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森《家》中黑人的双重残障

2023-08-22 05:23:48王鑫冉
文学教育 2023年8期
关键词:托尼莫里森

王鑫冉

内容摘要:托尼·莫里森的小说《家》富含黑人残障元素,将残障的话语搬到叙述中心。基于社会模式及医疗话语的交叉视角,本文认为,非裔美国人一方面经受美国种族主义氛围的隐性残障污名建构与打压,在城市无法享有公民权范畴的生存空间与住房选择。另外,黑人在国家机器及医疗系统的共谋下沦为美国医学的实验机器。黑人的健康权缺失保障。莫里森指出了黑人双重残障困境的危险性及持续性,并以弗兰克与茜的残障治愈为例,强调了黑人社区及民间治疗的重要价值。

关键词:《家》 托尼·莫里森 残障研究 黑人的双重残障 非裔美国人民间治疗

《家》是美国著名非裔作家、诺贝尔文学奖得主托尼·莫里森创作的第十部作品,延续了莫里森作品中黑人生存求索的特色,并将残疾人的话语搬到了叙述中心。小说围绕着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退伍黑人士兵弗兰克·莫尼为拯救性命垂危的妹妹茜而开启南下之旅展开,描绘了20世纪50年代非裔美国人群体面临的残障危机。詹姆斯·菲茨·杰拉尔德认为白人医生对茜做的绝育手术本质上是“白人至上主义和医学科学的有力结合”[1]。都岚岚阐释了朝鲜战争、种族主义等历史事件给黑人带来的精神创伤。随着残疾人政治与社会运动以及相关立法的完善,“残障”的定义不断发展。社会模式下,残障从单纯的身体损伤扩展至与环境互动而产生污名的实践结果,是他们所居住的社会态度与社会实践构建出的“非正常的人”。然而,社会建构主义的观点存在着将精神与身体、损伤与残障剥离的风险,导致产生了“一种非实体化的残障概念”[2]。因此,笔者认为社会与医疗模式的交叉角度更有利于使避免残障陷进社会建构与身体损伤的二元对立谬误。19世纪至20世纪早期,残疾人与包括非裔美国人在内的畸形秀也标志种族与残障承受的相似污名,黑人在当时的主流话语中并不作为正常的人而存在,而被构建为畸形人。本文聚焦残障研究视域下黑人在美国社会中被构建出的真实身份与显性残障本质,探寻种族与残障交织下黑人的残障现实与康复策略。

一.黑人被构建的隐性残障身份

种族主义的裹挟使黑人在美国社会中始终被构建为残障身份,其本质是一种被社会的主导群体操纵的比较形式。小说开始就表达了黑人民族对于成为“正常的人”的渴望:“它们像人一样站立”[3]。马群肆意放纵的嘶吼甩蹄、打闹求欢,而黑人被拖进肮脏的坑中被泥土淹没。莫里森淡化了其面容及姓名,暗示种族主义暴力下黑人死亡的普遍性及“黑人难以为人的社会现状”[4]。“非裔和动物之间的类比被用于论证奴隶制的合法性”[5]。白人话语中,黑人总被论证为“像是动物般野蛮的非人类”。通过建构常态霸权,白人以绝对的主导优势将种族差异注入了负面的非人特质以“契合主体性的文化想象,由此生成了‘残障的社会属性”[6]。马本是奴隶的象征,但在马儿“胜利者”姿态的衬托下,黑人的社会身份似乎甚至低兽一等。黑人士兵甚至“还不如狗”[3]。并且,白人对黑人身体的掌控深化了异类诋毁的认同。《宠儿》中,黑奴保罗D数次诉说面对公鸡的羞耻:“‘先生,它看起来那样……自由。比我强”[7]。白人通过构建黑人被贬低的隐性残障身份,达成其对美国白人霸权和种族主义的服从,降到他们抵抗的可能性。

美国立法受白人至上主义驱使,剥夺他们在城市的生存空间。当弗兰克试图逃离疯人院时,鞋子成了他的首选物品,因为在公共场所光着脚很有可能被当作乞丐“被宣判犯了流浪罪”[3]。流浪罪最初针对进入公共空间的明显身体残障人士。这被称为“丑陋法律”,禁止“暴露身体患病、残废或变形的部分”[8]出现在公共场所,是强制理想形式美国人对完美身体的痴迷的映射。一战之后,丑陋法律虽然已被废止,但仍以警察暴力的形式占据城市空间。作为排除在美国文化标准外的他者,黑人同样是美国警方在丑陋法律的支撑下捕获的对象,这也解释了弗兰克出逃带鞋的必要性。于黑人而言,“流浪罪的意思是在室外任何地方站着或无明确目标地走”[3]。残障在美国立法中被重新定义,“附加在身体形态和外表上的含义对许多人构成了‘限制”[1]。白人警察的自由裁量权将黑人的“难看和恶心”归入非法范畴,以“白人特权的一种可用形式”[9]将衣着体面的比利与弗兰克随机搜查。白人警察显然私心甚重,先从服饰判断,后以合法之名没收黑人的财物。看到弗兰克的服役奖章后,白人警察仍旧对弗兰克颐指气使。如此,警察实为窃贼,“窃贼”反而是为国奉献的军官,揭露了美国法律声称平等的虚伪外壳。

在城市住房方面,白人至上主导的权利话语依旧具有排他性,黑人遭受着隐性残障身份带来的不公。黑人被渲染成一种“瘟疫、枯萎症、传染病”,被白人定义作黑人的“内在本质和刻板印象”[10],白人房主对黑人群体有消极邻避态度,担心黑人将“原居住地的传染病带来”蔓延至新社區。莉莉中意的社区声称“此处列举之房产不可由下列人等使用或占有:犹太人、黑人、马来人或亚洲人,私人帮佣除外”[3]。城市的房主权利条例中明确规定房主有权选择“他们的房地产经纪人或买家”从而对白人的占有性投资合法保护,却将非裔美国人的残障污名本质化。

二.黑人的显性残障与残障困境究因

弗兰克的创伤后症候群是贯穿全文的线索之一。他长期处于过度警觉的状态下,时刻受到“广泛性焦虑症状和特定恐惧的双重折磨”[11]。单是坐在穿着红色上衣的女人身旁,就会引发弗兰克强烈的生理过度反应。朱迪斯·赫尔曼指出,当一个人彻底地屈服放弃,会陷入到“类似催眠的出神状态”。弗兰克沉迷于酒精忘却无助感与恐惧感是创伤障碍恶化的标志。无能为力的麻木状态令他对生活没有任何憧憬与目标,唯一想的就是“活下去”[3]。他的自我厌弃十分严重,认为“活蹦乱跳的他不配站在迈克或是斯塔夫的家人面前”,由此产生的负罪感彻底粉碎了弗兰克与家乡的联结感。

通过弗兰克残障后的生存困境,莫里森进一步揭露国家机器与医疗系统种族主义的共谋本质。美国加入一战之前,《国防法案》规定“现役士兵有机会在回归平民生活之前学习并接受教育”[12]。弗兰克“被军队遣散后”[3] 开始流浪,政府以区区43美元的退伍补贴掠取了黑人重塑社会身份的机会并忽视黑人军士的精神健康——“他们对他的情况十分清楚,却向他保证他会痊愈”[3]。如果说对弗兰克出院的批准是医疗系统对他健康的认定,那么弗兰克被抓进疯人院恰恰驳斥了弗兰克口中“不错,考虑周到”的官方治疗。疯人院中,他赤裸地躺在病房,被手铐与吗啡监禁。牧师洛克一语道破医学系统种族化的本质:“医生得先在死了的穷人身上做实验”[3]。二十世纪60年代,神经外科医生哈里·贝利大胆指出黑人受试者的好处:“使用黑鬼比使用猫更便宜,因为黑鬼无处不在。[13]”黑人身体在官方支持下被奴役进行医学实验,成为白人医疗救治研究的牺牲品。而弗兰克对自己关进疯人院的原因全无印象,存在被胁迫手术的风险。非裔美国人的自由意愿和身体健康完全淹没在白人至上的社会法则之中,被迫成为白人医疗产业的剥削对象。

优生学话语盛席卷美国文化的浪潮下,黑人女性面临缺乏同意的子宫残障甚至死亡风险。以博医生为窗口,莫里森揭发美国驱使黑人女性为白人妇科研究试验品的医疗虐待现实。美国著名外科医生西姆斯在十九世纪中期利用黑奴女性进行妇科手術探究妇女疾病的护理和治疗。哈里特·华盛顿将西姆斯的手术过程描述为“血淋淋的战场”[13],女奴的生殖器在痛苦的尖叫中反复切开缝合。《家》中虽未详细描述茜的实验过程,但从濒临死亡的状态不难看出她曾遭遇的酷刑。“必须沉着冷静。而且要一直如此”暗示医生对黑人人性的忽视,将之作为承受痛苦的研究机器。优生学可能被“其制定者及代理人利用以实现其政治利益”[14]。莫里森讥讽了西姆斯等在美国医学优生领域具有丰功伟绩的专家,揭开了美国黑人在美国医学贡献中被隐匿的残忍真相。

另外,非裔美国人面临的恶劣的身体健康现实及残障危机。弗兰克的母亲艾达患上致命的哮喘,父亲路德死于肺病。他们的身体残障是社会压力与“摘棉花、刨木头或是锯木头”[3]。有效的医疗条件降低了黑人残障者的康复可能。中风的治疗效果与诊治时间密切相关,在急诊入院后一小时则表明出现了院内急诊救治延迟[15],而丽诺尔治疗前“经过一段漫长而危险的等待[3]”,造成严重的救治延迟,揭示了美国医疗系统对黑人健康权的轻视与侵害。

三.黑人的残障治愈策略探寻

《家》真实地书写了黑人在美国社会中的双重残障现实,也为黑人克服残障困境提供了范式。通过旅途中黑人群体的帮助,弗兰克重新参与自己的人生塑造。“群体的团结是对抗恐怖和绝望最有力的防御机制……使人重新获得归属感[11]”。肤色在白人至上文化中是污名的表征符号,于黑人却是解不开的血脉联系。莫里森将洛克一家、波特兰牧师等黑人伙伴刻画为弗兰克的创伤症治疗师,逐步引导他消解自我隔离状况。弗兰克与列车员泰勒交谈可看作他想要重新缔结联结感的尝试。在布克餐厅中,黑人们一团和气,开怀大笑帮助他减轻愧疚感,“让弗兰克和坐在他旁边的凳子上的那个主动报上名字的男人轻松地攀谈起来[3]”。旅程尾声,“弗兰克忽然意识到,尽管那些记忆仍然挥之不去,却再也没有碾碎他,把他抛进令人动弹不得的绝望深渊[3]”,暗示其创伤后症候群已经被“控制在可处理的范围内[11]”,弗兰克通过这些黑人治疗师的治愈获得了身份的重新建构,并与黑人群体及世界重新联结。

通过书写洛特斯黑人女性对茜子宫残障的集体救治,莫里森表明黑人民间治疗方法为解决黑人医疗条件不足与医疗种族主义创造更多可能性。“没有医生,或者没人去找医生[3]”是黑人生活的常态。决策如何应对残障时,医院治疗的花销不仅是黑人的限制,“生物医学文化形态也成为了考虑因素[16]”。斯蒂芬妮·米彻姆指出“非裔美国人的民间治疗含纳黑人的身份、文化与精神[17]”。女人们对病症精准的诊断及草药等植物生命的熟知足以体现黑人的民间智慧。与制度化的生物医学相比,民间疗法具备灵活性及多样性,洛特斯的黑人女性“每个人都有一套不同的药方”,同时对不同阶段的医疗方向达成一致。她们禁止弗兰克探望,保护病人身体隐私。治疗初期,她们将重心放在茜身体的疗愈。好转后,才开始对茜的医疗故事交流。理解和交流病人的故事能都帮助患者“在医疗故事中找到自我”,更好地参与到医疗保健社区[16]。“翻白眼和咂嘴”[3]等肢体动作及对她于医生盲从的批判可看作对茜故事的积极回应,引导她认识到残障是归因于白人“魔鬼医生”,而非自身。茜的康复建立于对社区的重新回归,并以一个崭新的姿态开启没有束缚的健康生活。

黑人的隐性残障身份滋养于美国意识形态,黑人如何面对受美国立法保障的污名,应采取怎样的态度完成自身的身份塑造至关重要。“文化自我的主体地位是由一系列不正常的他者勾勒出来的形象[1]”,而黑人作为被构建的缺陷他者反而陷入协助主流文化捏造所谓“正常”边界的骗局。旅行之初,弗兰克表现出对自己残障身份的沉默与认同。弗兰克记不得自己因何被关入疯人院,但他对白人警察的处置毫无质疑——“肯定是闹事了[3]”。军队医院的种族歧视致使黑人没有得到应有的治疗,弗兰克却将所有过错归咎于自己,“他不时发疯也不是他们[军队]的错……批准他出院的医生人不错”。弗兰克顺服于白人主流对黑人家长主义的驯服,成为自己隐性残障身份的共谋者。象征在白人面前站立的母马“只会在夜晚出现,从不在白昼响起蹄声”[3],解构残障身份的愿景始终湮没在他对贬损黑人的意识形态的盲从中。旅程见证了弗兰克对社区的回归及于隐性残障身份的态度改变。面对博医生持枪并呼叫警察的威胁,弗兰克安静平和的脸散发出强烈的威慑力,是个“不好对付的男人”[3]而非想象中“张大的鼻孔、留着白沫的嘴角和泛红的眼睛”。在得知小时候的马棚埋葬了因斗犬丧命的黑人后,弗兰克与茜回到这个地方,给这些无名的黑人受害者们立了一块碑——“这里站着一个人”。在非洲传统文化中,“死亡并不是与生命的最终决裂,因为精神/灵魂继续存在”[17]。这块碑象征着对非裔美国人能够克服隐性残障身份的期待,暗示黑人可以抵抗美国的社会文化及不公正的立法种族主义,并追求其人性更加丰富的自我构建。

立足于二十世纪50年代的客观现实,莫里森深刻地揭露了黑人面临的双重残障困境。一方面,非裔美国人长久以来遭受隐性残障的污名塑造,以“不正常的人”的残障身份生活在美国白人至上话语的边缘地带。在美国立法及公共政策的种族政治下,黑人在城市的生存空间与住房权利被合法掠夺,丧失了应有的公民权利。另一方面,黑人的身体于国家及医疗系统的共谋下沦为美国医学史的牺牲品,其知情权不被重视并陷入残障风险。黑人的健康权缺失医疗保健系统保障。莫里森以并置与穿插的叙述形式暗示了非裔美国人双重残障困境在美国的持续性,并为克服这一难题指明方向。文化意识是塑造黑人身份的重要因素。作为非洲传统文化的汇聚地,社区不仅将黑人群体联结,社区孕育传承的非裔美国人民间治疗也有助于黑人有效地治愈残障。莫里森以弗兰克与茜为例指出脱离黑人群体的危险性,并在结尾以数具尸骨揭示黑人臣服于残障身份的悲惨命运,表示其对黑人社区文化的崇尚以及反抗白人种族主义政治的决心。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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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苏州大学重大基金项目“21世纪美国族裔文学研究”(22ZD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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