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摆烂文化”的意识形态症结与治理

2023-08-22 04:16
关键词:群体文化

林 峰

(西南政法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重庆 401120)

“摆烂”一词最初出现在NBA 联赛贴吧上,表示NBA 为了更好地平衡各个球队之间的实力,往往会让一些在联盟中表现不好的球队获得更高的选秀权,因而出现了很多球队通过故意输球的方式让排名尽量靠后,目的在于能够获得更好的选秀顺位,进而获得一些有潜力的年轻新秀。 2021 年,“摆烂”一词在我国电竞圈风靡一时,用以指代当赢的希望渺小或已无法获胜时故意“送人头”或挂机的行为。 随后,“摆烂”一词开始席卷网络空间和社交媒体,营造出一种“万事万物皆可摆烂”的网络文化现象,并成为“丧文化”的最新变种。

所谓“摆烂”是一种当事人自暴自弃、放任自我、任由事态发展的行为。 “摆烂”与“社畜”“打工人”“内卷化”等现象所引发的青年群体负面情绪和消极心态极度契合,因而引发一众青年在社交媒体上以“摆烂族”自诩,并制造出一系列的“摆烂图”“摆烂语”和“摆烂梗”,最终催生出一种新的网络文化现象——“摆烂文化”。 作为一种生活方式,“摆烂文化”是一种以“逃避可耻但有用”为价值取向的时尚实用主义、精致利己主义处世态度与应对方式。“摆烂文化”作为一种现象级的网络文化虽值得关注,但目前学界对“摆烂文化”的研究成果相对较少,且多是从传播学视角对“摆烂”的群像特征、形成机理及引导对策进行分析,而深入剖析其所蕴含的意识形态问题的研究相对较少。 因而分析“摆烂文化”的意识形态表征及症结并提出相应的治理对策具有重要意义。

一、“摆烂文化”的意识形态表征

(一)抵抗竞速社会的时间暴政

青年群体的发展和人类社会的变迁始终与“时间”密切关联,“摆烂文化”正是源于时间规训与现实发展相脱节而生发。 可以将时间分为个体时间和社会时间, 其中个体时间是个体自身的生命节奏, 而社会时间在不同社会形态有不同的表现,整体体现为一种不断加速的时间节奏。 年龄是个体时间作用于生命的痕迹,是用以规定个体生命时间结构的一个关键性要素, 它既呈现了生命的时间序列,也让生命时间具有相应的规范性,使得个体在不同的年龄被赋予不同的角色期待和社会位置[1]。 青年的生活节奏和人生轨迹被传统社会中的时间制度所规约和限定,人生成长过程中的标志性事件也是以年龄——即时间规则来进行划分,如“三十而立”:30 岁就应该完成成家、安居、立业的人生流程;又如职场中普遍存在的“35 岁现象”:将35 岁设为岗位应聘的年龄上限或职业晋升的年龄节点。这些传统社会中的时间规训为人们在社会中的发展设定了时间表和轨迹图,即在什么年龄要达到什么样的状态,沿着这个轨迹和计划前行就是“正确”并“合理”的人生。 如果在相应的时间节点没有完成既定的目标、没有达到预期的成果,则意味着人生的“脱轨”和发展的“断裂”。 同时,现代社会的正常运作也以时间和效率为前提,关注时间并遵守时间成为人们维持工作秩序和进行社会交往的一项基本要求。 “速度”和“效率”已然成为衡量一切的最高标准及赢得竞争的核心要素,甚至成为进行分配的重要因素和有效依据,致使青年唯恐被时间和同侪所抛弃,进而逼迫自身生活和工作状态呈现“加速”的节奏,致使每个人都身不由已地被放置于时间序列当中进行评价和考核,时间成为塑造和控制人们的精神枷锁。

在个体时间和社会时间的双重规训下,现代社会进入了一个被时间所异化的竞速社会。 在竞速社会中,时间变为了稀缺性资源,具有了道德化色彩,成为了任何人都无法逃遁和无力抗衡的暴政。时间不再从属于个体,而是被包装成“活在当下”“今朝有酒今朝醉”等话术用以诱导和蛊惑人们的认知、情感和行为,以致于人们不是在自由地支配时间,不是去追求自我的全面发展和人生的意义价值,而是被禁锢于时间所编织的牢笼中,在“时间有限”“必须优秀”“定要成功”“不能失败” 等理念的驱使下,倒追着由时间所设定的各种人生计划和工作目标,奔走在“竞速”的途中[2]。人们为了在既定的时间轨道上达到应有的发展状态,只能主动陷入到“内耗”当中,最终沦为时间的“奴隶”。 青年被无情地裹挟在时间匮乏和加速逻辑所制造的认知恐惧和精神焦虑当中,并时刻在时间“监控”下保持审视和自律的姿态。 即便如此也并不能改变时间对青年施加的“暴政”,青年反而陷入了一种悖论:越求全责备就越恐慌焦虑。 这是因为当下众多青年即便拼尽全力也并不一定能够到达到传统社会对其设定的人生目标:三十不“立”甚至得过且过的大有人在,35 岁还未实现职场晋升的也绝非个例。 这一切表明, 现代社会的青年成年期呈现明显推后的特点,而这在一定程度上会导致青年的现实发展与传统的社会规训之间存在严重脱节的状态,并且在时间暴政下青年的自我确证与社会的未来期待之间出现了偏差,致使青年群体普遍具有压迫感、恐慌感、失落感和挫败感。 “摆烂文化”作为青年群体面对加速时间的一种“精神抵抗”,它的出现恰恰能够提供给青年群体一种情绪价值和“解困”路径,为青年群体逃离时间暴政与加速逻辑提供了另外的出路和可能:既然不能“加速”,就用“减速”对抗。

(二)疏解内卷蔓延的努力失效

“摆烂文化”与当前社会“内卷化”的加剧密不可分,它由“内卷化”倒逼产生并对“内卷化”做出极端回应。 “内卷”最初由美国人类学家格尔茨运用到人类社会生活领域,用以描述一种没有发展的增长,进而导致社会劳动的内卷化问题。 人们现在一般用“内卷化”来形容某个领域或系统在一定发展阶段达到一种确定的形式后,开始停滞不前并只能在内部变得愈加复杂,进而导致人们进入无效内耗和互相倾轧的非理性竞争状态。

马克思说:“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3]。社会性是人的本质属性,而这种社会属性则主要通过人们的劳动体现出来,劳动既是个体赖以生存和发展的基础,也是其实现人生价值的主要载体和途径。 “工作是人类的一种社会性需求,追求更高层级和更具价值的工作是微观个体在社会经济环境中的共同价值取向,然而在社会环境的约束下,工作对于微观个人具有不同的价值意义,同时微观个人赋予工作内容和形式不同内涵。”[4]然而当前我国正处于结构转换、体制转轨、利益重组、观念转变的社会全面转型期,在这一变迁过程中社会发展充满各种各样的结构性矛盾,如经济增速放缓、贫富分化拉大、阶层流动固化等问题。 特别是随着金融化进程的推进和资产社会的崛起,经济增长方式和财富分配逻辑发生转变,使得资产价格加深程度呈现远超经济增长的趋势,导致资产要素对个人生活机遇的决定性作用不断增强。 年轻世代在劳动力市场想要通过努力奋斗去获得职业晋升和收入增长,只有将其转化为金融资产才有可能实现生活质量和心理状态的改善[5]。 人们对自身社会地位的期待都是向上流动的,而资产社会中个体通过自身努力和纵向积累实现向上流动的通道却愈趋狭窄。 尤其在诸多结构性力量的综合影响下,个体的努力程度和获得财富之间的收益比不断降低,以致于青年群体在奋斗过程中倍感无力。 当发现加大劳动力的投入仍然很难改变人生际遇和财富状况时,他们常会感叹美好理想与残酷现实之间的差距,从而降低参与竞争的意愿度和努力奋斗的持续性,自然而然地产生“努力无用”和“奋斗无效”的想法,进而在高压生活下选择以“摆烂”的姿态退出“内卷”,在“求而不得”和“努力无望”的心态下选择“无理想”“无所谓”“不奋斗”的“摆烂”式生活,并将劳动仅仅视为满足温饱和用于糊口的途径,导致劳动意义的匮乏。 可见“摆烂”既是青年对自身生存状态和发展效能的一种无奈式和自嘲式的压力纾解和心理调试,也是对当前不合理规则和不均衡现象的“仪式抵抗”,集中反映并折射了当下青年群体的社会心态和发展境遇。

(三)构建暂逃困境的反向认同

“摆烂”作为一种圈层现象和文化趋势,其产生源于青年群体所面临的共同问题和遭遇的相同困境,也是对近年来网络文化“颓废”主题和“窘丧”基因的承继与延续。 “摆烂文化”是青年群体在面临理想与现实、付出与收获、成功与失败之间的差距时产生的复杂社会心态的集合体,其中既有“屌丝”的戏谑自嘲、“恶搞”的解构反讽,又有“葛优躺”的消极颓废、“佛系”的无欲无求,还有“废柴”的自卑挫败、“躺平”的犬儒逃避。 可见,“摆烂文化”折射的是青年群体在面对困难和遭遇挫败时所生发出的一种强烈的无力感和普遍的失控感,以致于认为久经奋斗和持续努力却仍然跟不上社会的发展节奏、过不上主流的生活方式、得不到长辈的认可赞美就是一种不成功、不幸福,并最终激发了相同境遇下青年群体的集体失意和挫败心理。

英国心理学家泰菲尔认为:同处相同年龄阶段、人生阶段和现实困境的青年群体容易形成相似的社会心理而集结为共同的部落圈群,进而将我群与他群相区隔, 并在圈群中寻求自我认同和群体归属,而社会分类和社会比较是社会认同产生的两个基本过程。 社交媒体时代,青年群体在网络空间基于相似的趣缘爱好、风格趣味、生活方式、价值认知等要素,通过自主选择并聚合形成各色各样的网络圈群,意在通过制造与其他圈群部落相区隔的价值理念和行为模式以获得自我认同和群体归属。 而基于这种“差异性”和“风格化”所建构的身份认同在本质上属于一种“反向认同”,即通过独有的内在个性和外在风格与其他文化相区隔,并且通过对其他文化的拒斥和抵抗获得身份认同和群体认同。“摆烂文化”作为一种现象级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正是青年群体在“比较”和“差异”的心态下产生的,其意在引导相同境遇和相似处境的青年群体将“成功的他人”作为参照系,进而与自己进行全方位和放大化的对比,意在“以他人之好,显自我之烂”,其目的恰恰在于建构这样一种“反向认同”:既然追求理想无望、奋斗屡受挫败,与其面临终将被淘汰的结局,不如趁早主动出局,直接放弃向上愿景、摒弃理想追求、抛弃努力奋斗,极力鼓吹以一种不以为然和不屑一顾的态度对待努力和奋斗,同时呼吁青年主动宣示自己的行为选择,为自己贴上“摆烂”的标签,享受“摆烂”的叛逆快意和自我坦然。 另外,他们还对奋斗精神和拼搏精神进行戏谑和嘲弄,将努力嘲讽为“谄媚”、将奋斗讥笑为“卷王”、将拼搏解读为“作秀”[6],号召以“与我无关”“一烂到底”“不思进取”“逆流而下”“激流勇退”等价值理念和行为选择对待逆境、困境和窘境,并将此作为“摆烂文化”的专有话术,进而与主流文化的“奋斗”“努力”“拼搏”等话语相区分,最终构建一种暂逃困境的别样认同方式。

二、“摆烂文化”的意识形态症结

(一)网络狂欢引发的精神异化

“摆烂文化”在本质上属于“丧文化”的家族谱系,是“丧文化”的最新演化形态和呈现形式,其与“佛系文化”“躺平文化”等一起构成当前“丧文化”的主要表现形态,均是青年群体用以应对压力冲击、内卷倾轧和消费主义的一种“仪式抵抗”。 然而,“摆烂文化”与“佛系文化”“躺平文化”相比较而言,又具有自身的独有特点。 具体来说,以往的“丧文化”都只是对青年群体面对困境和挫折时内心感受和外在情绪的折射与反映,而且较多地呈现为对现实困境和传统规训的顺从与屈服。 如“佛系”强调要保持与世无争的心态,对任何事物均秉持怎么都行、有无均可、不求输赢,不悲观但也不积极的处世态度;“躺平”则强调消极逃避、颓而不废、“躺”会再“卷”的无奈之举和悲观情绪。 “摆烂”却不再对不尽人意和无能为力的生活现状采取委婉表达和委曲求全的方式,而是将自己的立场和困境直接地展示出来,主动将自己定位于“失败者”的角色并打造“摆烂者”的人设,甚至公开质疑努力和奋斗的意义,进而采取更为激进的叙事逻辑和叛逆的行为方式,呼吁青年抛弃梦想、放弃奋斗、摒弃斗志、一烂到底。 尽管如此,“摆烂文化”却仍难逃“丧文化”的既有吊诡:网络上铺天盖地、大肆蔓延的“摆烂文化”在现实生活中却寥寥无几、难见其踪。可见,“摆烂文化”在一定程度上仍旧没有超出“圈地自萌”式的网络狂欢范畴,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仅仅是一种自说自话式和角色降格式的自我嘲解和自我贬抑,而是有着鲜明的情绪指向和价值导向。

精神异化是“以符码的完美意义逻辑这一无形的力量作用于人的心灵,产生令人着迷的距离感,以及导控人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的特权,因而对人而言具有更为强大和更为牢固的奴役和控制力量”[7],突出表现为符号崇拜、意义匮乏、价值虚无和理性去魅。 “摆烂文化”通过制作各种暗含“菜”“摆”“烂”等悲观因子和消颓气质的语言、文字、图像、视频,同时借助网络媒介对这些含有“痛点”和“堵点”要素的负面心态和消极情绪进行大肆化渲染和模因式传播,用以制造“痛并快乐着”“摆却无畏着”“烂且快乐着”的“爽感”和“快感”,并以“接纳不完美的自己”为由头上演了一副“我摆烂我快乐”的网络狂欢图景。 然而需要注意的是,“我摆烂我快乐”本身就是一种非理性的行为,如果长此以往,青年群体必然会陷入自我怀疑和自我否定的认知怪圈,甚至会引发严重的自我分裂和精神危机。

(二)数智技术衍生的劳动异化

数智化技术的发展和变革催生诸多新的经济形态、就业形态和职业形态,人类劳动方式和劳动形态也随之发生变化,并衍生出数字劳动的新形态。所谓数字劳动,是指以数智技术和互联网络为工具和领域,以生产数据产品和掌握数字信息为核心的数智化生产和劳动形态。 爱尔兰学者尤里安·库克里奇曾提出“玩劳动”的概念,用以描述数智时代劳动和游戏之间的关系发生了“游戏劳动化”和“劳动游戏化”的双重转向,但是“当劳动与游戏日益融合为‘游戏劳动’,则意味着休闲时间在快乐的表象下日益转化为剩余价值生产时间,人们正在失去可以使劳动‘暂停’的权利”[8]。 表面上看,在数智技术的助推下大众能够日益从繁重的、机械的、重复性的劳动中解放出来,进而为实现自由劳动提供可能,但实际上数智技术却使工作和闲暇之间的边界日益模糊。 劳动者随时随地均可进入数字劳动状态,并且劳动者在数据平台自动生产的使用数据也被平台无偿占有, 平台将这些数据出售进而获取利润,从而以更加隐蔽的方式无偿占有劳动者创造的使用价值。 可见,在资本与技术共谋下,这种“玩劳动”在本质上仍然属于“劳动异化”的范畴,并演化为数字劳动异化的新形态。

马克思认为,劳动异化的产生源于资本逻辑。“摆烂文化”的生发和流行,在根源上也是资本逻辑作用的结果。 在流量为王和商业利润的驱使下,资本逻辑、数智技术、网络平台三者联姻合流,通过大数据、推荐算法等技术手段精准把握和了解青年群体的情感需求和社会心态,并基于青年群体乐于“向上比较”和“急于求成”的心理,以制造悬疑、放大焦虑和直击痛点的手段和方式,刺激青年群体快速积累财富和实现阶层跃迁的迫切欲望,最终目的在于向青年群体贩卖集体焦虑并制造群体恐慌,试图将青年纳入资本逻辑当中。 在数智技术衍生的“玩劳动”框架下,社交媒体以“不进则退”的思维和方式制造了一场“我更惨更菜更烂”的“比烂游戏”,诱导青年群体通过拼贴、戏仿、反讽、二次创作等手法制造大量“摆烂”主题的文本和素材,并借助社交媒体在最短时间内将其转化为“语言模因”,进行病毒式扩散和裂变式传播。 加之媒体的不断炒作和资本的商业营销,最终将“摆烂”的只言片语迅速演化为网络狂欢,致使青年乐此不疲地沉迷于网络“摆烂”,最终沦为资本平台的“数字玩工”。

(三)功绩社会催逼的自我异化

韩裔德国社会学家韩炳哲曾提出“功绩社会”的概念,他指出:“在这种社会中,人类被降格为劳动的动物,也因此丧失了产生上述(英雄主义)行动的一切可能性。 行动能够引发新的、积极的变化过程。 相反,现代人类却被动地陷入一种去个性化的生命过程之中。 思想也被简化为大脑的计算功能。一切活动生命的形式,无论是生产抑或行动,都被降格到劳动的层面”[9](P28)。 在数据监控和算法治理下,“生命被简化成一种生物机能过程,生命变得赤裸,褪去了一切装饰和叙事”[9](P86)。 这意味着,功绩社会中的价值理性被工具理性所挤压,整个社会倾向于成果量化和数据计算的评价方式,致使原本丰富化的生活方式和多样化的人生追求被简化为单一的数字形式,而在这种衡量标准下,人们只能被迫卷入数值提升的漩涡。 但究竟能否完成绩效考核的标准却并非是固定和明确的,而是由排名机制和竞争原则予以衡量和判断。 这就决定了绩效社会中个体之间不是合作而是竞争的关系,原子化的个体为了维持自身现有的身份和地位,不是在传统规训下被动地工作,而是在竞争压力下主动地加班, 而且还要时刻承受随时可能被淘汰的抑郁、焦虑和不安。 为了在竞争机制中能够获得优胜位置,个体不得不持续地消耗自己的时间和精力,自发地、拼命地学习、工作、加班,导致功绩社会中的个体表面上是在自由积极地劳动,实际上却是出于对功绩的渴求而不得不被迫地陷入“自我压榨”和“自我剥削”的异化状态之中,致使整个社会丧失了工作的激情和兴趣,且弥漫着功利化的色彩和倦怠化的情绪。

“摆烂文化”的出现恰恰体现了在功绩社会的逐利导向和量化原则下,青年群体既希望摆脱规训但又希望获得认可,既希望保持个性但又希望快速成功的无助、无力和无奈。 而这种社会症候和问题的形成,与现实社会中人们对于“成功”的界定及其对待青年的低容错率有着密切关系。 一方面,当下对“成功”的定义标准和评价指标存在过度的效益化和功利化倾向,过于注重结果而相对忽视过程。由于相对忽视对青年在奋斗过程中所遭受挫折和应对挑战的描述,导致部分青年群体成功观的狭窄化。 另一方面,社会和家庭也总是以完美主义的情结和求全责备的态度去看待和要求青年,致使青年被赋予了过多的期待和过高的要求,甚至对家庭产生了一定的不满和排斥。 然而,青年并不是一个完成的人生状态,而是一个未完成的成长阶段。 在这个人生阶段中,青年群体的一切都处于不成熟和未定性的过程当中,在奋斗中出现失误和失败实属常态。 青年的成长成才本身就是一个不断试错的过程,也只有在不断地尝试中才能形成稳定的思想观念和价值理念。 而在完美主义绑架下对青年群体进行审视和苛责,只能导致他们深深地陷入自我怀疑,进而以“摆烂”的极端方式进行自我悦纳和自我和解。

三、“摆烂文化”的治理路径

(一)政策保障:以青年需求为立足点助推青年成长成才

“摆烂文化”在一定程度上是对青年群体发展困境、情感需求和利益诉求的折射与反映,是青年群体面对阶层固化、社会加速和内卷加剧而导致的发展痛点和精神焦虑所做出的价值判断和行为选择。 “摆烂文化”并非青年群体的无病呻吟,而是有着深刻的社会经济根源,它的产生和发展反映了当前我国经济发展和社会转型过程中所面临的结构性问题,是青年群体面对高压的生存境遇、激烈的社会竞争、拥堵的流动通道和“全能”的数智技术却难以应对和无力改变的社会症候,同时也是青年群体对生活意义和人生价值的自我反思。 “摆烂文化”体现的正是青年群体面对激烈竞争和发展困境时的矛盾心理和两难处境:“卷也卷不动,躺也躺不平,摆也摆不烂”——真正做到内心毫无波澜、完全置之不理、任凭一烂到底对于青年群体来说其实并非易事,这也恰恰解释了为何网络空间铺天盖地的“摆烂文化”在现实生活中却难寻踪迹,也证明了“摆烂文化”的广泛传播与网络媒介的夸大渲染和资本逻辑的推波助澜有着密切的关系。 同时面对这些问题和困境时,青年群体也曾试图从组织、学校和家庭去寻求答案,然而这些途径并未能给青年提供解决方案和解困出路。 因此,“无法向外求的时候就转向求诸内”,加之在“努力不一定会有结果,不努力一定会很舒服”的价值诱导下,青年群体面对困境和挑战时秉持“三思而后行能不能做、能不能明天做、能不能交给别人做”的“摆烂”行为。

“‘思想’一旦离开‘利益’,就一定会使自己出丑。 ”[10]“摆烂文化”一定程度上在青年群体“求而不得”和“劳而无果”的背景下产生,是青年群体面对困境和问题时的“自暴自弃”和“破罐子破摔”。 然而“表面看来似乎是如此颓废、悲观、消极的感叹中,深藏着的恰恰是它的反面,是对人生、生命、命运、生活的强烈的欲求和留恋”[11],也从侧面体现出新时代青年群体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对实现阶层跃迁的渴求以及对改善现实困境的期待。 正如NBA的“摆烂”本义是指一种“平衡机制”,其存在是为了更好的开始。 因此,主流文化不能仅仅将“摆烂文化”视为一种完全负向性的文化形态,而应将其视为一个矛盾的综合体和复杂的意识形态:既要看到“摆烂文化”负向性价值取向所带来的价值迷失和精神危机,也要看到其在给予青年心理调试和压力释放方面起到的积极作用。 这就要求主流文化在对青年赋予责任使命并抱以极大期待的同时,也要提供关注青年发展及支持青年成长成才的政策保障。 要高度关注青年群体的所思所忧所盼,切实回应青年群体的心理需要、情感需求和利益诉求,站在青年的角度和立场审视青年发展问题,优化青年评价标准和发展体系,在关切青年多元需求的基础上坚持“青年优先发展”理念,不断完善青年在就业、创业、婚育、晋升等方面的相关政策和保障机制,打造青年发展友好型城市和青年发展包容性社会,为青年健康成长提供法律保障和公平环境,为青年成才发展提供多元赛道和机制保障,从而切实提升青年群体的认同感、获得感和满足感,给予青年群体向外探索的更多可能。

(二)转变方式:以对话包容的新姿态引领青年社会心态

以“摆烂”为代表的网络“丧文化”谱系毫无例外均带有消极情绪和负面心态的网络因子,纵观从“废柴”“屌丝”“佛系”“躺平”到“摆烂”的话语表述和身体叙事,其核心均指向了逃避退缩的心理状态和怠惰焦虑的社会心态,折射出青年群体对失败的恐惧和对挫折的焦虑,在一定程度上消解了青年群体本应具有的乐观进取的人生态度和积极向上的精神状态。 从“佛-躺-摆”的涵义变奏和形态演化中,清晰可见这种“丧”的情绪基调正在青年群体中呈现层层递进并日渐深化的趋势,突出表现为由一种情绪释放逐渐上升到行为选择。 为了规避挫折和逃离风险,“摆烂青年”以更加极端的方式,秉持“不进则退”的思维并做出“主动出局”的行为,致使“摆烂文化”整体上呈现出一种对主导意识形态和主流价值观念认可但“拒绝”的态度,并“以一种看似抵抗的方式,达成了对既存现实的高度接纳,这一接纳吊诡体现为对于不成功/不高兴自我的坦然与宽容”[12]。

“摆烂文化”背后反映的是Z 世代(通常指1995-2009 年出生的人)青年群体价值观念的转变趋势,即由物质主义价值观逐渐转向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美国学者英格尔哈特曾提出“后物质主义价值观”的概念,用以分析二战后欧美国家公众价值观的变迁。 他将强调经济和人身安全的价值观称为“物质主义”,将强调自主和自我表现的价值观称为“后物质主义”,并且认为在社会发展进程中,经过长期高速的经济发展与物质繁荣,人们的价值观会呈现出从“物质主义”向“后物质主义”的转型。 伴随我国经济高速增长和社会全面发展而成长起来的Z 世代青年也越来越注重“自我”和“个性”,并将这两个维度作为自身精神世界的坐标。 在相对丰裕的物质基础上,青年群体也更有底气注重精神追求,并在此基础上产生了对物质生活的乐观主义迷思,极度推崇“为自我而活”和“为自我负责”,导致青年群体过于注重自我感受和情绪心理,在奋斗过程中遭遇社会问题和结构困境时倍感无力和难以为继。个体在成长过程中遭遇挫折、困境和问题乃是人生的常态,青年群体也“不可避免会在理想和现实、主义和问题、利己和利他、大我和小我、民族和世界等方面遇到思想困惑”[13]。 但如果这些负面情绪和不良心态不能及时正确地被疏导和引导,则可能会在网络空间不断聚合放大甚至发酵为群体事件,逐步消解青年群体对美好精神生活的向往。 因此,必须加强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对“摆烂青年”社会心态的引领,但是这种引领并非是“耳提面命”和“高高在上”的,而是应在密切关注和研判青年群体思想动向和价值趋势的基础上,以平等对话和开放包容为前提,不断提升引领方式的针对性和精准性。 同时,还应加强对青年群体的挫折教育和心理教育,提升青年群体对挫折的承受力和抗压力,鼓励青年以乐观主动的心态和敢想敢为的状态看待和处理问题,使“摆烂青年”重燃斗志变为奋斗青年。

(三)文化治理:以法治建设为落脚点治理网络空间生态

当前网络空间和社交媒体已然成为“摆烂文化”等一系列“丧文化”家族谱系的生发地、传播地和聚集地。 随着数智技术的迭代革新和技术门槛的持续降低,作为“数字原住民”的青年群体以前所未有的活跃姿态参与到网络空间的文化生产和主流文化的建设当中,并以网络青年文化的形式释放着与生俱来的文化反哺作用,对社会文化总体结构的优化发挥着越来越显著的正向建构功能。 但在商业资本和数智技术的合谋下,网络空间的文化生态却呈现鱼龙混杂之势,致使多元价值观念和主流意识形态之间的交织交锋交融愈演愈烈。 这就使得部分网络文化囿于消费主义、娱乐至上和犬儒主义的逻辑,成为错误社会思潮与价值观念的载体。 这些错误社会思潮嵌入网络文化,迎合青年群体的喜好和情绪,打着为青年提供“情绪价值”的幌子,企图对青年群体进行思想迷惑和价值误导,其根本目的在于与主流意识形态争夺青年。 作为网络文化主要受众的Z 世代青年群体,其思想观念和价值理念正处于养成阶段,面对各种“网络奇观”式的“摆烂文化”往往难辨其真伪,并且在一些网红的“种草”和“带节奏”下,出于好奇心理和猎奇心态而争相模仿。 这消解了青年群体对社会主义核心价值观的认同,最终冲击和排除了主流意识形态的影响力、凝聚力和引导力。 可见,网络空间已经成为意识形态斗争的主战场和最前沿,因此必须加强对网络空间文化生态的治理,进而牢牢把握网络空间文化建设和发展的社会主义方向。

主流意识形态应加强网络监管,营造风清气朗的网络空间文化生态环境,并针对负面社会思潮和错误价值观念予以正面批判和及时回应。 首先,要加强网络空间的法治化和制度化建设,不断提升网络空间意识形态治理的现代化能力和水平,并尽快制定和完善网络空间文化建设的各项法律法规。其次,充分利用大数据、人工智能、区块链等技术对网络舆论进行实时监测、精准把控、动态追踪和风险预测,并加大对青年群体精神生活和社会心态的调研,建立青年群体精神需求和社会心态数据库。对可能引发青年群体消极情绪和不良心态的负面议题和热点话题,要及时发现、积极遏制,并加强对该类问题的议程设置,做好网络舆论引导和负面情绪纾解工作,营造积极健康的网络文化氛围。 最后,网络媒介和商业资本在“摆烂文化”的传播过程中扮演着推波助澜的作用,它们遵循网络传播的流量逻辑和大数据的营销算法,为了追求利益最大化而无底线地博人眼球、贩卖焦虑,误导青年群体的文化观念和消费理念。 这就要求媒介平台强化社会责任,将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相统一,引导“摆烂文化”正向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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