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葛水平
文字斑驳地记录着老时光。北方的麻头纸,再生环保。我还记得童年,植物的纤维,每次被平筛托起,即成一张纸。纸,有厚、有薄、有疏散、有凝聚。码放在窑洞里的炕箱上,墙皮一样的纸,粗糙里蕴含细腻,细腻里潜藏豁达,和风丽日中晾干,既浴着明媚干净的阳光,又把光照消减在了荫凉之外。
乡人叫它黄草纸。
冬天的黄草纸糊在窗户上,整个村庄都很怀旧,镰刀似的月亮挑在树梢,猜不透,窗外雪地上一长串狐狸脚窝,它的三寸金莲盛满了各种故事,与生活有关,与风霜有关,与情感有关。
糊窗纸没有捅破之前,我听一个女人喊:
“雪啊,凉啊,屁股蛋子挂了霜啊。”
空空荡荡的,站在千年文化的凝结点上,只要生活语言仍然沉浸在泥水里,这种一脉相传的生活,总是牵掣人既温馨又心动。山风不时扑打着窗格子“噗、噗、噗”,一股岁月沉淀的气味冉冉飘起,惊异之外,我感到迷醉。风携带着雨水,那雨滴是那么的清亮和圆润。
“雨来了。”
雨把屋子里想开腔说话的念头压了下去。雨让暑气消减下来。天光在窗户前放下心事,屋檐下的鸡狗们团成蛋,空气里是泥巴被雨水濡湿的、清冽的味道。有一滴雨打在黄草纸窗格上,弹走了一只苍蝇,雨声隐去了苍蝇的拍翅。赤脚就着石板桌凳写作业的少年干号着跑回窑,黄草纸装订的作业本被雨淋得湿漉漉的。一个性躁又顽皮的孩子,听不得大人的骂,吸着清鼻涕,恼上心来,跑进雨中。大人说:“叫他去害吧,驴脾气,躲着,不招他。”
雨水渗漏在窗户纸上显出斑斑点点的漏痕,甚至漏在窗棂上,如果说一个人不需要所谓的远大理想,守着旧屋,生命最天然的进程,也许最符合自然的生息、吐纳、藏露,醒着,又糊涂着,不在乎那山外的世界,多好。
从前的黄草纸在窗格上,透过阳光能够照见那些浮动的麻皮或者桑皮经络,亲切得让你觉得如体内的血液流动。
我似乎总是想起从前,从前的心爱之物,阳光裹起密集的尘土,慢慢涌动着,亲人们穿梭在中间,有一点儿生存的荒凉味道,风吹动他们的衣襟,而笼罩在这一切之上的是一股扩散开来的牲畜味儿,那一瞬间被惶惑了,最好的命运被篡改了,是什么样的魔术手破坏了原有的秩序?
奇怪的是,事隔多年我站在故乡山神凹的山脊上,村庄里的一些人和事如在昨天,或是由各种关系将我的从前与之联系在一起的理由,或许出于不曾有过任何生活的记忆,或许因为不曾记得的矛盾,甚至一场单纯的口角,那么多年过去了,依旧记得他们在黄草纸张满窗格的天光下扭腰吊胯时妖娆的身姿。
这些记忆是扎了根的,在心里,有时候做什么事情,也不知为什么就感觉从前非常熟悉地来了。
那些清新的人间柴烟味道的生活,让我再一次回到尚不算遥远的青春时代,回到那些已经在无数次的记忆中经过过滤留存下来的明月当空的日子,那些日子里有我们共同的卑微。
蝉鸣柳梢,一条清溪映月,时间似乎抹去了我的现在。站在山神凹河边,河里没有了沤麻的清溪,蜿蜒的河流用温柔的力量引导着山脉朝不同的方向奔涌。我问河柳,你在守望什么?时间令你顽固地留守在这里,你的叶片如竹,我一直认为你是北方的竹子,北方的,有秋的意绪、夏的纷乱。蝉在许多年前落在柳树枝梢,可知觉,蝉鸣时夏已经深了。
那时的土地并不荒凉。在灰色的秋光里,在渐渐强劲的北风中,因柳树失去水分,柳叶将变得枯黄腐朽,风一吹如零零散散的日子纷自落下。很多年前,我和活在人世间的父亲去河道里看过沤麻,沤麻上浮着绿茸茸的绿藻。故乡人叫“蛤蟆咦”,麻如细蛇,中气十足的蛙鸣在沤麻中摇摇曳曳鸣唱。
在暧昧的黄昏与白昼的边缘,在迷蒙的晚夕的幻觉中,时光异常短暂,河流如同针线一样串起了我的从前。
二十多年前,小爷葛起富从山神凹进城来,背了一蛇皮袋子鸡粪,卷了两刀黄草纸。小爷进门的影子给阳光蒙上了一层忧伤的情绪,屋子一下陷入一种迷蒙的绛黄中,让人惋惜所有的失去是从看见时就开始了。
那一袋子鸡粪随小爷进得屋子时,臭也挤进来。小爷进门第一句话说:山神凹河细了,细得河道里长出了狗尿苔。
吓我一跳。几辈人指望喝河水活命,河断了。小爷说,凹里人陆陆续续搬走了,河水断流,人脉也就断了。这两刀黄草纸是要等我和你爸爸百年后用来剪“门头才”,黄草纸比粉连纸耐风刮。
故乡人去世,都要择白纸剪成条状,条数与死者年龄相同,砍斫一鲜柳木棍,将其缚于棍上,悬于大门外,男悬于门左,女悬于门右,出日,与棺木同葬。有些地方称之为“纸骨朵”“岁数纸”,有些地方则称之为“灵幡”。
几年后,小爷和父亲相继去世,两刀黄草纸派上了用场。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情绪攫住了我,那是忧愤和伤感,更是神秘。“门头才”昭示着土地上生长的一些简单的想法:黄草纸比粉连纸耐风刮。人生,痛苦似乎轻而易举,实际上却万分艰难。岁数也许是一个人活着时化解痛苦的胜利,生死攸关的事缩减为一“骨朵”纸的存在,下葬时,亡者带走了自己的岁数,带走了人世间最后一串被遗忘了的乐天知命的数字。
窗户上的窗花褪去了红色,桃花在窗外粉白成一团,一只壁虎爬在窗棂上机警着眼睛,因为没有见过屋子里有太多的人出入,它像一个充满好奇的孩童,认真打量着躺在炕上陌生的熟悉人。
一场雨过后,我看到院子里用了祖辈的破水缸,聚集了雨水,风过时泛起一轮一轮的涟漪,我的心一下就起了难过。“个人即便来得及。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要来。有一天我们的文明,不论是升华还是浮华,都要成为过去。”
张爱玲的话,总是触动我内心的哀婉,尽管一切都会成为过去。
惶惑之间又想起和小爷、小奶面对面坐在炕上说话,灶台上铁壶里的水冒着白气。
小爷讲当年制作麻头纸的记忆:“工序有十八道。”
二尺半长、一尺二宽的黄草纸,“水中银花现,帘上白云升”,可知,“古时候,朝中重臣向皇上进谏的奏折、民间向官府申诉冤情的状纸,或制作鞋底、糊窗、裱房屋、订账簿等,都用的是黄草纸。”为你遮过风挡过雨收留过浪迹心情的住处,一年一年糊窗时总是把那些纷至沓来的人与事牵引到眼前。
山神凹后来只剩下一户,我喊他叔。叔的一只眼睛害病,核桃大的包块,脸上表情忧郁,落落寡合。我坐在叔对面的炕上,天光映照得人脸有点煞白,叔难以消弭内心巨大的悲凉,定定地看着我,弥漫在空气中看不见的气息,似乎被我捕捉到了,它唤醒了我对眼前人一再走失的惆怅。
叔说,一辈子没有求过你啥事,我这眼睛,去年秋天收罢粮,眼疼,以为是秋虫招了一下,生疼,慢慢就肿了核桃大,生脓,脓把眼睛糊了。娃领我去大医院看病,大夫说是眼癌。癌就是绝症啊。
我轻描淡写说:叔,世上的癌,数眼癌好,剜了它,有一只眼,山神凹的地盘不大,够你照见。
葛水平 画
叔说,你在外真是长了见识,我就是想求你保住我的眼,一只眼看路,挑水都磕磕绊绊,一桶水洒了半坡。
一只眼肯定会影响生活,会对正常日子中整个视力和方向、动作产生很大的影响,失去了一只眼睛,就失去了双眼单一视力,看东西没有立体感,那种痛苦时时会提醒曾经有过的昨天,有过的从前。
叔说,都说眼病是双眼病,一只眼睛得病了,另一只眼早晚也会得。
我说,叔,人到了一定年龄就得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睁一只眼谋生活,闭一只眼保平安啊。
叔的一只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戏谑的神色,在我的脸上停留了一会儿,然后佯装咳嗽。我的脸一下红了。
一辈子没有离开故乡的人,也会得癌?真是累了青山绿水的好名声。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门头才”在院子里的枣树上,粉连纸剪出叔的岁数,风“沙、沙、沙”地穿过粉连纸的缝隙,把“门头才”一律压向一边。一个人不再活着,他的名字留在了墓碑上。我看见风撕走了一条“门头才”,减去了叔一年的岁数。一条一条的“门头才”被风撕走,岁数里布满了痛、沟壑、贫穷、丰收、四季,还有埋入深土中的深度和厚实。无可名状,饱含辛酸的泪水,我的亲人们黑衣黑裤坐在碾道旁,没有谁能让时间回去,风同样撕走了他们的岁数,他们隐去时,我突然理解了“黄草纸比粉连纸耐风刮”,那是一种寓意啊,是亡者在活人面前露出的自卑之相。
我在冬日稍嫌和煦的阳光里,走进空了的窑洞,黄草纸,石板地,泥墙和灶台,梁椽清晰地发出活动筋骨的声音。多么好的村庄,沉静细碎的阳光洒满了每一眼窑洞,多么不寻常啊,那热闹,那生,那死,那再也拽不回来的从前。时间悄然流逝,倏忽间,窑洞成了村庄的遗容。
时间带走了一切。
如同日与夜交替形成力量关系。记得换窗户纸时,小奶脸上皱纹成片爬着,像揉皱了的一团黄草纸。
小奶说,皱纹上了脸的人离死亡就近了。
生命与我更像是一种无法言语的距离,我对生命的所知,便是我仍然对它有所不知。曾经的山神凹,气力和心劲让凹里人欢马叫。曾经我不知道死亡是什么,死亡是一个朝代的结束和另一个朝代的诞生,是祖父的死亡,孙儿的成长吗?积灰的老窗在暮色中合拢,我迈不动步,深远的回忆在我的脑海里涌现,当河水断流,黄草纸被风刮漏,老窑塌落,我突然觉得生活的意义再次变得恍惚。
还记得我穿着枣红格格布衣裳,就只回了一下头,已找不到我的亲人们了。
没有比河流的消失更动人心魄的了。它的消失没有挣扎,没有难过。正如彭斯用诗的语言描述的那样:“我从未看到过野生的东西自怨自艾/小鸟冻死了,从树上掉下来/也没有自怜。”
河流在人的眼皮底下,谁也记不得它的消失,只知道长流水变成了季节河,当雨水再一次从天空降落时,河流的季节没有了。
黄草纸之后是粉连纸糊窗,再后来有了玻璃,明亮让单调的生活减少了想象。冰凉的内质和细腻、光亮的肌理,如同望着一段遥远的时光,我看见明亮与天、与地、与风合而为一。不知为什么我惧怕清晰,它阔大了人间的距离、忧伤、悲欢和离合。我希望黄草纸蒙住我苏醒的眼睛,让每一种生命都能获得动情的想象。书上说:人世间的物事在它消失的地方必定会重现。会吗?亲爱的文字,你一再欺骗这个世界!
许多物事已经消失。记忆潜入时,山神凹的土路上有胶皮两轮大车的车辙,山梁上有我亲爱的村民穿大裆裤戴草帽荷锄下地的背影,河沟里沤麻上有蛙鸣,七八个星,两三点雨,如今,蛙鸣永远响在不朽的辞章里了。
纹理粗犷但行笔却不涩不滞,绽开来,仿佛颓败的美好越来越大地澒洞开去,我把从前框在黄草纸上。
感觉行笔实在舒服流畅,黄草纸吃墨快,墨汁浸入纸张纤维迅速,因为墨汁加了水,纸张有少许的阴润感,但不是很强烈,应该是因为半生半熟吧。
半生半熟是人世间最好的情爱,最好的水墨。
“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刘勰《文心雕龙·神思》语),用什么样的“意”才能表达心中的“言”?一切事物安静到虚无的表象里,与土地一样呈现于眼前的总是植物的麻和桑,斑驳翘落的窗格前,我的心中不由得就衍生出一个倘若能将岁月捕获的假设,就是这个转瞬即逝的臆想。
窗格子如年轮一样开裂了,晕染的水墨如同黄昏的道理和法则。明亮的电灯,单调,苍白,一味缺少表现力,再清楚不过的结果:生长的生长,败落的败落。
这实在是一件没有办法的事啊,夜的旷野覆盖了一切,我多么喜欢在月辉朦胧如银雾的窗格前,听低语悦耳,浪荡与冒失泛滥的言语。无穷的深渊般的尖声浪气,还有扑打窗棂的露水,全都是夜的内容和表情、夜的呼吸和生命,还有夜的亲爱。
每个人都有自己灵魂的行走,时间意义上的行走可能千差万别,而行走意义上的精神依托却是最为重要。
行走在黄草纸上,面对河流,我停下来,我从它的水波流纹里读出了精神行走中的丽日天光。走过群峰,遥想造山运动时,岩浆奔涌,地壳急剧强劲的自我搏斗之后,地质史终于迎来了一段珍贵的平静的时光,自然过渡到了它运动的没有目的的合理目的性,找到了秩序。秩序具有了更强的生命力和无限的可能性,更让我,一粒细小的微尘,可以在浩渺的天地间自由舞蹈。
成长和人生阅历、审美经验甚至生命态度因水墨留下痕迹时,宛如回应了我平庸生命中的贵族气质。潜在的目标,没有功利,没有矫饰。地理的奇妙组合为我的命运提供了太多的可能性,并赋予我强劲的身骨。
时间迅疾而过。有多少生命骨殖深埋于时间中,亲情、友情、爱情,终于待在了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个去处直叫人呼吸到了月的清香,水的沁骨。生命的决绝在所产生的文字和画作中获得回归,当这些已逝的生命从我的生命中划过时,我体悟到了温情与哀绝,惆怅和眷念。“但使亲情千里近,须信,无情对面是山河。”我不知这是谁的诗句,却与我内心的感触对接了。
时间如中国画缥缈的境界,明知道一切不可能出现,却还愿意在疲倦的时候沉溺其中。逝去的以另一种方式活在现实中。当我把逝去的还原成一幅画作时,我就更深刻地了解了那段时间。我看到了时间尘埃掩盖下的一些浓厚背景,无论轻贱卑微的生命,还是辉煌伟人的喧嚣,一切都在时间的行走中验证了一条真理:在已逝的历史,在别人的转述中,歌哭笑骂,述不完的无奈与辛酸,有我无法穷尽的多样人生。
浅拙的写作和作画是对生活质量的尊重,并让我在精神上获得了慰藉。每当夕阳西下,在门前一条老路上踯躅时,我常常会想起出生地——窑洞。院中的枣树,窑内的毛驴,向晚的炊烟和归来的羊群,一切的一切让我结想成疾。
还记得去冬的一领苇席,来年的夏日在院中央一铺,就等于给梦的窗格找了一个憩身之地。不远处的玉米地里,蛙鸣声弹着青玉米的叶子,明丽的月影朗照一切,我不敢大声喊叫,怕一不留神碰落了玉米的香气,青草的香气。老窑花纹繁复的窗栏板上的黄草纸,一棵树宽的门扇,紫铜的门环,铁葫芦锁,还有那年节时的甩鞭,我的先祖们进进出出的背影,在我的生命中显影。从前的人对生活绝不是敷衍的,他们的寻常日子具备了音乐的韵律,他们过着世界上最平淡本分的光景,无羁无束,他们也滋生一些死去活来的故事,但他们不屑与人表诉。星光下那旱烟锅粗大明灭的情怀,成为我作品中最丰满的细节。
当我再一次回到村庄时,我看到了时间消释的光芒,我和我先祖的脚印重叠着,在荒凉、萧瑟的坡道中走来走去。那棵枣树早已在追逐时间中高过窑顶,然而坐在它的叶子下守望幸福和丰收的人,已经不在人世。他们的坟墓在对面的山坡上。夕阳落了,晚霞退了,在一切都可以颠覆的时间中,怀恋被放置在多维的记忆上,时间同样给了我精神的薪火传承。
走过时间。
我把行走的味觉写成文字,历史、现实、存在或存在过的生命,一切都始于行走,也在行走中结束。我想生命的价值仅仅在于:是否向真、向善、向美,即使目的地并未走到,但是朝向这个目的行走。
致敬——那些走得认真,摒弃了种种诱惑,走得执着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