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现代哲学的影响下,西方戏剧的观念发生了重大转折,内容重心逐渐转移到关注人生存状况的层面上来。相对于古典悲剧中跌宕起伏强烈的剧情,现代悲剧更多地呈现为反戏剧的特征,并借以折射出现实生活中真实的生命样态。《漫漫寻子路》与《活着》都展现出一定的反戏剧特征,鲜明地呈现出世界的底色,以及人类西西弗斯式的承受,在这些主人公身上,受众们往往能体会到一种悲剧性的崇高。
一、直线性与反高潮:真实生命样态的呈现
“悲剧”的概念第一次被进行系统、完整的阐释可追溯到亚里士多德。亚氏认为,“悲剧是对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媒介是语言,各种悦耳之音分布在剧的各部;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而不是采用叙述法;并凭借激发怜悯与恐惧来净化情感。”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最重要组成部分是“行动”。他以《俄狄浦斯王》为例,将其视为悲剧的典范。在这部作品中,“突转”和“发现”紧密相连,牵动剧情急剧变化,引出人物的巨大转变。在这种前后对比强烈的冲击下,一出优秀的悲剧唤起了观众内心的“怜悯”和“恐惧”,激发出了崇高的情感。然而,现代的悲剧更加注重展现“真实的人”和“真实的生命”,情节与现实生存体验相关。这种类型的悲剧通过平实的“反高潮”手法呈现出来,与戏剧性的“悬浮”形成对抗。它们在戏剧的舞台上揭示了真实的困境和挣扎,使观众更能产生共鸣。布莱希特在戏剧领域即进行了类似的尝试,他故意避免构建能贯穿整个剧本的核心事件,摒弃了戏剧性的高潮,打造了一种更为开放的史诗戏剧结构。在这样的结构中,剧情之间的严密因果关系被打破,达到使观众产生“间离”的效果,不再将自己代入戏剧情节中,这种戏剧的呈现方式使观众开始意识到生活本质的多变性和复杂性。在《漫漫寻子路》与《活着》中,这种“悬置高潮”,也是导演和小说家们试图用影片、文学作品构建一个世界真实图景的尝试,试图在看似平凡正常的生活表象之下,呈现世界和生活的本质。
《漫漫寻子路》与《活着》最大的特点之一,就是影片和小说呈现出的“直线性”与“消解性”。《漫漫寻子路》中,父亲走过的三百公里寻子路呈现出一种空间上的直线性;而《活着》中,福贵的一生呈现出一种时间上的直线性。这种直线性的隐喻结构,体现出一种极强的相对性——对于一直不断在直线上前行的父亲和福贵来说,这条线外的所有“点”或“线”只能与他們有一瞬的短暂交集,就像飞驰而过的火车与铁道旁的树那样。这种直线性带来的结果充满了消解性,因为相对于这条直线之外的其他事物始终是短暂的,因而,直线上的主人公不能折返、不能逗留,只能继续迈步,在空间与时间上埋头向前。这样的直线性结构蕴含着一种深沉而含蓄的态度,隐忍地展现了人性的真实与坚韧。父亲和福贵都面对着严峻的考验,然而,他们并没有沉溺于悲伤与绝望,而是凭借着某种意志继续前行。因此,这种直线性结构亦隐藏着对未来的希冀。这样的直线性结构也在某种程度上打破了常规的叙事框架,运用“反高潮”的手法,摒弃了过度渲染和过度夸张的戏剧效果,它将目光聚焦在日常生活中琐碎与细微之处,让人们感受到人性的真实和生活的平凡。正是这种简单又真实的呈现方式,让人们更深入地感受到故事背后蕴含的情感和哲思。
《漫漫寻子路》中,消解性最典型的呈现是父亲在徒步时与黑狗同行的经历。这只黑狗乖巧、通人性,很快得到了父亲的喜爱。它从隔着一定距离远远地跟着父亲,到在父亲吃饭时眼巴巴地盯着他,希望他能给自己一口,再到夜晚蜷缩进父亲的怀中睡觉。而父亲对它的态度,也由不理不睬,到吃饭的时候心软丢给它一块面包,并对着它无辜的眼睛解释“不能再给你吃了,我自己都没得吃了”,到紧紧拥着它入眠,到发现黑狗被车撞死时隐忍又巨大的悲痛,再到给黑狗挖好墓碑、妥帖地安葬,最后继续上路。而《活着》中的消解性呈现是福贵从一开始的纨绔子弟,到输光所有财产。福贵的母亲生病,本来是要去给母亲买药的福贵,却很戏剧性地与家人失去联络,母亲病重而死,福贵最终没能见到母亲的最后一面,之后福贵可爱的女儿凤霞在这期间因为发烧变成了哑巴,父亲从粪缸上跌落、摔死,再到当兵回来娶妻后,儿子有庆去世,女儿凤霞难产而死,女婿二喜被水泥板砸死,妻子家珍因软骨病而死……福贵身边的所有亲人都接二连三地离开了他,最后只剩他孑然一身。死亡,这个在其他悲剧中定然是“高潮式”的情节,在《漫漫寻子路》和《活着》中,却变成了一种隐忍、历经沧桑的消解,被导演和作者重重拿起、轻轻放过,隐痛而非宣泄,苍凉而非壮烈,这种“反高潮”的手法,可能正是导演和作者在象征与隐喻一种人对生存困境做出的努力。抽象隐退于日常的琐碎,将精神冲突深刻地展现了出来。
二、私人叙事:个体生命经验的重构
《漫漫寻子路》与《活着》的第二大共同点,即是建立了一种私人叙事模式。所谓“私人叙事”,即是不以伟大事迹和超凡能力为核心,而是通过描绘个体的日常生活与内心挣扎来探索人性的深度。通过这种叙事方式,能够使受众更深入地了解个体在现实生活中遭遇的困境。与此同时,私人叙事也强调个体的独特视角和经历,将故事的焦点放在个体的内心体验和情感层面。通过这种私人叙事,受众可以更加真实地感受到个体在面对挫折、痛苦和人生困境时的情感反应和成长。在《漫漫寻子路》中,父亲的形象呈现出非常鲜明的特征,通过这种叙事,观众能够更深入地了解父亲在生活中面临的挑战和困境。他是一个小人物,没有特殊的能力与背景,但他展现出了非凡的坚韧品质和毅力。在故事中,为了夺回自己的两个孩子,父亲徒步几百公里,他在废弃加油站、树林、荒废建筑和便利店中露宿。在旅途中,他遭遇了狼、强盗,也遇到了劝阻他的人。最终,他到达了目的地,通过媒体的影响力得以见到负责人,但仍被轻描淡写地打发回家。媒体的传播引发了人们的同情,他们愿意提供一顿饭来表达善意,但却没有人愿意收留他,也没有人愿意真正帮助他夺回孩子。在经历了诸多艰难后,父亲崩溃了,在一个雨夜,一位陌生人送给了他一份餐食,他在痛哭中狼吞虎咽。父亲看似是因久饿后突然得到食物而感激涕零,实际上这是积蓄已久的情绪骤然爆发。每一个普通人都有类似的“情绪临界”时刻,这一细节的刻画使父亲的形象更贴近普通人,观众能够在父亲的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进而产生共鸣和情感连接。这种叙事方式能够加深观众对个体在现实生活中复杂性和所处困境的理解,通过描绘主角身上的缺点或抓住普通人能够共情的瞬间,为更真实、深入地探索人性提供了有效的途径。
两部作品也呈现出强烈的“私人叙事”特征。私人叙事是一种叙事方式,以个体的视角和内心体验为中心,讲述个体的经历、情感和思想,它关注个体的独特性和主观性,通过直接传达个人的情感、观点和思考的方式,使观众能够更深入地了解个体的内心世界。私人叙事常常采用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由主角或叙述者直接讲述自己的经历和感受。它注重细节和感知,通过描述感官体验、情绪反应和内心独白等手法,让读者或观众与主角产生情感共鸣和情感连接。私人叙事通常强调主观感受和主体性,不仅仅是对客观事实的陈述,而是通过主角的个人观点和情感色彩来呈现故事。这种叙事方式使得读者或观众能够更加贴近主角的体验,更深入地了解其动机、内心挣扎、成长过程。它能够创造出亲密、真实和情感丰富的故事体验,同时也有助于探索个体的身份、意义和人性。通过私人叙事,作家和艺术家能够以个体的独特性和普遍性为主线,向读者或观众传递更深的情感和思考。《活着》以第一人称的叙述方式,由福贵亲自讲述自己的故事。读者跟随福贵的视角和内心独白,深入了解他的生活经历、家庭关系以及面对悲惨遭遇时的种种情感和思考。小说注重描写福贵的感官体验、情绪反应和内心世界。读者随着福贵了解其农村生活、家庭变故和时代变革中的具体细节,能够感受到他的生活状态以及内心的起伏和矛盾。这种私人叙事的手法,使读者能够与他产生情感共鸣和建立情感连接。读者可以感受到福贵所经历的痛苦、失去亲人的悲伤以及对命运的反思和无奈。这种情感共鸣使读者可以更深入地了解福贵的心理状态和内心世界,进而与他产生共情。福贵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遭遇重重困难和挫折,但他始终坚守生命的意义、对生活的执着和对亲情的珍视。这种悲剧叙事手法脱离了宏大叙事,专注于个体经验。尽管个体经历是独特的,但其中蕴含的人性和情感却是普遍的。基于关注个体经历,读者可以更好地理解人类的共同经验和普遍性的情感。使读者能够超越个人差异,更广泛地思考和了解人类的情感。同时,个体经验可以更深入地触及人类生活的真实面貌和复杂性,读者能够深入人物内心,增强对故事的参与感,提高对故事情感的感受力。
三、生命之爱:现代悲剧的崇高意识
在《漫漫寻子路》与《活着》中,尽管遇到了诸多困难与不幸,但主人公没有沉沦下去,而是展现出了一种不同寻常的反抗方式,犹如西西弗斯一般,迈着沉重而均匀的步伐,走向他们不知尽头的生活。加缪在《西西弗的神话》中这样描述西西弗斯:“他離开山顶的每个瞬息,他渐渐潜入诸神洞穴的每分每秒,都超越了自己的命运。他比所推的石头更坚强。”父亲与福贵也是如此,面对艰难与不幸,他们日复一日地顽抗着,推动着巨石向未知的生活走去。
至于他们为什么要以西西弗斯式的姿态推动这块石头?父亲是出于爱,对儿女的爱。他的推石行动象征着他对重建家庭、寻找儿女的不懈努力。无论遭遇多少困难和挫折,他都坚定地承担着这个责任,为了爱,他愿意承受一切。而福贵则是出于一种超越个人利益和个体关系的特殊的“爱”。尽管他周围的人都离去了,但他仍然被无形的力量支撑着,坚持生活下去。这种支撑来自他的体察,以及对生命本质的深刻体悟。这种深刻的体悟使得福贵不论是面对困难还是狂喜,展现出的都是一种“消解”的态度,这种消解不仅仅是对现实的透视,也是对人生百态的洞察。福贵以一种独特的风格,在激荡的时代背景下,展示了一位智者的沉稳与包容。这种消解让他在应对不同境遇时,始终保持一种平稳的心态,以此来实现和谐共生。《漫漫寻子路》中的父亲面对一路上遭遇的种种阻碍、陌生人乃至身边的邻居无端的恶意,他不追问,也不反抗,只是默默地推着他那块“石头”。这就是父亲与福贵全部沉默的喜悦,“他的命运是属于他的。岩石是他的东西。”
四、结语
由前三节的分析可以看出,《漫漫寻子路》和《活着》的作者都展现出了一种有意区别于古典悲剧的意识。悲剧的发生不再被归咎于某个人、某件事或某个原因,而是一种时时刻刻都在发生的、完全无法摆脱的境遇。当人们面对悲剧和困境时,他们可以选择以怎样的姿态去面对和回应。在《漫漫寻子路》和《活着》中,父亲和福贵以西西弗斯式的姿态推动着自己的石头,这种姿态的选择体现了一种特殊的“生命之爱”。这种坚守的姿态彰显了生命的尊严和价值,以及对爱的执着。无论是父亲对儿女的深沉爱意,还是福贵心中无名的爱的存在,都表达了一种超越个人的情感。这种爱和执着超越了个人的狭隘利益层面,体现出一种对爱的崇高追求和传递,为生命赋予了更深层次的意义。
在这种意识下,生命被赋予了一种特殊的价值和意义。《漫漫寻子路》中最后的镜头,父亲回到家,发现家中的所有家具都被偷走了,但他不恼怒,挨家挨户地去邻居处取回他的家具。甚至在某一家也偷了他家具的门口,发现对方的水龙头忘了关,不但帮对方关上了水龙头,还帮对方把接好水的桶提至门前,甚至在进门前还在地毯上蹭干净脚底的灰土。而后,他将家具搬回家中,坐在重新被拼凑好的家里,静静地吃着面包。这一幕不由得让人感到生命的崇高。父亲在寻子路上没有得到他想要的结果,而且回到家里,家具还被邻居偷光。但这种默默承受的姿态反而更加震慑观众的心灵,同时也铸就了父亲的伟大形象,父亲就生活在这种“不追问”之中。
同样,在《活着》中,微笑地坐在牛背上的福贵,也让人感受到一种近乎悲悯的伟大,显示出一种通透的豁达观,以及展现出对人生的终极关怀。福贵与父亲在展现出充满“悲剧性”崇高的相似之处是他们都在默默承受与消解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悲惨遭遇。福贵与父亲一样,他们的“活着”充满力量、充满韧性,不是去向痛苦发起进攻,而是用默默承受来消解,这是一种有着儒者襟怀的、对生存本真状态的呼唤。这种生活态度的重心是关注每一个具体的当下,在生活的细节中,生活的真谛会向人毫无保留地展现出来。
参考文献:
[1][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著.陈中梅,译注.诗学[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89.
[2][法]阿尔贝·加缪,著.加缪全集·散文卷I[M].丁世中,沈志明,吕永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405-406.
[3][德]贝托尔特·布莱希特,著.陌生化与中国戏剧[M].张黎,丁扬忠,译.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268.
[4]余华.活着[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4.
(作者简介:田村童,女,硕士研究生,武汉大学文学院,研究方向: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责任编辑 肖亮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