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丽君
弗洛伊德作为精神分析学派的创立者,是20 世纪最具影响力的理论家之一,其研究以无意识、梦等精神活动为主要领域,影响广泛深远,尤其对文艺创作与批评产生了持续的影响。《梦的解析》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的早期作品,有着极其重要的地位,同时也有着广泛的影响力,被西方评论界誉为“一把火炬照亮了人类心理生活的深穴”[1]。《作家与白日梦》一文颠覆了传统的文学观念和方法,从心理学的角度分析了作家的心灵世界及其与文学创作之间的关系。首先,幻想是人的欲望的想象性满足。弗洛伊德对儿童游戏、创作、白日梦和夜梦做了比较分析,认为人在年幼时期喜欢做的游戏,随着年龄的不断增长会渐渐淡忘,但游戏的愿望却未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幻想与创作。其次,作家虽以幻想的形式创造出一个虚幻的世界,作品映射出其幻想的梦境,但这不是纯粹在梦中的想象,而是作家通过一定艺术手段或艺术方式对自身梦幻加以修饰、变换的展现。梦的本质是愿望的满足,是无意识愿望经过伪装的潜在的满足。最后,这种受压抑的欲望,即性本能,是人的能量之源和生命本能的核心力量,作家通过作品可以使这种情感得以表达和宣泄。鉴于此,聚焦白日梦与作家创作之间的关系,从三个方面探究作家创作时的心理动因,即幻想、作品和性本能,对于深入认识作家创作、文学作品本质、社会功能等具有重要的价值意义。
幻想与时间有着紧密且复杂的关系,富有变动性,徘徊于过去、现在与未来之间。大多数人在其一生中会不时地创造出幻想,并且这些幻想通常是不断变化着的。弗洛伊德认为,幻想一直存在于每个人的过去、现在或未来之中,早年的人生经历已印记在脑海,生活的现实让其努力活在当下,但对未来的渴望是前进的不竭动力。每个人的心理活动及其诱因都与现实环境和人生历程中的深层印象密切相关,这些心理活动帮助其回忆脑海中的早年记忆,激励其在现实生活中鼓足干劲将愿望变成现实,进一步激发其对未来的无限憧憬,向人生梦想不断迈进。可以看出,心理活动实际上是创造出一个早期愿望在未来得以实现的外在表现。愿望的产生变化将过去、现在和未来连接起来。与此相近,作家创作出的作品本身也展现出两种要素:“诱发场合和往日记忆。”[2]现实生活体验唤醒作家往日的思想印记,促使作家在创造出的作品中得以实现旧时的愿望,被压抑在潜意识中的童年痛苦经历时常浮现,并经常跳出来影响人的现在与未来。
在现实环境下,人们依据早期的记忆勾画未来的愿景,未能满足的愿望,通过幻想的方式造出替代品,文学便应运而生,成为这种替代品。弗洛伊德曾说:“可以肯定的是,一个幸福的人应该从来都不会幻想什么,往往存在幻想的人都是自身愿望不能得到实现,只能通过梦幻去想象,用假想的方式去实现。愿望在现实生活中不能如愿实现,就为梦幻想象带来机遇,通过幻想来实现自身的愿望,虽然是虚幻的、假想的,但也让不能在现实中实现愿望的人在虚幻世界中满足,也是对不能满足现实愿望的一种校正方式。”[3]
人的梦幻想象的本质是人在现实世界中欲望被压制后的表现形式。作家或艺术家,一定程度上就像是精神病人,因为在现实世界不能得到满足,所以找到一种虚幻的方式从现实中跳出来,在自己想象出来的世界中尽情地施展自己,使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作家或艺术家的创作,就像是做梦一样,使自身潜意识的愿望在虚幻世界得到实现。但作家或艺术家并不同于精神病人,他们既能在虚构的世界找到实现自身愿望的路径,也能再度回到现实世界。幻想者以非理性的方式构筑起自己的想象世界,虚假却唯美地满足个人欲望,在失去真实事物羁绊的同时,达至灵性的飞升。然而物极必反,长期沉溺于臆造的精神空间,理性的迷失与放逐,使幻想者难以自拔,极易走向精神崩溃的边缘。弗洛伊德曾经说过:“如果幻想变得过于丰富,过于强烈,神经官能症和精神病发作的条件就成熟了。”[4]这也或许可以解释为什么杰克·伦敦、海明威、川端康成、王国维、海子等部分文人会选择自杀,这些作家过于执着于梦幻与艺术世界,在理想受挫后精神崩解,找不到返回现实的路。
白日梦不是文学作品,白日梦只是我们自身的愿望在梦中的显现,不能等同于作家的文学作品。但文学作品与白日梦又有相似之处,梦中的“显意”表现为梦的“隐意”时会有多种多样的形式,文学作品中的“潜意识”的表现方式也各式各样,这也体现了作家在进行作品创作时的技巧、思维和个人倾向。作家对作品的创作不同于白日梦,而是高于白日梦,文学作品中,作家会改变自我的“潜意识”,把白日梦中的一些成分削弱,努力将个人欲望转变成大众欲望,借助多种艺术表现手法,既表达了自身的愿望,又提供了不同的审美艺术形式,便于广大读者都能接受和认可。《梦的解析》中,弗洛伊德强调,作家或艺术家在进行作品创作时,可以像白日梦那样,在梦幻想象中进行构思,通过凝缩、改变、倒叙、转移等方式,让文学作品充满浪漫、戏剧、象征等特征。作家对虚幻世界的想象和艺术技巧的应用在文学作品创作中都至关重要,文学作品的内容来源于现实生活,只是借助白日梦的基本模式、艺术技巧的表现形式来实现。梦境中的一些脱离现实的离奇想象并不是空穴来风,而是过往记忆或自身欲望在虚幻世界的展现。
文艺创作能够对愿望起到升华与补偿的作用,是弗洛伊德文艺思想的重要内容。弗洛伊德认为:“作家应该是这样的人,因为在现实生活中自身愿望得不到实现,只能另辟蹊径,从现实环境中跳脱出来转向虚幻世界,在假想的环境中,通过自我设计尽情地满足自身的愿望。但作家不会永远停留在梦境中,他会找到从虚幻世界回到现实世界的路径,借助虚幻想象和艺术表现形式,把自身愿望在虚幻世界得以实现,这种实现虽然只是在假想世界,但也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和渴望,从而让人们从他的文学作品中感受并认可其对现实生活可贵的反映。所以,作家不必真正去改变现实世界,自身的愿望在现实生活中也不一定能得到满足,他可以通过一种途径,用自己的方式,使自己成为自身所向往的英雄、历史创造者。作家能通过自己的文学作品实现自我价值,以非现实的途径满足自身愿望,其他人也可以像他一样获得从现实中得不到的满足,这是在现实原则取代快乐原则之后获得的,是现实的一部分。”[5]简言之,在弗洛伊德看来,文艺作品创作是作家依照自身愿望在现实与幻想之间本能冲动“升华”的结果,将作家的愿望在虚幻世界转化为客观现实,从中得到变相的满足。
作家与读者均可以通过作品来享受自己的白日梦,缓解自身因压抑所形成的紧张感。作家借助艺术技巧,将自身愿望通过幻想得以实现,在此过程中,尽可能削弱在人们心中引起的不适感,读者可以在阅读中感受这种分享,可以在现实环境中受压抑的、紧张的精神得以缓解。
性本能(libido)一直处于受压抑的状态下,文艺作品通过不同的形式表达了这种受压抑的情感。无意识的本能欲望是人类一切活动的动力和动因,艺术创作亦不例外,文艺作品用虚构的假想场景展现受压制的愿望。弗洛伊德认为欲望的实质是性本能,人的能量主要来自心理能,心理能由人体生物能转化而来。能量聚集在内在本我之中,最重要的就是性本能,这也是生命本能的心理活动和社会行为的根源。性本能最初和最原始的表现是“俄狄浦斯情结”,文艺作品中这种“情结”有不同形式的展现。弗洛伊德认为:“所有感情的冲动表现最初都是完全带有性的本质,性本能是根源,只是到后来可能是其目标受到抑制,或者是这种冲动表现得到了升华。”[6]在对《俄狄浦斯王》的分析中,弗洛伊德认为俄狄浦斯王弑父娶母是他童年时期愿望的实现,这部悲剧之所以深深打动观众和读者,“不是因为人物特立独行的行为与人类文明的冲突,也不是因为其命运的曲折变换,而主要是因为冲突的情节中所表现的内容……作品中人物的悲惨命运触动着读者的内心,进而产生共鸣……人物的命运变换之所以会打动读者,主要是因为我们自己在过去或现实世界的命运里也有着相似的不幸”[7]。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可以起到净化人心灵的作用,使人联想到自身,从而产生怜悯、恐惧的情感。
性本能即本我,是一切冲动的根源,是一切文艺创作的心理根源与动力。弗洛伊德认为,人格是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部分构成,相互冲突、整体统一。本我,是最原始的自己,只遵循快乐原则,不考虑道德层面,也不涉及价值观念;自我则是遵循现实环境基本原则办事,以现实环境为基础,实事求是、遵规守矩;超我是依照理想原则,一定程度上会压抑或限制本我。被压抑的“本我”,遵循的是快乐原则,是人性的本能,也就是性本能,被压制在潜意识之中,很难释放出来。但是,弗洛伊德把一切文艺作品的创作都归结为性本能的冲动,认为是性欲的产物,缩小了文艺产生的范围,某种程度上流于唯心主义的窠臼。若检视古今中外的众多艺术家,可以发现许多实例,并将它们作为反对弗洛伊德白日梦理论的佐证,从中发现弗洛伊德学说的弊端。弗洛伊德认为,人们应该把以下两类作家区分开来:一类作家只是接收现成的材料,像写英雄史诗和历史悲剧的古代作家,以历史事实为依据进行叙述和描写;另一类作家在创造自己的材料,基本是根据自己的假设和想象进行构思、创作。弗洛伊德要分析的是后一种。也就是说,他的这一理论并不适用于所有的作家。
关于弗洛伊德的学说,后世诟病同时争议最多的是他的力比多理论。弗洛伊德本人也意识到这一点,在《群体心理学与自我分析》中,他讲道:“对于性本能这个专业术语,大多数有文化涵养的人把他当作一种侮辱,把精神分析错误地归类为‘泛性论’。任何把性看作是人类禁忌或者视为耻辱的人,可以用如‘爱的本能’‘色欲’等显得更斯文、文雅的方式来表达。我自己也可以从一开始就这样做,可以避免许多非议,会得到更多读者的理解和认可,看似利于理论的推广应用。然而,我并不想这样做……人们永远也搞不清楚这样做会把人类引向何处,有可能先是在用语上让步,接下来就会在实质问题上迷失方向。”[8]弗洛伊德作为一个精神病学家,他的研究模式是从变态心理到常态心理,从精神病者到普通人。他致力于探究隐藏严密、神秘的心理过程,但其研究成果能多大程度上推及普通人仍有待证实。弗洛伊德在其后期著作中也对“力比多”这一概念做了补充和修正。他认为,性本能是本我的原始冲动,是精神病人的病症来源,同时,潜意识中的性本能更是生命力、创造力的基础来源。弗洛伊德坚持把性本能作为“生的本能”,是人从事一切活动的力量源泉,他强调性本能决定生命整个过程,是人类生存发展的心理和精神源动力。
弗洛伊德指出人类文明之前的状况,分析人类内心深处那些隐秘的、难以启齿的、含糊朦胧的种种思想观念,其实是人类进化过程中的各个阶段,特别是在文明之前的阶段在人类灵魂深处留下的印记至今仍然是推动自我、社会和人类发展的无穷动力。虽然弗洛伊德对人生的看法很容易被判定是悲观的,但若要认为一个人肆意地宣泄本能可以过上永远幸福的生活,那便大错特错了。痛苦和烦恼是人类为文明必须付出的代价,而痛苦和烦恼所能企求于文学的则是一种宣泄、补偿或满足。从某种意义上讲,文学的确是人生的白日梦,是作家的白日梦,可以让人从喧嚣、繁杂、异化的现实中获得解脱,进入一个纯净、美好的“白日梦”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