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思语
【摘要】美狄亚与秦香莲是中西方戏剧史上的弃妇典型,她们有着极其相似的人生经历,却因自身个性差异选择了不同的人生道路。同样是被全心全意对待的丈夫无情休弃,美狄亚被逼上绝路而冷静自持,开动头脑果断反击,复仇手段残忍而狂暴,展现出热烈、自我甚至疯狂的一面;秦香莲几遇困境却一再退让,直至危及儿女性命,察觉毫无转圜余地才无奈报官求助,体现了其骨子里中国古代劳动妇女的贤良与怯懦,但其最终选择反抗又展现出她的自强与不屈。两者形象的差别与其作者所处的文化背景和民族精神等关系紧密。
【关键词】弃妇;性格特征;复仇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8-005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8.018
基金项目:本文系河南省高校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现代戏曲艺术的审美类型研究”(项目编号:2021-ZZJH-158)和河南科技大学大学生研究训练计劃“抖音短视频的戏曲传播研究”(项目编号:2022316)的阶段性成果。
“自从父权取代母权,男性成为人类社会的主宰,被抛弃的咿咿呀呀的抽泣声便绵亘而不绝。”[1]作为反抗男权社会的女性典范,美狄亚为古希腊独立女性代言,秦香莲替中国古代贤妇发声,两者因拥有极其相似的命运而具备了可比性。她们都是贤淑明理、勇敢担当的妻子,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都被贪图富贵、三心二意的丈夫狠心抛弃。沦为弃妇,她们没有向命运妥协,而是奋起反抗,开启了维护自身权益与自由和争取平等独立的复仇之路,向淡薄无情之流、背信弃义之辈激情宣战。两者所处的迥异的文化背景,对比鲜明的民族精神使得她们在性格、观念、思维、行为方式等方面产生了明显差异。
一、相似的人生经历,相同的心路历程
美狄亚与秦香莲生活的时代、地域不同,但都经历了“相爱——婚姻——被弃——复仇”这般艰难的人生历程。美狄亚是古希腊作家欧里庇得斯的作品《美狄亚》中的主人公。她原是科尔喀斯城邦的公主,却对前来偷取金羊毛的伊阿宋心生爱慕,从此,伊阿宋成了她生活的全部。为了伊阿宋,美狄亚牺牲良多,最终二人得以结婚并生下两个儿子。秦香莲是中国家喻户晓的戏曲人物,其在豫剧《秦香莲》中的形象尤其具有代表性。她容貌出众,聪明才智,自幼便被许配给陈世美,婚后夫妻恩爱,生有一儿一女。她们都曾无比庆幸自己上天眷顾,认为天底下最幸福之事莫过于此。
对美狄亚与秦香莲而言,家庭是她们生命中最重要的存在,为了维护家庭的稳定与幸福,她们不遗余力地献出了所有,而结局却不尽如其意。伊阿宋为了谋求好前程、追逐更高的名与利,娶了科任托斯公主,抛弃了美狄亚,陈世美也选择了财势滔天的皇家驸马的身份,背弃了秦香莲。走投无路的两人决定抗争与复仇,最终美狄亚化身“一只牝牛,天性比堤耳塞尼亚的斯库拉更残忍”[2]124,冷眼旁观伊阿宋痛苦地悲号“我再也不能享受新婚的快乐,不能叫我所生养的孩子活在世上,对我道一声永诀,我简直完了”[2]125;秦香莲也终究失望于陈世美“强盗得志丧天理,差人杀口来灭迹”[3]15,一纸诉状让其死于包拯的狗头铡下。
美狄亚与秦香莲的基本形象是相似的:都从美好婚姻生活的憧憬者转变为绝望的失意者;都从依附丈夫的藤生长为顶天立地的树;都从拘于家庭婚姻的小女人重生成自食其力的女强人,残酷的现实逼迫她们从善良贤德走向觉醒反叛。
二、不同的性格特征
美狄亚与秦香莲虽命运相似,但性格却相差甚远,采取的复仇方式也大相径庭。美狄亚热烈大胆,残酷暴虐,面对背叛即便痛苦、绝望也始终头脑清醒,将矛头直指负心汉。她理智反思、深刻反省,对祖国、亲人深感愧疚。她后悔、怨恨,悔当初抛父弃国,残害至亲;恨自己所遇非人,识人不清。即将被驱逐出境,她强迫自己冷静,不惜一切报复“这世间最大的恶人”[2]108。秦香莲传统压抑、自立自强,千里迢迢来寻夫,“含悲忍泪我把夫君认,一足踢倒贫妇人”[3]3。面对丈夫的抛弃与打骂,她虽气愤不平但仍旧小心翼翼,苦苦哀求,却仍被丈夫当作疯妇赶出宫门,派韩琪杀妻灭子。陷入绝境,她终选择状告包拯,讨回公道。
(一)热烈、自我甚至疯狂的美狄亚
美狄亚是神、人、巫的结合体。她有神的血统,却过着凡人的生活,与凡人一样有七情六欲,她又是月神赫卡式的女祭司,掌握着神秘而独特的巫术。她似人又非人,不受任何束缚,从不将伦理是非放在眼中,是热烈、自我甚至疯狂的。
她狂热地爱上了伊阿宋,助其对付不睡恶龙,盗走国宝金羊毛,为摆脱父亲的追捕狠心将弟弟砍成碎块丢进海里,帮伊阿宋铲除篡夺王位的叔叔,抛下所有随其流亡到科任托斯,并为他生下两个儿子。她为人处世毫无顾忌,不囿于道德伦理,无论好坏,万事随心,是个彻头彻尾的爱情至上主义者。为了爱情,她放弃祖国,抛弃家人,丢弃身份,献祭自由,爱得热烈又张扬,将爱情视为一切。
后来,当美狄亚发现伊阿宋背信弃义,躺上了科任托斯公主的床榻时,她感到痛恨、伤心与耻辱,失去了家园、失去了爱、走投无路的美狄亚被彻底激怒了,她果断选择复仇。她计划用自己最擅长也最稳妥的方式实施报复。她先是将公主一定无法拒绝的精致袍子和金冠沾满毒药,用甜言蜜语要求伊阿宋将两个儿子留下,后打发孩子亲手捧着礼物送给丈夫的新娘,不仅烧死了公主,还将救女心切的国王也拉入了地狱的深渊。
更疯狂之处在于,美狄亚还残忍地杀死了自己的两个儿子。她并非不爱自己的孩子,她也饱含煎熬、苦苦挣扎:看着孩子们明亮的眼睛,她心软了,劝告自己取消先前的计划。“我绝不能够!我得把我的孩儿带出去,为什么要叫他们的父亲受罪,弄得我自己反受到双倍的痛苦呢?这一定不行!”[2]117一边又认为杀害孩子是惩罚父亲的最好方式,“慈母之爱与弃妇之恨具有同等强烈的力量,它们的冲突在美狄亚的内心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撕裂了她的心。”[4]
绝望使人无所畏惧,让处在人生暴风雨中的生命展现出最原始的罪恶。愤怒已经战胜了她的理智,她终究克服了自己的爱心,痛杀爱子。“你们两个该死的东西,一个怀恨的母亲生出来的,快和你们的父亲一同死掉,一家人死的干干净净”[2]94这是一个自私的母亲,为了报复前夫,把亲生孩子当作复仇的工具,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伊阿宋抚摸逝去的孩儿,亲手安葬他们的央求。血缘、道德与是非观念,对她好似不具任何约束力,如此自我,又何其疯狂。最后,她乘龙车逃往雅典,使失去一切的伊阿宋孤独、悔恨地活着。
(二)贤良、自强而恪守道义的秦香莲
在豫剧《秦香莲》中,秦香莲是北宋年间一普通民妇,善良淳朴,勤劳能干。她体贴丈夫,支持其读书考取功名的抱负,替他堂前行孝奉双亲;她尽心尽力奉养公婆,在其去世后剪青丝换卷席,使其入土为安,自己却清汤寡水、粗茶淡饭,得过且过;一双儿女也皆由她一人抚养成人。她任劳任怨,无言地经营自己的小家,贤良淑德、自立自强,是中国古代贤妻的典范。
丈夫离家三年杳无音讯,她担忧心切,即便再难也带着孩子上京寻夫,却惨遭背弃。因自小受儒家思想教导,处处受封建礼教压制,秦香莲面对背叛的第一反应是竟是步步退让,苦苦哀求。起初,她企盼丈夫能认下妻儿,眼见无果便只求其认下子女,岂知他“夫妻恩情全不念,亲生儿女也不亲”[3]4,直接将母子三人赶出宫门、逐出西关,到这时,她还在默默忍受。“可以说秦香莲的目的在这个境遇下发生了180度的大转折,这既表现出她的妥协与懦弱,又表现出了为了子女的生存大计与日后幸福甘愿献出生命的伟大的母爱”[5]。可陈世美实在冷酷,非但不为之所动,还妄想杀妻灭子,香莲这才不得不为了生存去衙门告状。即便到了开封府,她还心存幻想,若丈夫能够幡然醒悟,她仍可原谅,但求一家团圆。几番劝解无疾而终,皇姑国太轮番救场,陈世美实在猖狂。包拯见其一意孤行,理直气壮,忍无可忍将其以“欺君罔上、抛父弃母、杀妻灭子”三款罪问斩。
其实,秦香莲的婚姻一开始就是悲剧,只不过是贫贱夫妻的情分替其美饰了几分罢了。她与陈世美之间无关爱情,仅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对以秦香莲为代表的中国古代妇女来说,爱情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奢侈。她从未想过也深知自己无法用爱情挽回婚姻,自始至终她只是想要借助封建社会的伦理道德来迫使丈夫回归家庭,以减轻生活的重担与压力。爱情从来不是她人生的主旋律,责任与道义才是她坚守的信念。
“须知道爹娘年迈儿女连心,谁料你一去三年无音信,湖广大旱饿死双亲,爹娘死后难埋殡,携带儿女将你寻”“难道说父母妻子不挂心,说什么一步走错祸临身,分明是你得了新人忘旧恩。”[3]4控诉陈世美时,秦香莲提及更多的是饿死的公婆,失孤的幼孩,谈论更多的是自己的尽心尽力、尽职尽责,是陈士美的背信弃德、不仁不义。“千里迢迢来找你,岂为十两肮脏银。”[3]3面对陈世美让门官转交的十两纹银,她恶狠狠地将它们摔在了地上,又展现出了她骨子里的清贫气节。
三、不同的复仇方式
面对丈夫的凉薄与背弃,美狄亚和秦香莲因个性差异在复仇方式的选择上也表现出不同的心理倾向。
美狄亚的复仇是自我的复仇,是势单力薄的。她一开始就将自己置于孤立无援之境,被整个科尔喀斯人孤立是她爱上伊阿宋的必然。从她跟着伊阿宋逃离祖国的那一刻起,她便再也没有了家,没有任何一个可以避难的地方,伊阿宋就是她的整个世界。爱人的背叛致使她毕生所求、引以为傲的世界轰然倒塌。爱之深则恨之深,恼羞成怒、恨之入骨的美狄亚选择毁灭一切,以最残忍的方式实施复仇。杀公主、杀国王乃至杀爱子,她的复仇带有强烈的自我毁灭性质,“她采取的是同归于尽的报复方式,是以扭曲自我的异化来完成与真正本我的同化”[4],最后乘龙车逃走未尝不是她的解脱。
与美狄亚的主动报复不同,秦香莲的复仇实属走投无路的无奈之举,也是多方帮助的结果。客店店主张义禄使母子三人得以在京城有一隅栖息之地;相爷王延龄教香莲扮作唱祝词的村妇,助其与丈夫再度相见,屡次婉言相劝不成,赠白纸扇嘱其去开封府告状;门将韩琪受命追杀而自刎殉义,以生命支持秦香莲;后又呈状于包拯,借皇帝先斩后奏之谕,才斩了陈世美,完成报复。同时,“秦香莲的复仇也是为维护家庭、责任、伦理与道德而复仇,她是在维护封建社会的秩序、家庭和伦理观,她嫁给的是道德而非爱情,秦香莲成了道德操守的祭品。”[1]
四、人物形象差异的文化原因
“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造就的”[6],文学艺术作品中的女性亦是如此。尽管美狄亚和秦香莲的基本形象神似,但细究其根本,必然存在质的区别。民族文化是造就人物性格的深层土壤,也是导致美狄亚和秦香莲形象差异的重要原因。
(一)自我、洒脱张扬的西方古代社会
西方是以“个体为本位”的社会,长期的贸易竞争和殖民行动铸就了西方人注重个人权益与自由以及勇于冒险的进取精神。“古希腊文化中蕴含着一种原欲型的世俗人本意识,孕育出了以个体自由为核心的人文精神”[7],具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故而“形成了希腊乃至西方文学中鲜明洒脱、张扬个性、放纵原欲、奋力追求个体生命价值的文化特征。對原欲的追求更使得个体生命坚守自我阵地,维护各自的既定利益不受丝毫侵犯,所以古希腊民族个性中常呈现出重利轻德的一面。”[7]美狄亚为了追求爱情叛国杀弟,不顾血亲纲常;为了报复前夫狠心杀子,不管血缘伦理,敢作敢为、热情专横、勇于抗争,用自己的头脑独立思考并付诸行动,完全是天使与恶魔的结合体,深刻体现了这一文化特性。
而《美狄亚》的作者欧里庇德斯生活在雅典民主政治衰落时期,此时不义战争频发,对外侵略,对内剥削,人民饱受压迫,整个社会风气靡乱,道德沦丧,男女极度不平等。面对如此黑暗的现实,他对日益显露危机的民主制度深感忧虑。同时,受智者学派影响,他对神和命运的认识有了新见解,认为人的命运取决于自己的行为。因此,他无比关注女性命运,创作出爱憎分明、热烈追求平等却又不顾伦理道德、以野蛮方式残忍报复的美狄亚,“他替她们叫屈,为她们想出一条路,教他们去做一种敢作敢为、有担当的女革命实行家”[8],也借此警醒世人,及时改变。
(二)規范、压抑、恪守纲常的中国传统社会
“吾中国社会之组织,以家族为单位,不以个人为单位”[9],中国是以“群体为本位”的社会,农业发达,人们世代过着以家庭为单位的农耕生活,养成了相互关照的行为习惯,认为集体利益高于一切。中国人推崇儒家传统思想,强调规则,重视伦理道德,被压抑了主观性和反抗性,因而在性格上常体现出安于现状,求稳拒变的一面。
“自有阶级以后的中国古代社会,始终都是男权至上,妇女永远依附于男人,没有自己的身份,没有自己的独立人格。”[10]在封建男权社会里,秦香莲也是一个淹没在集体中的、一直墨守社会规范的柔弱女性。她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恪守三从四德、从一而终,甚至在面对婚姻中的第三者时,她也只是在强调“先娶后嫁有大小,我为正来你为偏”[3]19,表现得十分大度,并不嫉妒与怨恨公主,只是不忿于丈夫的忘恩负义,这何尝不是封建礼教压抑下心理扭曲的表现。她之所以选择反抗,选择大义灭夫也全然不是自发的个人行动,而是形势所逼,不得不为。她的复仇方式,也并不似美狄亚那样果断地绝地反击,而是多方势力争斗下的必然结局。
五、结语
美狄亚与秦香莲同为弃妇,经历万难后选择复仇,最终都以悲剧收场,但是在性格和抗争方式上她们存在明显不同:“美狄亚充满力量与激情,敢于清醒地面对现实,大胆而残忍地报复压迫者”[11];而秦香莲则柔弱又坚韧,求助正义,终于讨回公道。两者性格的差异源于不同民族的文化心理,西方更注重人文关怀,中国则强调伦理道德。不同文化背景下产生的文学形象,即便经历神似,其性格也迥异,其中更深层次的缘由所在,值得继续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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