纱巾很快成了他的猎物。斑鸠向她发出了邀请,请她站在一株残雪惊鸿前留影。残雪惊鸿真美。事后两人结伴去了解放西路的小酒吧,当晚躲在附近的小旅馆,探讨了一些更深层次的问题。他们可能还热衷于性爱的各种方式,反复讨论各种情境下的心得与体会。讨论激起的好奇心让他们很快认定,非对方不娶(嫁)。一个未经任何论证程序的事实。

这样说带有情色的意味,但我无意指责什么。我无比珍爱的女人,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设想的所有可能性,我只能以另一种方式怀念她。

遗忘

通常情况下,我更愿意假设许多年前的那个夜晚。我从暖融融的被窝里钻出来。那户来自更南方的某个小县城的人家,搬至我所生活的这条巷子,我的父母和两个姐姐显示出他们一直为街坊邻居所称道的善良与热心,加入了帮新邻居从解放牌大卡车卸家具的行列中,包括老式的五斗橱、梳妆台和缝纫机。他们家那个精致又漂亮的小女儿,则抱着一只布娃娃,坐在一张床头柜上,静静地观察眼前忙碌的场景。我就站在她旁边,穿着背心短裤,双手紧抱着裸露在外的肩膀,瑟瑟地任凉风吹拂。

你冷吗?她问我,声音像那晚清浅的月光。

我们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我热情善良的家人和她知书达理的父母,给这个想象提供了可能。在院子的秋千架上,我曾向她表达过我的这个想法,但她的矜持与委婉,足足让我苦恼了整整半年。最后在没有得到她允许的情况下,我轻率地坚定了我们一直比邻而居的谋划。

与此同时,斑鸠还在乡村的稻田里,摸泥鳅、螺蛳,不是穿着那双洗得发白的解放鞋,就是打着赤脚,飞奔在上学的山路上。在那所坐落于半山腰的学校,斑鸠整整待了九年,每周周日的下午返校时,都要带上一大罐家里自制的辣酱。他指着后脑勺上的几根白发,对我说,这就是证明,极度缺少营养的证明,比不上你。

其实,那个年月普遍的物质匮乏程度让人难以想象,我仍记得,屋后那一小块菜地上种着的红苋菜,它的长势旺盛得令人烦恼,从春天蔓延到初秋时节,整整半年,我都是在这种气味里对付着那只饥饿的胃的。有关它的记忆,可以说刻骨铭心,如今只要看到它们,哪怕是闻到气味,我都会食欲全无。

我不知道我的小朋友每天吃的是什么,她白净的肤色、明澈的眼睛和乌亮的头发,让我误以为,两家的生活状况存在一个不可逾越的等级。

我们同在一所学校读小学,我们曾形影不离。上初一那年,她家搬到另一条街上,两家人从此少了来往,直至音讯渐息。只听说她初中毕业后去了广州,寄住在她姨妈家,继续上高中、上大学。只有寒假,才回来住上几天,有时在街上碰到,远远看上一眼。而她显然早已将我从记忆里清除了。分别的岁月里,我经常独自站在阁楼上,看夕阳,看晚霞,想象着与她的种种相逢或邂逅的场景。十年后,她回来了,却在菊花展上遇到了斑鸠。

友谊

斑鸠不是一个喜欢做梦的人,或者说,他不会没事瞎折腾自己,斑鸠说:“有钱花就行了,想那些有什么用?做梦的人都是神经病。”

我明白我们不是一路人,就像火车和马车,行驶的方向虽然一致,但速度、体积和气势,决定了两者间的差异。尽管如此,我们却貌合神离地拥有十年的友谊。我时常为他感到忧虑,他每天来去匆匆,每次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我面前时,我都要问他,最近是否又在和什么人打架,或者又与哪个女人私会。我知道自己不该和斑鸠拥有友谊,可他身上那股邪劲,就像一剂迷药,从一开始就让我丧失了抵抗力。那年我被他堵在离学校不远的一条小巷,后者神气活现地向我伸手,兄弟给点儿钱花花。这不是乞讨,我没法拒绝,我倾尽所有,六角七分钱。很长时间我将他视作自己的偶像,对他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由衷地景仰,也幻想着有一天可以在某条人迹罕至的小巷,堵住什么人(也可以是他),趾高气扬地说,兄弟给点儿钱花花。可直到现在,我都没能实现这个愿望,主要是因为我平庸又风平浪静地长大了,其次是我不需要伸手,他会时不时丢过几张钞票,拿去花吧,有我的就有你的。我当时在工厂里打杂,收入也就那几张钞票。

我想这也可能是大象对他念念不忘的一个原因,她说她讨厌小气的男人。她说的很可能包括我。是的,我从未送过她什么礼物,想起那天相亲结束后,我们决定做戏就要做全套。

但登门拜访时,那两袋水果和几样保健品,還是她买的。对我而言,大象只能是遥不可及的幻影。当大象咬着牙说我们谈恋爱吧,我就知道我只是遮人耳目的幌子,遮住的是她那善良的双亲。需要澄清的是,她的双亲对我谈不上满意,我的木讷和迟钝让他们似乎看到了另一层含义,她向我描述:待我离开,她的父母憋了半天,最后认命似的冲她点点头,说你这同学至少老实,老实点儿好,本分,可靠!她还没说完就笑得前仰后翻了,仿佛听到了一个笑话。她冲我叫嚷,怎么可能呢,你说怎么可能,斑鸠?我心里却纳闷,难道她的父母真的一点都看不出,我就是当年那个邻居小男孩?

尽管我也叫斑鸠,可真正的斑鸠,却拥有了她喜欢的男子应该具备的多种品质。

告别

那天傍晚,大象刚回到小城,仿佛经历了什么挫折。她头戴玫红色的大檐遮阳帽,手里懒洋洋地提着一只爱马仕。

“这次回来,处理一点事儿,然后……就不再回来了。”

望着一对从身边经过的情侣逐渐远去的背影,我犹豫了很久,最后还是向她透露,斑鸠有可能看到她了。斑鸠提醒过我,看着他额角上新添的伤痕,我很不以为然,就是告诉她了又能怎么样?斑鸠的目光一片黯然。

大象望着我,眼神漠然,似乎没听到,临别时,又若有所思地说:“我忘了你叫什么。”

“斑鸠。”我说,“你不是一直都这样叫的吗?”

也许她是想问我的真名,我觉得这不重要。一切具有光鲜外表的东西,都挣扎着想要跑出来。斑鸠一次次地让她失望,直至绝望,他身上的血腥味,暧昧的脂粉香,最终搅乱了她对他的判断。而斑鸠则对她的歇斯底里越来越无法容忍。他们最终决定分开。

我的一段装腔作势的恋爱经历,也就此画上了句号,之后我接受了一个小我十岁的姑娘伸来的橄榄枝。那天把大象介绍给她时,也只是强调了我们曾比邻而居。我的妻子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接下来的好几天,对我都是爱理不理的。我坦承了自己只是失败的暗恋者,反而触动了妻子柔软的心肠。在她温暖的怀抱里,我伤感地流下了眼泪,我想我应该好好爱我的妻子。

此刻,站在天桥上,桥下是急速移动中的车流,她似乎在欣赏桥上的风景,路灯、车辆、行人……

“就这样吧。”我们在桥上告别。

我还能说点什么呢?羞于启齿的思念?埋藏了十几年的依依不舍?看着她被风吹起的长发,我无比感伤。

夜晚

斑鸠点起了烟,远远看着对面小咖啡馆,那个略显模糊的身影。从她不断向门边张望的神情来看,必定是在等人,而且应该是一个男人。他简短地回顾了与她在一起时的那些片段,心里不无沮丧,有时觉得,不该相遇并相恋的。他几乎毁了她的生活,而他自己的生活,又何尝不是因她变得糟糕透顶?他变得犹豫了,不像以前那样狠心了,他的大哥为此大为光火。他想着这些,仿佛是另外两个人的事。就像一部波澜不惊的电影,中间充满了各种俗套的情节,那些所谓的感人场景,在其他的胶片里不知已重复了多少遍,连他自己都感动不了。

斑鸠看到她拢了拢头发,他还记得,她一坐到桌前就爱拢头发,还喜欢追问:“好看吗?好看吗?”她一定坐了很久,那杯咖啡早该凉了。他可从没让她等过,等人的那一方永远是自己。斑鸠看了一下手表,还有十几分钟到八点。这块手表是她送的礼物,虽然老是走不准,但他片刻不离身。

斑鸠转过身,离开了这条街。他原本想上这儿来喝杯咖啡,那是和她在一块时养成的一个不大不小的习惯。当想起她,他就不再想碰酒瓶了,他会把它们全部推开,像猛然回头的浪子推开卖春的女人那样。只需要在那儿坐上一会儿,毫无目的地坐一会儿,喝一杯。仅此而已。

街道彻底暗了下来,雨不紧不慢地撩拨着他的心绪,一种叫人暂时忘却的东西,在周围组成一道松懈却无法跨越的屏障,隔绝了他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平日里那种叫温暖的感覺荡然无存。斑鸠加快了脚步,转身走进了一条黑暗的街道。

“都来啦?”

“都来了!”黑暗中有人回应。

睡眠

与斑鸠厮守的最后一段时间里,大象喜欢讲她的梦境,对他,也对我。我认为她真正想告诉我的,恰恰是她已经没有梦了。没有梦的睡眠多可怕啊,只有死人的睡眠,是不需要梦的。她的目光又飘向了远方,那个地方如此遥不可及,超出了她的视域。或者说,是在人世的另一端。大象的话让我全身冰凉。

大象说她每晚睡觉前都害怕从此一觉不醒,醒来后又希望自己能很快入睡。没有梦的睡眠意味着生命可能随时消失,大象希望自己能在睡眠中活过来,哭泣,说梦话,能够不时地被惊醒。“哪怕是噩梦,至少说明我是活着的。”“我想被人打扰,但只是在睡眠中。”我知道她说的不是谎话,虽然斑鸠曾不止一次地跟我说她满口谎言。她说我一点都不爱你,她质问,你还来找我干吗?她把斑鸠推离了她的寓所,自己躲在角落里暗自啜泣,在无声的悲伤中看到时光像一把钝刀,割伤了自己,也割伤了斑鸠。

斑鸠说他们都已伤痕累累,说她总是怀疑他在床边穿袜子,她说床垫有轻微的起伏,她感觉到了。她不希望睡眠被人打扰,她要睡在离尘世最近的地方,而不是相反。斑鸠说后来的大象几乎到了神经质的地步,她总是哈着冷气在他的耳边喃喃自语,我们快完了。他在她的床边流连不去,为那双不存在的袜子焦虑不堪。也许是有那么一双袜子(那种高及膝盖的黑色男袜),在她的脑袋里,阻碍着她向梦境靠拢。

斑鸠感觉自己也被那双怪异的袜子给兜住了,但不知道,自己是否曾经借此进入过大象的睡眠。因为他的睡眠,也是死的。他从来不做梦,也从不担忧什么,他说生死就那么回事,他看多了砍砍杀杀的场景,看多了有人死有人伤有人痛有人哭,现在的他一点都不在乎了,他说:“我从来不穿袜子,你见过我穿袜子吗?”他确实从不穿袜子,寒冬腊月,也是赤着脚,套一双皮鞋,这是十三年的乡村生活给他留下的最深印迹。

他和她相拥而眠,用纹着猛虎图案的双臂紧紧环绕着她,试图用温柔唤醒她,越过现实的边界在某处赶上她,但是除了她嘴里的烟味,他找不到今生的印记。她是遥远的,越来越遥远,比她所说的还要远。她的烟瘾大概也是从那个时候上来的,甚至比斑鸠抽得还凶,一根接一根,地板上撒满了她扔下的烟头。这让斑鸠感到痛苦又恐惧,你不能少抽点儿吗?她的回答同样阴气沉沉,她说这样我可以死在你前面,不是更好吗?斑鸠只好也跟着抽,抽到嗓子干涩得想吐。

斑鸠抽烟的样子也越来越神经质,跟什么人斗气似的。在烟雾的笼罩下,我几乎辨认不出眼前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或者说,他就像一个死人。斑鸠越来越疯狂了,有一天逼他走上亡命之路的大哥现尸江边,身上被人砍了十几刀,但一直没找到凶手。我小心翼翼地问他时,他只是轻蔑地说了一句,他早就该死了。斑鸠显然做好了准备,要随时抛弃尘世的烦恼。活着就是一种烦恼吧,那时的斑鸠是阴郁的。

回到小城的第一个晚上,大象就梦见了斑鸠,他没完没了地在脚上摆弄那双黑色长袜,嘴里咕咕囔囔,袜子怎么紧了,袜子怎么紧了。大象想,他的那双破袜子怎么就那么难穿呢?她为此担忧了一夜,第二天醒来头痛欲裂,房间里除了自己,没有任何人,她发现她手中竟然紧攥着一只丝袜。她还看到自己的手心有一条血痕,是被自己的指甲抠出了血。她面色苍白,感觉一阵晕眩。

如果睡眠不被打扰。我想对她说,不做梦没有什么不好,做梦的人老是被各种东西给绊住。就像我。

酒馆

随着酒和音乐的流逝,时间很快来到深夜。我喝了不少,差点儿忘记此行的目的。年轻的店主在柜台后面结账,他在暗示我时间已晚,酒馆要打烊了。这时,大象气喘吁吁地推门走了进来,在对面拉开椅子坐了下来。

“久等了。”她说。

“你再晚来一步,我就被赶出去了。”我笑着指了指一脸晦气的店主,说,“你要请我喝酒,也不能等我自己付完了账再来吧。”

“什么话,”大象莞尔一笑,“我这不是来了吗?”

这样寒暄了几句,才慢慢想起了点什么,我说:“你好像要跟我说件什么事吧,我有点迷糊了……”

“哦,是……”大象看了我一眼,又朝满脸倦容的店主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点东西了。店主悻悻地离去。

“我得走了。”她对我说。

“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她说。

我沉默了片刻,低着头说:“什么时候?我去送你吧。”

我握住手中的杯子,上身前倾,这个姿势也像一个颇费猜测的谜。她没有猜,而是坚决地摇头,说:“不用!”

她特意开上一个小时的车跑来,绝不只是为了和我这么简单地告别,好几下我看到她张口,最后那张涂得艳红的嘴唇却是无声的。这让我感到疲倦,我也暗自琢磨一些相似的问题,比如要不要和她说说斑鸠。我的犹豫与她的欲言又止如出一辙。

“我走了。”她搖了摇手中的钥匙说,“我就是过来跟你道别的。”

“离开就是开始。”说完这句话,我就睁不开眼睛了,接着开始做梦。

一声轻微的声响,像是打碎了一只小杯子。大象满手是血,从里面走出来。房间里突然跳出了许多人一个我都不认识,穿着那种扎眼的制服,脸都是模糊的。只有大象,脸色苍白,眼神恐惧又似乎心安理得。斑鸠虚弱地蹲在地板上,左手紧紧地握着流血的右手。这样是止不住血的,为什么不送医院?为什么……在场的人没有一个听到我的想法。

室内的光线仿佛被慢慢地抽走了,就像正在徐徐拉上幕布的舞台,只有她安静地蹲在中央。像一个死去的婴儿……

黎明时分,我终于醒来。发现自己整晚都趴在客厅的茶几上。妻子这几天去武汉出差。我注意到手边歪倒的酒杯,旁边一张纸质杯垫,上面画着一只卡通大象。那是大象送给我的最后纪念。

“你要实在记不住,就叫我大象吧。”她俏皮地捏了一下鼻子,脑袋微微向上仰了仰。

结束

斑鸠死了。死在大象的怀里。我无法想象,这个故事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结束的。或者这根本就不是故事。

那天,我匆匆赶回故乡奔丧。七十九岁的祖母死于食物中毒。一枚土豆。这让我自此以后对土豆心存忌惮。在此之前,我从未将这种常见的食品与死亡联系起来。记得很多年前,我曾听过一个传说,说是有个濒死的年轻人吃了一只长满霉菌的土豆,竟然活了过来。与祖母的情形完全相反。

祖母的死因让我对生命又有了一种新的认识。就像我终于意识到,我从来不曾拥有过大象这样的恋人,她只在我的梦境里。

在那个风吹草动的黄昏,我这样篡改斑鸠的结局,不知他是否明白我的苦心。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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