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加里《天根》中的生态之维

2023-08-20 09:58刘娟
文教资料 2023年8期
关键词:加里自然

刘娟

摘 要:罗曼·加里是法国文学史上唯一一位两度荣获龚古尔奖的作家。加里的代表作《天根》一经出版即被法国评论界誉为“第一部生态小说”。《天根》以20世纪50年代发生在法属赤道非洲的猎象与反猎象故事为主要内容,从自然、社会和精神三个维度批判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思考人类的生存境遇,并最终确定爱与希望是应对和解决生态问题的有效路径。本文立足生态批评理论,结合小说中贯穿全篇的生态思想,梳理小说中呈现的生态之维,探究作家对于现代人所面临的生态困境所进行的思考。

关键词:加里 《天根》 自然 人 生态之维

罗曼·加里(Romain Gary)是法国当代著名作家,他1945年出版处女作,一生创作出近40部作品,是法国文学史上唯一一位两度荣获法国最重要的文学奖项龚古尔奖(le Prix Goncourt)的作家。1956年,加里的代表作《天根》(Les racines du ciel)出版。同年,该小说以8票赞成2票反对的绝对优势斩获作家的第一个龚古尔奖。加里把《天根》的叙事背景置于20世纪50年代的法属赤道非洲。当时,在那里,每年都有数万头大象被猎杀,遭遇濒临灭绝的悲惨命运。小说围绕主人公莫雷尔(Morel)在乍得开展的保护大象和一切野生动物的运动,讲述了非洲的猎象与反猎象故事。《天根》发表时,法国评论界称之为“第一部生态小说”“为拯救受到威胁的生物圈而发出的第一声呐喊”。[1]“第一部”“第一声”最高级形式的两次连用、“生态小说”“拯救生物圈”等语汇的反复运用确定了《天根》在整个生态文学创作中的重要地位。《天根》以生态整体主义思想为基础、以生态系统整体利益为最高价值,表现自然与人的关系并探寻生态危机的社会

根源[2],因而成为生态批评的理想对象。

20世纪90年代,气候变暖、生物灭绝、水资源短缺等现代化造成的生态破坏现象频繁发生,人们开始认识到生态恶化已威胁到人类的生存环境和未来发展,认识到生存危机的严重性和紧迫性,生态批评应运而生。生态批评主要研究文学中的自然生态和精神生态问题,力求把握文学与自然环境之间的互动和互涉关系。生态批评理论家格罗特费尔蒂(C. Glotfelty)认为:“生态批评就是研究文学和物质环境的关系……生态批评对于文学研究采取的是以地球为中心的方法。”[3]本文以《天根》作为主要研究素材,立足生态批评理论,从自然、社会和精神三个层面集中考察该小说文本所呈现的生态之维,分析加里对于现代人所面临的生态困境的思考,全面呈现作家极具超越性的生态

思想。

一、自然之维:不在场的自然与大写的大象

在加里眼中,大自然充满活力和生命,是具有丰富蕴意的空間。在小说《童年的许诺》(La promesse de laube)的开篇,作家这样描述比格-苏尔(Big-sur)海滨:“海面的薄雾使周围的一切显得柔曼而和谐。极目天际,望不见一艘船只。”[4]空旷、和谐的自然让叙事者“我”不断回忆起母亲对他的“根深蒂固的柔情”。在大海、母亲合为一体的自然空间中,“我”倾听、思考、追忆。加里的处女作《欧洲教育》(?ducation européenne)更是全篇充斥着对自然(风貌、天气等)的描绘:“破晓时分,藏身洞挖好了。时值九月,晨光阴沉昏暗,天气多雨潮湿,松树在雾气中摇动,肉眼看不见天空。”[5]小说中不断复现的密林是游击队员的藏身洞,保护他们躲避德国党卫军的搜索和袭击。《欧洲教育》中的自然宛若一位温暖有力的保护者,在它的保护下,游击队员最终取得了“不是一般的……胜利”[6]。

与《童年的许诺》《欧洲教育》等作品截然不同的是,在《天根》中,加里对自然风貌的描绘着墨很少。自然在该小说的叙事发展中甚至是不在场的、缺失的。尽管广袤的法属赤道非洲或自然仍是《天根》的叙事背景,但自然在小说中的功能仅限于此。诚然,这是加里为突出小说叙述结构的独特而刻意采用的写作手法。加里通过多位叙述者的讲述以间接的方式刻画出小说主人公莫雷尔的独特形象。这种故事套故事的嵌套结构一方面预示了莫雷尔保护大自然运动的复杂性;另一方面,也更为重要的是,通过自然的不在场,更好地突出了莫雷尔所开展的运动核心——大象。莫雷尔正是因为对非洲大象惨被猎杀的现象深恶痛绝才从人道主义出发,保护大象,维护它们的生存空间,以捍卫受到威胁的大自然。

加里在《天根》中的动物转向凸显了人与自然和谐共存的生态主题。在作品中,作家发出极具前瞻性的呼吁:“非洲失去大象的时候将失去什么。我们正在这条路上走……我们仍在摧毁身边最美丽和最高贵的生命体现的时候,怎么可以奢谈进步呢?”[7]大象逐渐成为作家审美观照的直接对象。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天根》出版后,加里又创作出著名的《写给大象的信》(Lettre à léléphant),继续为大象发声。在加里眼中,大象充满活力,它们“庞大,笨拙,巨大”,是“最后的个体”[8],是“最美丽和最高贵的生命体现”,还代表着令人浮想联翩的一大堆自由,因而大象超越了“山地大猩猩、白犀牛、黄背小羚羊”等其他动物物种,成为大自然的象征。[9]而这些“在非洲广袤大地上奔跑的大兽群”在人类的自私行为(猎杀、毁林、扩大耕地等)下,逐渐被赶出沼泽而从大地上消失。在加里看来,打猎,尤其是为了展示漂亮枪法的狩猎是人类所有自私行为中最为卑鄙的。“动物的境遇是自然传递给人的信号,是自然留给人保证其续存的最后机会。人在猎杀动物的同时也宣告了自己的灭绝。”[10]加里对大象惨遭杀戮的悲苦遭遇倾注了同情,他通过人与动物的暴力和异化关系思考人的行为模式和动物的生存境遇,反思西方现代文明的弊端甚至谬误。在《天根》中,加里呼吁拯救大象保护大自然,“尽全力使这一自然的美景永存于我们中间,让所有配当人的人见此美景都露出喜悦的笑容”[11]。

托马斯·阿奎那(St. Thomas Aquinas)在其《彼得·伦巴德〈箴言四书〉注释》中曾明确指出:“一个人若对动物有怜悯之情,他也会更加对人类有怜悯心。”[12]在这个意义上,加里经由小说主人公所倡导的对大象的保护扩大到人与动物之间的爱,而人与动物的和谐关系最终成就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团结和友爱。

二、社会之维:个体的孤独与他人的友情

《天根》的主人公莫雷尔是法国人,二战期间,他曾被关进纳粹集中营。战后,莫雷尔跑到非洲,开展保护大象的运动。莫雷尔这样解释他保护大象的动机:“我被囚期间欠了大象一笔债,正想法子偿还……一个同伴把这窍门(在单人牢房里依然神清气爽,说说笑笑,变得很皮实)传给我们。每当我们在笼子里感到受不了时,便开始思念这些在非洲辽阔开放的土地上勇往直前的庞然大物……正是这种努力使我们活了下来。”[13]起初,莫雷尔单枪匹马无人帮助,独自一人穿越乍得的荆棘丛林,手上提着他塞满保护大自然请愿书和宣言的公文包,到处征集签名。人们不能理解他的行为,甚至误解他是“狂人”[14]

或打定主意要比别人走得更远的“无政府主义者”“不仅要与社会决裂,还要与人类决裂”。[15]

而就这样一个独自生活、吃过大苦、深感孤独的狂人,最先得到了小说另一主人公米娜(Mina)的理解和支持。在小说中,米娜被称作“可怜的姑娘”[16]。

米娜命运坎坷,16岁时她的父母在一次轰炸中被炸死,之后她被一位与她家没有交往的叔叔收养,又被叔叔卖到夜总会沦为妓女。战争、贫困、被人抛弃、身份卑微、无依无靠……所有这些悲惨的遭遇让米娜觉得孤单。她解释说正是因为需要温暖、喜欢大自然和动物,她才决意来到非洲,来到非洲的腹地乍得:“乍得是个可以避难的地方:躲在大自然的怀抱中,躲在大象和所有那些温顺地走遍稀树草原的大兽群中间。”[17]在那里,她可以满足自己对温暖的需求,获得在别处得不到的保护和友情。米娜与莫雷尔不期而遇,在听了他的讲话之后,甚至从他讲的第一句话起,她立刻就理解了他,“因为把他推向象群的那种需要,与她在‘乍得人露台上俯瞰荒无人烟的河岸和沙丘时感到的需要,没有任何不同”[18]。米娜还看出莫雷尔精疲力竭,深感孤独,需要他人的帮助和友情,因而没有丝毫犹豫地在莫雷尔的请愿书上签了名,决意加入他的运动,并在得知莫雷尔弹尽粮绝的时候平静地离开她的工作,带着历经困难才获得的武器弹药,不惜生命代价地帮助莫雷尔,帮助他开展保护大自然的运动。

不仅是莫雷尔、米娜,《天根》中的其他人物如圣德尼(Saint Denis)、科维斯特(Peer Qvist)等,所有的人,在加里看来,都生活在孤独之中。“孤独”是加里作品人物的关键词,《童年的许诺》中的“我”、《欧洲教育》中的扬内茨(Janek)、《大亲热》(Gros-C?lin)中的库森(Cousin)等一系列形象都倍感孤独,他们需要温暖和友情,需要“所有的象,所有的狗,所有的鸟……”[19],需要“伴兒,需要更大、更结实、可以依靠、真能挺住的东西”[20]。因此,在《天根》中,很多人都为莫雷尔勇往直前的行动所触动,理解并不带条件没有私下盘算地支持莫雷尔,在他的请愿书上签名,加入他反猎象的队伍。莫雷尔也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有一帮志同道合的人跟他一起,在非洲的丛林里,共同竭尽全力地保护生活在身边的几近灭绝的、“自由自在、笨拙但壮美的巨兽”[21],保护大自然、保护生命之树,“在人的陪伴下捍卫人的理想”[22]。

三、精神之维:人道主义与希望

在《天根》中,加里宣称:“它们(大象)有血有肉,它们遭受痛苦和恐慌。因此,它们就是我们自己。”[23]把大象和人并置,这标志着加里把人道主义延伸至动物身上。在加里看来,动物和人一样有血有肉,因而应该与人类处于平等的地位,拥有相同的生存权利,并受到人类的保护和关爱。加里在《天根》中有意避开人格化观点,用动物视角进行书写。作家描写母象在幼象遭到捕获时,也像人类的母亲一样,发出痛苦、绝望的号叫,并断言“象是有语言的”[24]。也就是说,人与动物之间的关系不是割裂的,而是息息相关。动物是人类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伴随着人类生长,与人类共存。“人作为万物中的一个物种,与动物有着很多相似或相近的特征,只是人的理性、情感和智力较之动物更为发达和鲜明而已。”[25]加里反对人为了自己的私欲而猎杀大象,反对人失去对动物和自然的尊重。莫雷尔曾在第一次见到米娜时对她说:“我只在它们(大象)中间生活,成年累月地跟随它们,研究它们。更确切地说是欣赏它们……我情愿放弃一切,自己变成一头大象。”[26]

“变成一头大象”或者变成动物本身,表达了莫雷尔要与人的残酷彻底决裂的意愿。而莫雷尔请愿书的核心内容是要求废除任何形式的猎象活动,主要针对“最卑鄙的,为了战利品——俗话说为了取乐——进行的狩猎”[27]。大象在被猎杀之后,除了象牙被高价售卖之外,大象皮经过加工、镂刻和鞣制后,被加工成纸篓、花瓶、伞架等各类非必需性商品,出口到西方发达国家。与之相对的是,非洲的土著杀象是为了吃,大象对他们而言,是肉和蛋白质的唯一来源。因此,加里借莫雷尔之口表达他广义的生态观:“保护大象首先要提高非洲的生活水平,这是任何严肃的保护大自然运动的先决条件。”[28]20世纪中叶,非洲社会动荡,粮食匮乏,疾病流行,而提高非洲民众的生活水平,是为保护大象而进行的斗争的一部分。也就是说,莫雷尔和他的同伴们进行的保护大象的运动,不仅保护大象或其他非洲动物,而且捍卫非洲的“灵魂、完整性和未来”[29],捍卫比非洲大陆还要广阔的人的尊严和希望。

在《天根》中,加里写道:“人仍可以行动起来拯救点什么,一切并没有无可挽回地注定被毁

灭。”[30]小说中人们保护大象的斗争遭遇形形色色的困难和挫折,但他们从未放弃胜利的希望,他们像片刻不停一直前行的大象那样,继续着保护自然、保护生命之树的行动。正如评论家于连·儒麦特(Julien Roumette)所说,在《天根》中,“大象总是处在行动中:大象象征着过去,什么都无法阻碍它的前行。大象带着全部的身份和过去前行,其真相都存在于它的行动之中”[31]。这里的大象也隐喻着为了拯救大象、为了一种可能或不可能而不断前行、心中充满希望的人们。

《天根》出版的20世纪50年代,大部分欧洲作家集体处于迷茫悲观之中。“现代社会的腐败和贪婪是物质中心化和精神边缘化的人性异化造成的,腐败源自于整个世界物质主义弥漫的‘有所企求的贪欲,人们缺乏精神超越维度而处于现实欲望难平的浮躁焦虑中,这一系列现代文明病症导致了人类的整体精神失衡。”[32]在这一重要历史节点,加里通过自己的文学创作让公众舆论知道,“在这失败主义和逆来顺受的世纪,仍有人为了人的荣誉,为了再次激起他们朦胧的希望而斗争”[33]。加里倡导用人道主义和希望,对抗存在的焦虑、对抗荒谬、对抗西方现代社会中的各种异化。在小说中,加里这样阐释标题《天根》的蕴意:“伊斯兰教把这称为天根,对墨西哥的印第安人来说,这是生命之树……是上帝在地里植下的所有的根,以及他在人的心灵中永远植下的根。”[34]

四、结语

柳鸣九先生在《超越荒诞:法国二十世纪文学史观》中介绍加里时曾强调他“经常处理一些重大的世界性的题材与人类状况的主题”[35]。作为1960至1970年这10年间法国被阅读和评说最多的小说家

之一[36],加里具有高度的生态自觉性,他在其思想性和文学性兼具的作品中关注动物的生存,关注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人与人之间的互助友爱以及人的精神生态,呼唤人们的生态意识,全方位多维度地向现代性和人类中心主义发起强有力的质疑与挑战,试图消解狭隘的思维模式,代之以“地球中心”或“自然生态中心”的理念。

值得一提的是,在2022年法国龚古尔学院和《费加罗报》为纪念龚古尔文学奖创始人诞辰200周年而最后确定的40部“龚古尔最佳作品”中,《天根》名列榜首,并于同年3月10日作为首部作品正式出版。这一重要的文学事件标志着《天根》在问世半个多世纪之后,这部作为世界生态文学史上重要里程碑的小说依然魅力不减,值得一读再读。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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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项目: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基金项目“法国作家加里的生态创作研究” (2018SJA1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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