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 谦(浙江)
忧伤使语词与沧桑之间遥不可及。我能触摸的忧伤,却随心境的秋风而起,在这亘古的峭壁之间徘徊,混合松针、落叶、沙粒和灰烬,与梦想和冒险交织在一块儿,令,道在群山之间的蜿蜒中上升苍穹。
无边无际的风,为道找到了一个内在的联系,它吹来了那位称为诗仙的超然独行者,他骑着长有翅膀的诗歌白马,在古木掩映和岩石嶙峋间彳亍着,探测人的真实存在。残月和冷雨溅满了他的眼神,他说世界与他同视,而道之光,是在世界失败时闪现。
石阶、石梯、栈桥、壁道和激流,衍生着秦栈道、金牛道、水道和纤道。在风中,道凝视它自己。它看到它就是那鲜花隐映的山谷;就是谷底流淌的如乳如蜜的河水;就是那它的海子宝石般倒映着星河浩荡。它在群山外出散步时,居于群山的指掌。
就这样,我与旅途相遇于绝壁。铁道、国道和江道可还合于古风?非我之道被转换成了另一种物质所在,它的境地涉及到我的所有,又一无所有。秋风的唇在动,它言语如流,涌满了我的耳朵和血脉。我明白,人生与风有着相同的运行轨迹,可现在,我说不清它在岩壁上说的是什么?
这城门被月亮关闭,又被曦光打开时,它平静地立在群山怀抱,犹如立于世界中心。
而它只进入属于自己的世界,饱含着流动的梦想。砖石砌筑的街衢,连接四方旱路和水道,流转出幻觉和灵气笼罩的城邦精神。它原可以延伸到无穷无尽的远方,可现在,它只愿意筑居于自身。
时间昭示的,不必是大厦金光闪闪的玻璃幕墙,高速公路和汽车环绕的城镇,也不必是与计算机相连接的产物。远在干涸与焦渴边缘的心愿之乡,古老而稀缺的事物代表着温暖与光景的回还。当我从某个飞檐下找到眺望夕晖的基点,或在灰褐门楣间聆听小燕唤醒童年寓言时,我明白了,愿意将自我置于孤独的原因。而那从雕花窗棂里探触花伞间流动的雨光的,必然是一对恋人不约而同的眸子。扑面而来的刀枪剑戟和羽扇也镀了一层亮丽光环,这是对历史争战本质的抵偿。
坐在驿站的石墩之上,像是坐在地球核心。我恍然省悟,剑门豆腐何以使柔肠如水,雄关酒何以使气节坚如青竹。而我只是一个行吟诗人,在蜀道咽喉间找到了一杯香茗的泰然自若。
恰如我与我歌诗的灵魂相遇,却又在它的气象中迷失了方向。
我们的金牛走失了,假如它归来,我们之中谁会认得它?谁会懂得它的哞叫之声?它的实体又意味着什么?
在世间所有事物的汪洋之中,它似乎,留下了全部余音,在昼夜旋转的时光里回响。
可我们只听到了一点微音,随着荒山野岭和村坝的野风流转。我们捕捉它,在草叶露水的光斑里,在四时虫鸟的鸣唱间,也在月光隐映的岩崖上和那扶壁而立的栈道上,我们隐约听说它曾随老子过了函谷关,将遗迹留在了一篇玄言上。
还有人说,它升入了星际的黄道带,伴着天堂之光,闪现复熄灭,关闭复打开。也有人说它就是泥足的垦殖者,它的故事仍无尽而切实地发生着。而世人被城际的欲望裹挟了,再也没能见到它的踪迹。我们一直在呼唤它,犹如呼唤,无常世界的必然阐释,在千古故道金牛道上,也在金牛道之外的所有道上。因为,无论它身在何处,世间都企望,它负荷那不可承载的。
在时空的版图上,在万物再次闪耀之前,它或许是,照彻我们的黑暗的一个启示。在金牛道上的这个秋日黄昏,一阵金光,一阵阴霾,再一阵冷风吹醒了我的流连。一声杜鹃的空山之鸣,稍稍弯折了时辰的声线。
这微雨从南宋一直落到今天。季节和时辰却说不清,越州山阴在几千里之外。
他在剑门,只有一种语音。语言有一种,或多种含义。有一种被称为诗歌。他质疑自己的诗人身份,就是因为道上的雨混淆了时空。也是因为躯体和灵魂,已被世事的尘埃和酒渍裹覆。独行者总是说到这些,若非,以此掩饰不可示人的隐秘。
我的遭遇和他的重合。我是说,那种无论季候的寒意。
远行,诗歌有意义吗?我留意石头在脚下,在等待解释。
而风吹不动的枯枝败叶,像吹不动的字词、韵节,人居于此中,都会变成残卷。我们都感觉还是,走吧!
他骑的那头毛驴满眼是水。微雨与大雨与暴雨有不同吗?当哀伤是源泉,汇集世间所有的水,化成雨,落在脸颊和手背,落在眼底和心底,水在体内发出的回声,就会逐渐扩大至湮灭。微雨,将悲凉拉扯得如此深广。我能猜到,这就是永在与永逝合一的所在。就像此刻含有些许渴望的剑门,知道一切的无望,仍然将他和他的驴子纳入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