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 东(北京)
是的,这不是我的办公地。但我必须认真值守一个夜晚,等待黎明初升。
值班员座牌、红色和黑色的电话机、值班记录本、台灯、一支笔,它们规范地摆放在6S管理区域,与我一同等候未知的电话铃。
在间隙中,也允许我想念远方的家乡和亲人。
今晚与往日,与未来的任何一个夜晚没有什么不同。
此刻的气息如此柔软,绿植、桌椅、电脑、茶杯、表册,留着工友们的体温,空气中还有他(她)们的欢笑和叹息。
此刻,灯只照着我一个人,孤单但不寂寞。
一个短暂的夜晚,亦可唤起不一样的想象。
转运货物的车流在黑暗中游鱼一样滑动,如果使用延时摄影,尚可看见那飘曳的线条,在冷空气中结出好看的彩虹,给夜色中的厂区、车间、道路披上斑斓的亮色。
也牵引我,梦一样远走又绕回。
窗外的寒风和室内的温热仅仅隔着一层玻璃,我的身体逐渐变得温暖。
世间事,不停起伏,冷暖自有道理。
它们出现在同一个瞬间,不是为了打破日常,而是为了保持某种平衡。
除了这些,除了此刻平缓的心里,我好像没有再进行抒写的可能。
五个年头,我来往于成都东二环、普兴,度过与往昔不一样的岁月。
比我的往复更频繁的是车流、汽笛,二环高架、成雅高速、一往无前的成昆线。
一切正在深入身体和灵魂。
而我知道,我不再是一位匆匆过客。
我正被眼前的一切深深打动:工厂像巨轮般停泊于浅丘陵深处,工友像游动的蚂蚁散落在各个岗位,阳光与暮色交织下的库区正成为我必然的生活。
川西平原的宁静,包容了喧嚣和隐忍,悲伤与欢乐,寂寞与狂热。
和我一样,万物都已无法回到过去,我们正在一再交付自己。
不容回避,生活中必然的归宿仍将在岁月中闪现。
道路繁杂,像经历过的一生。我走过一次,又忘记无数次。
罐区林立,仿佛所有的标高都是仰望的新起点。
一切都已过去,一切正在诞生,一切正在向我发出邀请。
时间如流水,冲淡了对所谓幸福的诠释与理解。
平静,自由。草木如是,花果如是。时序顽强生长,秋水正好入怀。
一个旅人,偶尔沉浸于内心的想象。而我,正经历着从未有过的际遇。
在鸟鸣与阳光、与月色偶尔的交织中,现实不再虚幻,我的内心亦开始从容与安静。
整整二十六天。雨水威逼着阳光,纠缠着天空、大地、厂区,无休无止。
我眼中的忧虑如川东的丘陵一样漫长,在成都平原又一次次加深——
我忧虑手中的诗行将被涣散的风雨浸润,它在现实的风雨里停留了太久。
我忧虑库区前的大道上排列的车辆里的粮食,忧虑等待售粮的农户无奈的叹息,忧虑正值青春的女工雨伞下明净的眼睛,忧虑门前走过的盲人左手的孩子和右手的拐杖,忧虑清洁工、转运工、安全员,风雨中的雨披下微微颤抖的身体。
我忧虑厂区外已经发芽却无法收割的小麦、油菜,刚刚插下的秧苗因雨水的过度浸泡而开始倒伏,几位老农无奈中的悲伤。我忧虑初夏的夜灯能不能承载雨声的重量,忧虑要花二十万元才能换去髋骨的工友,忧虑一位死去不久的工友深掩的墓地,甚至忧虑办公楼顶那一丛我精心养护的花朵,厂区角落里疯长的杂草掩去的青青草坪……
尘世间的重量正在加深。
这突然的忧虑,是在近于无知地生活了四十多年后第一次深深降临,那样刻骨,铭心,沉重,无所不在。
我惧怕这逐渐扩散的忧虑,会一次次让我的双眼在这无休无止的风雨中蒙尘。
但我也深信,眼前的一切,正是时光给予万物前行所必然承受的力量。
早班车,他是第一个上车的人,也是晚班车最后一位下车的人。
无法计算,往返于一个家和一个工厂,他已经上下了多少次这趟班车。
他也无需自询:一生中还将搭乘多少次这样的公交车。
朝云暮雨,日升月出,他知道何时接近晨昏、何时临近春秋。
他已熟悉了站名、距离、时间。他甚至渐渐熟悉了那些日日相见的面孔。
他已经习惯了在起步、制动和缓慢的行进中解决早餐、短暂的睡眠,在一段段距离中节约时间。
一座城,一座工厂。一个房间,一张床,一个工位。
多少人疲于奔忙?多少人为幸福苦累?
但他们的心可能是甜的。像他们有可能面对的泪水。
乘公交车的人,因为不得不面对,我相信他们早已有了最平常的心。
那些每日必须面对的一个个寻常的细节,就像车间里的每一颗螺钉,已渐渐长成身体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