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 梅(河北)
铁会开出花来的,铁会开出妍妍的花来的。当打铁花爆亮的那一刻,除了套用戴望舒的句式,我实在找不出更恰当的语句了。
民间风物,民间烟火,总是有着蛊一般的魅惑,令人欲罢不能。烟火是刚烈的,又是柔软的,一爆燃起,瞬间绽放万千花束,然而浓炽的硫磺味道,让漫天色的绚烂也不觉间失却了至味清欢。而独这打铁花不同,至硬中有极柔,至纯中有繁复,让铁水扬起万千气象,有如高举河流奔赴一场出世盛约,连夜色也成为一种仪式,在云端高举,朗声承诺。
千余年时空流转,一程又一程的奔赴,从北宋出发,盛誉明清,又茁壮于当下,打铁花,这中华民族的优秀传统文化之花,越燃越旺,越绽越亮。从黄河之滨,到黄河之南,黄河之北,花棚柳枝,老杆花炮,熔炉铁汁,击节欢歌。寻常心事高筑台,节日佳期有定盼。
还愿、升迁、嫁娶、高中、建宅,祷入世之喜乐,祝人世之清欢。放鞭炮、放烟花、耍龙灯、打铜器、游社火,融多种艺术元素,合匠心之坚守。非遗,岂非一种名称,或可是骨瓷,是茗茶,是曲谱,是乐声,是满城尽带黄金甲,是何处相思明月楼。
一如所有的微笑都源自于自信,非遗的包袱里抖落着自立,打铁花的砧板上敲击出自强。多么美妙,匠心与人心弹奏着幸福,眼界与胸襟谱写着传奇。
看一眼,夜色旖旎。拈花微笑,看世上人皆怀善意!
一灯如豆在《浮生六记》中有“惊魂未定”之昏暗,在《花月痕》中有“炉火不温”之孤寂。然正月十五的满街花灯则如月如日,光灿耀目,温暖如春。
花灯,定是神来之笔,有蓬莱之妙,有百慕之谜,有如来之掌,有丘比之箭。煌亮亮一街一巷的告白,烁丽丽一姿一态的抒情。可堪伊人回首,可堪在水一方,可堪橄榄青枝,可堪凤凰涅槃。
灯祭最尊贵的太阳神,彻夜烛光,从汉武帝始,穿越宫殿,穿越茅舍,穿越阡陌,穿越千山和万壑,穿越了两千年的时光。“一只船儿任意飞”的古诗意境仿佛开了脑洞,无是无非,无古无今,只有灯火通明的惺惺相惜,只有人心同爱的夜不闭户,光之暖,火之烈,让生活充满希望,让生命得以安泰,让生存得以大自在。
凝神驻足,逛灯会的“逛”便有了托举,有了凭依。看龙灯、宫灯、纱灯、花篮灯、龙凤灯、棱角灯、树地灯、礼花灯、蘑菇灯,各种形象都有了万籁的奔涌;看圆形、正方形、圆柱形、多角形,各种形状都有了江山的骨骼。因花灯而心事有寄,因花灯而君问有归期。
赤橙黄绿青蓝紫,亭台禽鱼虫花卉,让奔放成为一种生命的姿态,成双成对,成簇成群,成一城风情,成一方气象。这灯啊,是从灵魂深处点燃,历万劫不熄,经风雨不灭,化育而成的心灯,祈国泰民安,福祥喜乐。
像长长的影子,踩在日晷的中央,将时空腾挪,将山海呼啸,将疫散花开。
我抬着头,眯着眼,看穿着传统戏服的武松威风凛凛,红衣孩童挥扇如舞,草笠樵夫拼命一郎,青衣白衣蝴蝶圆扇,还有黄道袍的老鱼郎,傻儿傻妈刘二嘎子刘二姐,个个飞扬如柳絮,人人摇摆如芦花,高于天接,漫于辽阔。
我宛若看一篇大历史散文,经大场引入、头跷指挥,分跑大场、个人献技亮绝活,逻辑清晰,结构合理;而再细瞧其中的清场逗俏,小戏表演,麒麟送子,则行云流水,言语流畅,一气呵成,文采飞扬。尤其是“夜叉探海”“苏秦背剑”“蹲裆”“弹跳”“怀中抱月”“鹞子翻身”“蝎子摆尾”“挟麦个”“端盘子”等绝活,更是点睛之笔,胜在细节打磨,美轮美奂。
气定神闲之后,再读《西厢》《红楼》《三国》和《水浒》,妖魔鬼怪皆为幻象,神仙富贵皆为尘土,道的是人间真性情,街巷烟火气,现世安稳,真好。
活态传承,就在一个“活”,活生生的活,兴冲冲的活,福态态的活,水灵灵的活,新奇奇的活。活出民生幸福,活出生命意义,活出平凡日子里的精气神,活出盛世年华的精彩。
高跷俏,却引活中悟,传中思,承中创,自有一番趣味和格调。或许自己也该踩一回高跷,再长些本事,再长高一些吧。
一碗烟火里盛满流年,九节龙灯中舞动欢颜。可上下五千年,可映喜乐平安。
当长长的龙灯一舞吟啸,萧萧江水起舞翻滚,浪飞波溅,风云际会,宛若一幕出师表,又恰似百万雄师过大江。你看龙首高昂,龙须卷长,龙鳞铄金,龙身千回百转,龙腹天街如昼,以团圆而首尾衔接守望,以踔发而节节携手求索,踏时代大潮而蛟龙图腾,沐盛世春风而凤凰涅槃。
中国民间艺术之龙灯,卓然而立民间风物。静则有大国泱泱气象,动则生大潮滂滂风姿。无数的典籍和传说,民俗和节庆,让爱龙的中国人,怀揣着舞龙降喜雨、春雨催春色的美好祈愿,在人心深处里撒播着祥瑞福气,一舞当颂,一舞当歌。
火龙、草龙、人龙、布龙、纸龙、花龙、夜光龙、焰火龙、板凳龙等上百种龙品,短则七节,长达三千五百节,皆为形蕴真意,行铸精神。中国龙灯里有春意闹的勃勃生机,有忠魂舞的浩然正气。
舞龙灯,早已成为中华各民族自强不息的精神象征,成为中华文化的一种标志。
跨越山海,奔赴热爱,我看到龙腾虎跃,百业昌盛。
时光是最出色的魔法师,她总是善于调色,弦歌,炫技,长歌短调里有人间烟火,行动坐卧中有百态千姿。若去皮影戏里探寻老时光,则长舒广袖中见悲欢离合,咿咿呀呀里生缠绵悱恻。
我曾在一幕一灯、一唱一舞中迷失在时光深处,怅惘于灵魂去处。皮影如蛊,可钻心挖魂,若摄魄大法,影影绰绰间,尽是人生如戏之喟叹,戏如人生之省思。
皮影的场景不贪大,只需在咫尺幕布间便可窥红尘,笑忘川,步天涯;皮影的故事不求长,只需曲调说白简洁明了便可鉴过往,懂现在,知未来;皮影的影像不图多,只需个性鲜明栩栩如生便可诉衷情,绘蓝图,启征程;皮影的艺人不流俗,只需守匠心专一技便可传匠艺、铸匠魂、臻于至善。
我看皮影,文戏武戏皆有所爱,民间庙堂皆有所喜。铜锣清场时,我感其乾坤浩荡;兽皮角色里,我惑其生生死死;粗犷婉转声腔中,我魅于美不自胜。兽皮与人影相得益彰,我又悟其众生同命和生命的大自在。
又哪里是看皮影,也或者是皮影在看我。彼与此,幻与真,厚与薄,大与小,黑与白,粗与细,宽与窄,深与浅,又哪里截然分明,又哪里相契相合。人生繁复,竟于小小舞台中绽放风采,玲珑戏剧中蕴千年光影。
欢喜心是自我的影子,与被操纵的兽皮影人终不是一路,终是向着各自的归途。
影在后,我在前。迎着光,影朝后,我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