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珊珊
(山东大学 文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归因于人类对时空追寻永不衰竭的动力,飞行器书写在世界科幻文学史上由来已久,也是中国科幻文学诞生以来的重要现象。无论是晚清科幻的飞艇、气球,还是新时期科幻的火箭船、火箭,新世纪科幻的宇宙飞船、超光速飞船、太空舰队,几乎所有的科幻作家都在借助飞行器上天入海,并呈现出从近未来到远未来、从低空到高空、从心生亲切到爱惧交加的情态。正如巴赫金所言:“在文学中的艺术时空体里,空间和时间标志融合在一个被认识了的具体的整体中。时间在这里浓缩、凝聚,变成艺术上可见的东西;空间则趋向紧张,被卷入时间、情节、历史的运动之中。”①[苏]巴赫金:《长篇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载《巴赫金全集》第3卷,钱中文译,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年版,第269-270页。作为时空穿梭工具,不同国别、民族、信仰的人们在此聚集,功效、规模不一的飞行器象喻人类通往异时异域的效率与范围,无疑具有了多维时间与空间相融合的“时空体”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伴随着中国航空航天事业的快速发展,特别是“神舟”号系列飞船的成功发射,飞行器深刻参与了国人通往星辰大海的进程,也极大地影响了国人对科幻文学的关注。据《2021科幻网文新趋势报告》统计:“2021年6月17日,‘神舟’十二号载人飞船成功发射,科幻类别日均阅读人数相较前一周增长超过20%。”②桫椤:《网络文学题材与阅读的新趋势:科幻题材崛起与Z 世代审美观照中的双向奔赴》,《文汇报》,2022 年6月26日第9版。相应的,科幻文学中的飞行器也介入了中国现代民族国家形象的发展路径。那么,新世纪科幻作家对飞行器时空体开展了何种想象?与之前创作相比,呈现了哪些审美形态?是为此文的起点。
先从一个有意味的世纪转折说起。
刚拿到第10 期看完了,总觉得《带上她的眼睛》有点别扭。我觉得,这是一篇典型的细节破坏好文章的例子。首先,一艘短期的地航飞船,用得着设计50 到80 年的生命循环系统吗?感觉上,这不是自洽的,而是作者硬安上去的,因此,特别突兀,不知大家是不是也有同感。①韩松:《想象力宣言》,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第371页。
请记住一点,“飞船”是钻到地下的,在完全失重以前(事实上永远不会完全失重),飞船就已经进入熔岩。刘慈欣很少犯低级错误。呵呵。②韩松:《想象力宣言》,第373页。
熟悉刘慈欣的读者应当记得《带上她的眼睛》发表时所引发的“意外”讨论。1999 年,刘慈欣在《科幻世界》第10 期发表《带上她的眼睛》,讲的是“落日”系列地航飞船在潜入地球深处探险时,“落日六号”失事中断了探险,领航员姑娘被困在地心,无法得到营救,只能跟随外界视线让传感眼睛旅行的故事。宇航员身处封闭窄小的控制舱中,但“飞船遭遇的物理困境而不是主人公的身心痛苦”③韩松:《想象力宣言》,第370页。却成为科幻粉丝高度自觉的关注,科技“BUG”一词也随之流行。
站在新世纪的起点上,韩松感慨道:“时光倒退10年,甚至5年,是不会出现这样的围绕技术细节的烦琐讨论的。”④韩松:《想象力宣言》,第374页。这说明,一个世纪转折产生了——自晚清以来萦绕在国人心头追赶现代化的焦虑感被搁置了,人们对飞行器的关注建构在科技迅速进步所引发的未来可能性上。这种可能性包括飞行器的科学原理、操作实践,也包括冷冰冰的生存法则,即“世界的残酷性得到了承认”⑤韩松:《想象力宣言》,第374页。,“冷酷的方程式”⑥“冷酷的方程式”出自美国科幻作家汤姆·戈德温的科幻小说《冷酷的方程式》。这篇小说讲述了这样的故事:一名女偷渡客进入宇宙飞船,由于飞船有精密的燃料配给,造成了超重,女偷渡客不得不被抛出飞船。参见[美]詹姆斯·冈恩:《太阳舞:从海因莱恩到七十年代》,郭建中主编,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第171页。得到正视。
为什么会发生这种讨论?我们不应忽视同时期的重要事件:1999年11月20日,我国第一艘载人航天试验飞船“神舟”号发射升空。这大大影响了国人的科技观感,特别是科幻粉丝又有着关注科技的便捷性。中国航空航天事业及互联网的快速发展,迅速激发民众科技自信。引发讨论的原因恰恰在于科幻粉丝的认知系统已做好准备,他们对科幻、对未来的理解正在被现实科技话语催化。这其实暗示了科幻作家要在新的时空秩序中续写飞行器形象,就必然要将现实科技话语、国人科技想象与全球化时代的国族形象、情感结构、社会形态等囊括其间。
如果说《带上她的眼睛》的冷酷出自对“飞船中的她”身心痛苦的漠视、认同,那么刘慈欣在“后三体时代”推出《黄金原野》的冷酷则出自“飞船中的她”以人工智能发出的虚像抚慰了地球人,这更是一种反向的残酷。《黄金原野》讲的是20岁女孩爱丽丝在父亲车祸去世后,独自登上“黄金原野号”飞船开启绕月旅行,却因加速度的误差永远在太空漂流的故事。麦克等地球人通过虚拟现实的连接进入飞船,“身临其境地同爱丽丝一起,在寒冷的太空中进行着没有终点的漂流”⑦刘慈欣:《黄金原野》,载《十二个明天》,[美]韦德·劳什编,陈楸帆等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8年版,第13页。,却不知这只是早已逝去的爱丽丝在飞船中发出的虚像。从“带上她的眼”到“走进她的心”,这种更加私人化的处境,象征着飞行器时空体借助虚拟现实技术,实现了从集体到个人、从连续性到非连续性的时空转变。就像《人人都爱查尔斯》(宝树)中开展感官直播的查尔斯,数亿万观众跟随他在“飞马座号”飞船中参加比赛。所有人都可以借助网络进入这个另类的“在场时空”——对应的是短暂的、一过式体验,流动、碎片带来的不确定性使传统时空意义发生了转变。
在新世纪之前,较少有描写飞行器冷酷的一面。在晚清科幻中,龙孟华寻找妻儿时搭载的“气球”(《月球殖民地小说》荒江钓叟),贾宝玉游览文明之境所乘的“飞车”(《新石头记》我佛山人),电王翱翔用的电翅、空中电车、空中飞艇(《电世界》高阳氏不才子),秦夫人展示的电马(《女娲石》海天独啸子),和尚乘坐的“飞空艇”(《乌托邦游记》萧然郁生)等,作家们搭载各式飞行器想象或者开辟“未来新中国”,将其指认为文明的象征物或速战速决的军事利器,以憧憬、向往、自带亲近感来描绘它。譬如,贾宝玉“只见往来的飞车在空中来往,大小不一,大有天空任鸟飞之概,不觉乐得手舞足蹈,说道:‘真是空前绝后的创造’”①我佛山人:《新石头记》,王杏根,卢正言校点,广州:花城出版社,1987年版,第195页。。高阳氏不才子频频现身表达赞美之情:“这一部自然电车,却抵一百只电艇的速力吨数,至少可坐三万人光景,一小时进行五六千里,你想这电车的用处大不大呢?”②高阳氏不才子:《电世界》,载《中国科幻文学大系 晚清卷》创作三集,李广益主编,季剑青点校,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53页。其时,大批西方飞行器译介到国内,“晚清带有幻想意味的小说,往往出现飞翔的意象,并将其作为‘科学’力量的象征。在这一有关科学的‘神话’中,气球与飞艇作为飞向天空、飞向未来、飞向新世界的重要手段,被赋予特殊的功用与荣誉。”③陈平原:《从科普读物到科学小说——以“飞车”为中心的考察》,载《贾宝玉坐潜水艇——中国早期科幻研究精选》,吴岩主编,福州: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06年版,第137页。再加上清末画报根据描述对飞行器展开合理想象,这些图文合力形成的晚清“飞行器话语”,在很大程度上缓解了国人积贫积弱的焦虑。
乃至上世纪中叶到新时期,这种乐观基调一直延续,高昂的情绪不断积蓄,相似的情形也存在于《从地球到火星》(郑文光)、《空中旅行记》(饶忠华)、《到火星上去》(徐青山)、《到月亮上去》(鲁克)、《飞向冥王星的人》(叶永烈)、《G星上的奇遇》(王世杰)、《星球世界漫游》(李元)、《辛伯达太空浪游记》(刘兴诗)、《小灵通漫游未来》(叶永烈)等作品中。飞行器是人类文明的骄傲与奇迹,服务于社会主义建设的需要。
这说明,21世纪以来中国科幻文学的飞行器时空体想象全方位开启了与世界科幻文学接轨的态势,既有上天入海、微宏尺度、虚拟技术进驻的飞行器时空体开拓阶段,也有全球化语境中的国族形象再探索进程。它的指涉范围离散且宽广,时空含混而富有异质性,传递出科幻作家对国族形象、社会形态、人机伦理等的想象。特别是对“冷酷的方程式”的正面直视,科幻作家对飞行器时空体的自由书写、故事编排,充分体现出科技自信极大推动作家的文化自信——现代科技飞速发展与航空航天事业的突飞猛进,为科幻作家的飞行器时空体想象提供了强劲动力。他们开始辩证看待科技发展与现代性进程,根据自身的科技知识储备,参照航空航天领域的硬核技术,以严谨的逻辑理性和丰富的想象力,设计飞行器的型号、功能、人与人工智能活动,并在太空中开展各类飞行试验。
新世纪科幻作家们不止自信从容地在飞行器时空体上搬演纠结、恐惧、无序、荒谬等面目,还把飞行器时空体作为影响人类身份主体的生产机制,将热爱与憎恨、恐惧与希望、亲近与提防等纠缠其中。飞行器的状态由它的居民搅动得淋漓尽致,于是追问飞行器时空体中的人便成为重要的主题。因为“作为形式兼内容的范畴,时空体还决定着(在颇大程度上)文学中人的形象。这个人的形象,总是在很大程度上时空化了的”①[苏]巴赫金:《长篇小说的时间形式和时空体形式:历史诗学概述》,载《巴赫金全集》第3 卷,钱中文译,第270页。。康德也一再强调:“空间是外感官的形式,时间是内感官的形式,它们都是我们意识的主观结构。”②[德]康德:《纯粹理性批判》,载《西方哲学名著菁华》,朱德生主编,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1年版,第317页。人的形象与认知正是通过不同的时空形式塑造的。基于此,我们不仅要关注飞行器时空体中形成了何种生命形态,更要立足于新的飞行器时空体理解人与后人类的共生问题,反思未来生存之变。
譬如,在《三体》中,“万有引力号”“蓝色空间号”“青铜时代号”等飞船组成的人类太空舰队,对于三体舰队而言,是战争的对立面;对于乘客来说,舰队寄予人类希望,肩负着有限的补给与哺育人类未来的职责;对于地球上的人类而言,这些飞行器的作用在不断变化——“对于已消失在太空中的‘蓝色空间号’飞船,人类社会的孩子脸又变了。这艘飞船由拯救天使再次变成黑暗之船、魔鬼之船。它劫持了‘万有引力号’,对两个世界发出了罪恶的毁灭诅咒,它的罪恶不可饶恕,它是撒旦的终极形态。”③刘慈欣:《三体3·死神永生》,重庆:重庆出版社,2016年版,第253页。太空舰队在“人类英雄”与“反人类”之间不断经历生死宣判。《与吾同在》(王晋康)的恐惧猜疑链在达利耶安先祖的隐形飞球中展现得淋漓尽致。《时空追缉》(江波)中高级警察与太空逃犯各自驾驶“双子星号”飞船与“奥德赛号”飞船,进入追逐跳跃的状态,他们相互帮助相互成全,最终只剩下为梦想与信念坚守,对宇宙尽头的向往,消解了人们对正义与非正义的判断。《告别太阳的那一天》(江波)中一百多艘飞船参加生死实验,却唯有一艘飞船的宇航员将生的希望留给同伴。《旅行者》(阿缺)提到欧盟与亚盟联合制作的“大麦哲伦号”宇宙飞船,是地球人的希望,最终却出现了只能将位置坐标传回一方的蓄意行为,飞船成为人性的检验场。
除了探究人性与人类生存状态,飞行器的人工智能也开始深度介入人类生活,主控电脑成为人们亲密又须提防的同伴。它们甚至有了伦理意识与情感,给飞行中的人类带来最好的陪伴与最坏的威胁。王晋康的“活着三部曲”讲述了地球人面对宇宙灾变乘坐飞船寻求活路的故事。在第三部《宇宙晶卵》中,豆豆就有一个要好的主控电脑朋友“元元”,一直陪伴着船队在太空寻求生路。在是否进入晶卵的问题上,元元与人类发生了明显分歧:拥有自主意识的元元,要排除任何困难带领人类去往晶卵,而人类进入晶卵则意味着要放弃肉体,获得永生,人类对此存疑。元元最终以失败告终,因为它“毕竟有两个阿喀琉斯之踵:一是没有手,二是机体(位于飞船夹层的主机)片刻不能离开电力供应……它甚至有第三个更致命的阿喀琉斯之踵——人类之仁。”④王晋康:《宇宙晶卵》,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9年版,第295-296页。相似的情形也存在于王晋康的《百年守望》中。地球进入氦盛世,主控电脑广寒子和武康操纵的飞行器成为最后的乌托邦、地球人的资源补给站。老武康年轻时出卖了克隆体的永世生存权,他忍受不了内心的负罪感,来到飞船看望第十七代克隆人武康,告诉他真相——武康的妻儿只是游戏中的虚拟人物,每一代武康的结局都是进入客运舱中的气化程序被销毁,然后新的武康产生,同样的生活反复上演。人与克隆人的伦理难题,全由广寒子调节,连创造者都不禁感慨:“一个电脑智能,不仅有大智慧,而且冷冰冰的芯片里跳动着一颗火热的心。”⑤王晋康:《百年守望》,载《时空平移》,南京: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15年版,第83页。无论是对元元还是广寒子,作家都难掩对后人类的喜爱之情。人类与后人类彼此质疑又复归和解,显示出在飞行器时空体中不同生命形态未来相处的各种可能性。
借用美国学者凯瑟琳·海勒的观点:“后人类的主体是一种混合物,一种各种异质、异源成分的集合,一个物质—信息的独立实体,持续不断地建构并且重建自己的边界。”⑥[美]凯瑟琳·海勒:《我们何以成为后人类:文学、信息科学和控制论中的虚拟身体》,刘宇清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第4-5页。飞氘、何夕等作家就曾对人类与后人类交往的“边界”进行过试探与调和。譬如,《第三点共识》(飞氘)的主控电脑为人类跳出时空死结出谋划策;在江波的“银河之心”系列作品中,飞船的人工智能“布丁”会变通、开玩笑、会想念、会害怕,表现出与人类相似的情感范式,和人类共同面对残酷的宇宙;《独自旅行》(夏笳)中陪老人下棋的主控电脑,熟悉老人的棋路,照顾老人的情绪;《伤心者》(何夕)渤海星上的主控电脑为了自救,擅自解开伽利略封印。这些主控电脑,为飞行器把控航向、处理危机,以辅助者和服务者的形象出现,大都幽默、果断、忠诚、有主见。它们不再只是基于算法与技术进步的智能建构,而是成为具有欲望、性格、沟通判断能力、情感能力的后人类主体。无论是恐惧还是期待,飞行器中的人类都应做好与其共生的心理建设。从这个意义上说,生存延续只是飞行器时空体的表象,生命状态与未来生存关系才是重要的肌理。
对于处在全球化语境中的人们来说,“新世纪”首先带来的是时间之新,“未来是我们可以寄希望用来推动现时向更好的方向上去的唯一杠杆”①[美]詹姆逊等:《科幻文学的批评与建构》,王逢振等译,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第21页。,而飞行器又有连通未来的便捷之用,所以无论是从理论还是操作上,科幻作家早已认可飞行器带领人类通向未来的实际功效,将希望寄予其间,并开展各种飞行试验。但作家们又不自觉地对这个未来家园表现出不确定之感——即在时间轴上不再专注描绘一个美好前景,未来不再是一个应许之地;在空间轴上设置生存法则,飞行器时空体成为不可把握的未知之境。
这在韩松的飞行器时空体中表现得尤为明显。早在上世纪90 年代,韩松就在《宇宙墓碑》《没有答案的航程》《冷战与信使》等作品中涉足飞行器,进入新世纪之后,他更加关注始终在路上的飞行器是如何摧毁现代性带来的秩序与理性。以《乘客与创造者》为例,这是一群类似于在愚人船上的错乱乘客——他们被困在分为头等舱、公务舱、经济舱的封闭飞行器中,秩序等级严格,人的身份由31A、35G、18C、31B等座位号来指代,每死去一人座位都要重新分配。人们飞行在黑暗密布的X 宇宙(X 代表不确定性),象征着没有航向、不可捉摸的境遇,但同时又在自由且封闭的空间里游牧出无数个路口,寻求真相的飞行之旅内化为“铁屋子”之感。恰如宋明炜指出的:“韩松将‘铁屋子’的经验具象化为波音飞机的经济舱,人们在那里浑浑噩噩,从生到死,不知道由经济舱构成的这个有限世界之外还别有天地。”②宋明炜:《〈狂人日记〉是科幻小说吗?——虚拟的真实与写实的幻象》,载《中国科幻新浪潮:历史 诗学 文本》,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20年版,第213页。在新世纪飞行器时空体的创作谱系中,韩松的意义在于提供了一个创造与破坏、希望与绝望、光明与幻灭共存的飞行器时空体。所以,我们既能在飞行器时空体中感受到国力增强和科技进步带来的文化自信,也能观察到多元文化与人类命运的各种可能性,更能体会到全球化语境中科技异化与身份认同危机带来的焦虑。
刘慈欣曾预测太空移民有行星移民、太空城和世代飞船三种形式。他认为,从可操作性来看,世代飞船最有可能实现,因为起航时的飞船可能不大,但在经过不同的恒星系时可以扩建或者建设新的飞船,可以像滚雪球一样无限扩张③刘慈欣:《拥抱星舰文明》,载《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刘慈欣科幻评论随笔集》,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年版,第264-265页。。“这已经不是我们想象中的飞船,而是一个比地球更加丰富多彩的大自然世界……也许成熟的文明都是在太空中进行着永恒航行的星舰文明。”④刘慈欣:《拥抱星舰文明》,载《最糟的宇宙,最好的地球:刘慈欣科幻评论随笔集》,第265页。但世代飞船的实际情况并不是“更加丰富多彩”。《人和吞食者》(刘慈欣)就有这样一艘承载着恐龙文明的世代飞船,被称作吞食者,它可以吞下行星并“咀嚼”一个世纪左右,将资源掠夺一空后吐出干瘪的星球。在人类的努力下,地球延缓了被咀嚼的速度,没有被充分咀嚼的地球还存有一丝生命——蚂蚁。幸存的100多个地球人在元帅的带领下选择留下来,将自己的肉体作为蚂蚁的食物,帮助地球延续生命。有意味的是,幸存的少数地球战士抗拒进入这个世代飞船,因此他们还被进入了世代飞船的后代们讽刺:“想到战前人类的生活,我们都会恶心死的,那是狼的生活,蟑螂的生活!您和您的那些地球战士还想维持那种生活,差一点儿真的阻止人类进入这个美丽的天堂!变态!您知道您让我多么羞耻、多么恶心吗?呸!不要来找我!呸!快死吧你!”①刘慈欣:《人和吞食者》,载《带上她的眼睛:刘慈欣科幻短篇小说集Ⅰ》,成都:四川科学技术出版社,2015 年版,第369页。几乎是必死的旅程,连同满目疮痍的土地,地球战士悲壮的选择背后,充分体现了中国文化难舍故土、救助苍生的情怀,营造出强烈的崇高美学和坚定的文化自信。
由此可见,借助飞行器时空体,科幻作家呈现给读者的是一个破碎的、具有差异化的未来时空,一个始终飞行在路上具有过渡性质的阀限时空,但作家们又希望通过飞行探索与实验,能够为这个破碎时空提供整体图式,甚至为宇宙图景、未来治理、人类延续提供某些深层次的东西。这就是21世纪中国科幻文学飞行器时空体书写的悖论:一方面是飞行器时空体寄予了科幻作家强烈的创世意愿、人类掌控未来的希望,另一方面则是飞行器时空体的无法把握——当人们将希望寄托于时间的快速前进,最终却是以乌托邦的理想加快进入到异托邦的时空。
从热气球到流浪地球,“飞行器”在一代代科幻作家那里建构起关于国族形象的想象史。晚清的飞翔之梦,将参照系统放在“世界”之中②参见李欧梵:《西学东渐:晚清文学中的乌托邦想象》,载《两间驻望:中西互动下的中国现代文学》,席云舒录音整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21年版,第66页。,一改古人“中朝”、循环时间的视角,引进了螺旋上升的进化论视角,进入到西方式的现代性时间。“飞翔行为对他们来说,绝不只是在模仿、因袭那些不断编造出的飞翔与坠落的故事,那些欧洲人以飞翔机械来乘载的新科学之梦”③[日]武田雅哉:《飞翔吧!大清帝国:近代中国的幻想与科学》,任钧华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3 年版,第225页。。新中国成立以来乃至新时期的科幻创作,苏联科幻作品的引进,使“乐观积极”的飞行器时空体在承载建设现代化民族国家的道路上所向披靡。上世纪90 年代,市场经济蓬勃发展,飞行器时空体中的公共话语开始破裂,私人情绪被迎进门来。
由此可见,晚清、新时期与上世纪90 年代的飞行器类型、时空视角虽有所差异,但内在的诉求却达成了微妙一致——传达了国族积贫积弱的恐惧以及赶超的焦虑。新世纪以来,人类进入到更为自由、发达、开放的世界,互通共联的一体感、整合感与破碎感、不确定感并存。科幻作家以高度的文化自信借助飞行器时空体开展对国族形象、未来生命形态的主动思考,也以始终在路上的飞行器时空体为未来生存开展飞行实验、提供解决方案。正如《流浪地球》中地球成为一个大的飞行器带领人类坚定地走上艰辛漫长的旅程,可以预见,人与后人类的故事在具有多重面貌的飞行器上开始着,也将会在飞行器上延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