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症漫记》中的失明与复明

2023-08-20 09:58秦中岳
文教资料 2023年8期
关键词:精神病院他者

秦中岳

摘 要:萨拉马戈的长篇小说《失明症漫记》是一个关于人类社会的大型寓言。当人们被白色眼疾大规模侵袭之后,人性的丧失、权力的盲视、文明的混乱轮番上演。而失明症所造成的“看不见”,在某种意义上正是为了“看见”,看见他者、警惕权力、反思结构。从失明到复明是一场漫长的返乡之旅,而盲人们只有在与他者的互动中,在对权力的警醒中,才能突破“精神病院”,重返“生活之家”。

关键词:萨拉马戈 他者 精神病院 家 《失明症漫记》

如果说若泽·萨拉马戈因为其“充满想象、同情和讽喻的寓言故事,不断使我们对虚幻的现实加深了理解”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那么,作为萨拉马戈代表作之一的《失明症漫记》近年来不断被提及和重读,则不仅因为它是一篇残忍的寓言,更因为它真的像是关于人类生存处境的预言。《失明症漫记》中以“白色眼疾”为特征的瘟疫是突如其来的。随着第一位病人在等待红绿灯时突然变成了瞎子,人们一个又一个失明了。失明者的眼睛里只有一片白茫茫的世界。而当局为了阻止这场白色眼疾的蔓延,将患者和那些与患者有过接触的人关进废弃的精神病院。盲人们在精神病院经历的肮脏、晦暗、卑劣的生活令人震惊。但当医生的妻子带领被隔离的人们冲出地狱一般的精神病院时,却遭遇了另一个早已失明的瘫痪的城市。他们艰难地回到医生的家中,而复明又是悄然而至,生活仿佛在一瞬间又恢复了正常。

整部小说从叙事学的角度看,似乎并没有特别的人物塑造。甚至众多的人物没有名字,他们都是一些代称,第一个失明的人、偷车的盗贼、斜眼的小男孩、医生、医生的妻子,如此等等。或如萨拉马戈自己所言:“在一个所有的人都双目失明的地方,一个人的存在还有什么实际分量或是意义。说真的,在全部都是由盲人组成的世界里,一个人的姓名又有什么意义呢?”[1]同时,小说又不涉及具體的时代,不涉及具体的地域,恰恰是这种无具体所指的手法赋予了小说一种普遍性。而失明作为一种隐喻,甚至作为一种方法,反倒让人能更加深刻地洞察到人的内心深处的丑陋与美好、卑劣与善良;让人更加深刻地洞察到个人与社会之间的持久的张力。这在某种意义上,或许是另一种复明。

一、失明的个人及其隐喻

所有患上这种白色眼疾的人,从医学的角度来看,眼睛并没有病理性损伤。就如医生检查第一个失明者时所说:“你知道吗?今天我遇见一个非常稀奇的病例,一个男人顷刻间完全失明,检查没有发现任何可见的损伤和先天性恶变的迹象,他说眼前都是白的,一片浓浓的乳白色附在眼睛上。”[2]一方面,是医学上的“健康”与实际上的“失明”之间的悖谬;另一方面,这种白色眼疾正因为其超越了医学的解释,而显示出浓厚的隐喻性特征。王予霞就曾在《西方文学中的疾病与恐惧》一文中指出:“作为医学研究对象的疾病不过是生理的疾病,而人类面对形形色色的疾病所表现出的恐惧却具有浓厚的社会文化属性。在同疾病斗争的过程中,人类不断地在‘疾病中注入各种文化内涵,使其呈现出隐喻特征,从而使得对顽病的恐惧远远超出疾病本身,甚至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3]毋庸讳言的是,《失明症漫记》中的白色眼疾正是因为其隐喻性而引人深思,更加强了其批判性。那么,白色眼疾究竟意味着什么?失明究竟失去的是什么?

如果说,宰制了西方上千年的“视觉中心主义”代表着“逻各斯中心主义”在观看领域的另一种体现,不管以德里达为代表的解构主义如何反形而上学,如何批判逻各斯的暴政,毋庸讳言的是,视觉在各种意义上依然与理性紧密相连。在柏拉图那里,他认为视觉是神的创造,“光”也是神的恩赐,其最终目的就是为了让人们能够看到天上的理智。在这里,“光”就意味着理性,也正是由于理性的“照耀”,事物才能被看到,眼睛才拥有视觉。柏拉图将理性的地位拔高到不可臧否的高度,认为它是神的恩赐,人也正是被神选中,才得以超越动物。视觉的地位也正是因为理性才高于其他感觉,脱离理性的人,在柏拉图那里,与瞎子无异。萨拉马戈自己也曾坦言:“我们正一天比一天失明,因为我们越来越不愿睁眼看世界。归根结底,这部小说要讲的恰恰是我们所有人都在理智上变成了盲人。”[4]实际上,这也是对“失明”及其隐喻意义的主流看法,一个人失明意味着在这个人身上理性的失落。特别是启蒙运动以来,一切事物是否能够存在都要交由理性来判决。所以理性的陷落意味着人的陷落。但这似乎简单了些,一个人因为丧失了视觉,也就丧失了理性,其行为也就渐渐与兽无异,这无疑是把人从社会关系、社会结构中抽离出来,将群体动乱的一切罪责归咎于单个人理性的丧失。但是,人恰恰是处于群体中的人,人的社会属性恰恰是说明人能够区别于其他一切生物的根本性的特征。“人的本质不是单个人所固有的抽象物,在其现实性上,它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5]也就是说,精神病院内部盲人们的一切肮脏、卑劣、丑陋、强者对弱者的剥削,甚至服淫役等一系列令人难以想象乃至于震惊的行为,并不能简单归结为人因失去视觉而沦落于动物之列。毋宁说,这是人失去视觉从而导致的社会结构和秩序发生了难以想象的动荡的后果。

那问题究竟出在何处呢?人既然是一种社会性的动物,那么无论萨特如何慨叹“他人即地狱”人恰恰仍是需要他者的目光的。相比于萨特对他者的审视的警惕,人其实是在他人的目光中发现了自己的存在。这种他人的注视包含了理性的约束,在这个意义上,理性并不是简单存在于个体的内心深处,而是存在于人与他者的互动之中。同样,在这个意义上,理性就不仅是康德那里的个体的自我反思与批判,更多的是哈贝马斯意义上的“交往理性”。理性是神赐予的,不仅是说理性是外来的上天的恩赐,拯救人于蒙昧之中,而在此处就应该换成理性是人与他者合作共生的。当小说中的人物全都失去了视觉,其实在某种意义上也就失去了他者,失去了他者的审视。所以,所有的人物都没有名字也是自然而然的,在一个失去了他者的同质化的世界,名字又有何用处呢?医生妻子、药店伙计、戴眼罩的老人等等代称不仅意味着个人主体性的缺失,还意味着异质性的匮乏。就如韩炳哲在《他者的消失》中不仅慨叹同质化的地狱的来临,更加惊惧于“爱”的消失。“‘爱始终以异质性为前提,而且不仅关乎他者的异质性,也关乎一个人自身的异质性。”[6]所以,这些盲人其实是处于一个无“爱”的群体之中。而医生的妻子作为唯一一个没有失明的异质性存在,在她身上体现了这个癫狂世界里仅存的希望,即理性的克制、爱的广博。不仅如此,医生妻子时刻想的是重建某种秩序,这种异质性正是她的力量所在。当失明的众人在精神病院里乱作一团时,从头至尾,医生的妻子都在担负着拥有视力的人的责任:审视、同情、怜悯、反抗。更重要的是,医生的妻子不止一次地表露,“如果我们不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那么至少应当尽一切努力不要像动物一样生活”[7]。这其实也意味着新的问题:当失明成为一种新的常态,失明的人如何在群体中重建某种尊严?医生的妻子倾尽全力对抗着混乱失序的世界,但毫无疑问的是,无力感早就淹没了她。医生的妻子也不止一次地流露出她的颓唐,她也想失去视力,起码这样不用目睹精神病院里残忍的一幕又一幕。如果说,加缪笔下的里厄医生面对铺天盖地的鼠疫病毒,只能日夜奔波问诊,同时以此反抗人生的荒诞,那么医生的妻子在一些具体事务上帮助盲人、照料盲人,则体现着人性的光辉。但是,在精神病院这样的围城中,在未获允许就离开所在的大楼即意味着会被立即击毙的残酷环境中,拼尽全力重整秩序又能如何呢?错误的生活能过得正确吗?精神病院曾经是一个抛弃的建筑,如今住满了被抛弃的人。

二、作为失明空间的精神病院

苏珊·桑塔格在其名著《疾病的隐喻》中写道:“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8]所以,当白色眼疾悄然而至,对这些患病者而言,他们无异于成为某种有别于常人的异类。如果说,白色眼疾在各个意义上将所谓的正常人与患病者区隔开来,那么无辜的盲人更因为白色眼疾的传染性,被施以一种强制的暴力。就如小说中的卫生部长用所有人都能听懂的话说,“就是对那些人强制执行隔离检疫,这是从霍乱和黄热病时代流传下来的古老做法,即感染者或感染者的船只必须远离海岸四十天,以观后效。”[9]這种因患病本就带有耻感的身份特征,更加由于外部的强制性力量被客体化,被集中于“废弃的精神病院”之中。也正如在福柯关于疯癫的论述中,它已经不再被视作一个人心理和生理的奇异现象,而是被当成一种对某种权力秩序的妨碍,福柯一针见血地指出,从18世纪末开始的150年间,禁闭已然成为各种滥用权力因素的大杂烩。[10]在福柯那里,正是由于理性的暴政将不可规训的疯癫排除在外,精神病院也成为违反社会秩序之人的赎罪之所。而这些患上白色眼疾的病人,由于眼疾的传染性,已经对社会秩序造成了极大威胁。萨拉马戈在访谈中也曾痛心疾首地指出,我们生活在一个把部分人排斥在外的世界,老人、艾滋病人都是如此。而在《失明症漫记》中,被排斥的则是失明症患者,“排斥与己不同的、具有威胁性和有违常规的东西。那个社会企图排除一种灾祸,但是这种灾祸已经存在于那个社会之中,而且必不可免地要扩散开来,结果社会反倒最终被它所淹没。也就是说,把盲人送进过去的疯人院与世隔绝的企图注定是要失败的。”[11]同样,小说中整个城市也并未因把这些失明者隔离起来而幸免于难。而城市反倒因为这种对于盲人的冷漠与隔绝被白色眼疾无情吞没。毫无疑问,盲人们所寄居的废弃的精神病院的隐喻意义是发人深省的。它在某种意义上象征着社会对于所谓的“非正常”人群的排斥、隔离、敌视。白色眼疾也成为这些盲人们刻在身上的麻烦的身份。

另一方面,所谓的疯癫和失序在理性的暴政面前其实是不被允许言说自己的。如果说,精神病院一方面是有违社会正常秩序之人的收容所,另一方面精神病院又必须是沉默之所在。所以,当白色眼疾可能传染时,权力当局打着“希望所有公民表现出爱国之心,与政府配合”的幌子[12],打着某种爱国主义的旗帜,将这些失明者抛弃在精神病院,一隔了之,甚至根本不管他们的死活。这不仅意味着,把患上白色眼疾的“失序者”隔离起来以防“正常”世界受到侵害,还意味着某种无视,正如笛卡尔在《沉思录》中对疯癫的沉思,疯癫被完全排除于理性主体之外。这些失明者因为失去了象征人的理性的视觉,也已然被剔出了“正常人”的范畴。而精神病院本身在整个社会空间中就处于某种沉默的位置,精神病人也无法自证清白。患病者作为异类在当局者看来当然也已经不配拥有人的正当的权利。也正如代表着权力当局的团长所说,“盲人的问题只能靠把他们全都从肉体上消灭来解决,包括已经失明和必将失明的人,无须假惺惺地考虑什么人道主义”,团长还解释说,“狗死了,它的狂犬病自然就治好了”。[13]这当然意味着政府的无能与虚伪,意味着某种自欺欺人的失明。解决不了问题就解决那些提出问题的人。将这些所谓的“有问题”的人置于一个废弃的空间,即精神病院,也就意味着不“看见”,不命名,不承认,也就意味着所谓的白色眼疾并不存在。就像卫生部长的一位助手用他极其讽刺而又丰富的想象力,“用白色眼疾的说法代替了难听的失明症”[14]。也正如在萨拉马戈的另一部作品《复明症漫记》中卫生部长嘲讽内阁总理时所说:“死亡是因为有了这个名字才得以存在的,任何我们没有为其命名的东西都不存在。”[15]失明症在某种意义上还是所谓的正常人类社会可能拥有的东西,每一个正常人都可能是潜在的失明症患者。而白色眼疾作为一种外来物,因为被如此命名,就被排除在“人类正常的疾病的秩序”之外,作为某种不可认知的东西就可以被正当地视而不见。

这当然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失明”,是整个社会的失明。其实,在正常社会中,普通盲人生活在正常人之中,与正常人相比,即使目盲也不会是“盲于人”,他们仅仅是“盲的人”。而精神病院作为整个社会的“心盲”之所,在某种意义上,其实是社会“盲于人”的表征。如果说,众多的个体失明意味着失去了他者的目光,从而无法确立自己的存在,那么,在社会意义上,整个社会的失明意味着人类在发展过程中苦心营构起来的为保障人群利益的这些机制、形态其实也存在着它无情而暴力的另一面。政府作为人群有机组合的政治形式,本应该承担起对抗灾难与人类所必然面对的不确定性的责任,但是,当白色眼疾铺天盖地袭来时,权力当局的无能一览无遗。如前所述,人本质上是一种社会性的存在,当人类面对危险与苦难时,将承担这些苦难的罪责交由一个个孤零零的个人,并将他们抛掷于不可见的“精神病院”,表面上是政府的一种逃避,而在这背后是个人与政治结构之间永恒的张力。所以,当我们回到前文的问题,医生的妻子在一种错误的生活中能过得正确吗?她洞悉了人性的缺陷,洞悉了社会的痼疾,她在整个社会的危机和制度的极端不合理中如何自处?当她奋不顾身地跟着失明的丈夫来到精神病院时是一种反抗;当她承担起照顾众人的责任,企图重建秩序时是一种反抗;当盲人歹徒建立起残暴的统治时,她趁夜色去侦查,她用剪刀刺杀歹徒首领是另一种反抗。但是,在这个被废弃的精神病院的场域之中,她这些反抗真的有效吗?从很大程度上来说,只有当“精神病院”被另一个女盲人焚毁而这一切葬身火海时,才迎来某种转机。当冲出象征失明的精神病院,冲破某种权力当局为盲人们制定的暴力结构时,医生的妻子带着六个盲人在城市中漫游,他们才开始了艰难的“回家之旅”,回到生活之家、理性之家、信仰之家。

三、艰难的复明之路

白色眼疾突然而至,又突然消失,这一切都没有任何预兆。当第一个失明者在医生的妻子的读书声中合上眼睛时,他的眼皮里面突然变得一片漆黑。第一个掉进牛奶海里的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找到了岸,他艰难地爬上来,一场噩梦似乎过去了。那么人们为什么失明呢?或如医生的妻子和医生在小说的最后所坦陈的:“我想我们没有失明,我想我们本来是盲人;能看得见的盲人;能看但又看不见的盲人。”[16]医生妻子作为小说中唯一一个没有失明的人,当然意味着人类的某种最后希望。她就像拯救世界的天使一样,反抗邪恶,带众人寻找食物,甚至在物质已然极度匮乏时给大家读书。如果说,读书的声音意味着在盲人心里重新注入某种理性的秩序,那医生的妻子自身就仿佛“上帝之眼”。当俄狄浦斯在遥远的古希腊为了逃避自己“弑父娶母”的罪恶和不可抗拒的命运而刺瞎了自己的眼睛,这种“不愿看见”的主题就源远流长,甚至成为某种原型。歌德笔下浮士德的目盲也无疑意味着某种盲视。而发展到了萨拉马戈这里,小说家借医生的妻子的眼睛将白色眼疾所导致的不能看见并“盲于心”的主题发展成正是白色眼疾让人能够“看见”,或者说更好地“看见”。医生的妻子的形象实在是过于美好了,“在瞎子的世界里,谁有一只眼睛谁就是国王”[17],但医生的妻子从来没有想过要成为国王,相反她承担的是救赎者的角色。或者说,医生的妻子赋予人们的是一种与眼睛无关的视力,是另一种更重要的“心眼”。如果说,所有人失去了视力意味着失去了他者的目光,也就失去了在他者中才能确立的个体主体性。但当盲人们知道医生的妻子尚未失明之时,在某种意义上,他们也开始了自我救赎。在医生的妻子的目光下,第一个失明者的妻子收获了正义,戴墨镜的姑娘重新拥有了羞耻之心,焚毁精神病院的女人获得了勇敢。这是某种个体意义上的

“复明”。

但另一方面,只有当他们冲出精神病院,开始返家之旅的时候,才彻底完成了重生。精神病院作为某种幽暗人性的展演剧场,弱者只会向更弱者施以欺凌,所以盲人歹徒们在隔离区依照丛林法则建立残暴的统治在某种意义上甚至可能是自然而然的。也就是说,人心的幽暗不能仅仅依赖于某种自我约束。在精神病院这个已经完全失去外在约束的场域内,暴力即强权,强权即正义。罪恶的滋生竟有種悲哀的甚至是无奈的必然性。自启蒙运动以来,自主的个人如何自我约束就成为实践领域不可绕过去的问题。在康德那里,它意味着拥有独立意志的主体如何在自己的自由行动中遵循某种普遍规则。或曰,人为自己立法。但正如哈贝马斯所批评的,这种所谓的实践理性脱离了“它扎根于其中的文化形式和政治的生活秩序”[18]。精神病院作为被社会遗弃的场所,作为某种不可见甚至是不愿见的所在,本身就是罪恶的滋生地。它是权力当局将社会痼疾置之不理的地方,是人性的所有丑陋与不堪轮番上场的地方。所以,在精神病院里,无论医生的妻子如何反抗,她所能做的不过还是治标不治本的具体事务。当然,这种具体事务是有其价值的,但是正如阿多诺所言:“错误的生活无法过得正确。”[19]医生的妻子在精神病院这个错误的场域中是无法使自己、使同伴获得彻底救赎的。而当他们逃离这里,开始在城市之中漫游,找寻盲人的生活之家时,某种人性的光辉才得以真正复苏。逃离或者说击碎精神病院这种罪恶的结构才是“复明”的开始。

回家之路是艰辛的,因为整个城市已然混乱不堪。医生的妻子见到“一个女人带着一堆塑料袋在积水的街上走着,到处是腐烂的垃圾和人畜粪便,到处是弃置的小汽车和大卡车挡住公共交通道路,有些车轮四周还长出了青草,还有些盲人张着嘴,也睁着眼,面向白色的天空”[20]。同样,所有的生活之家也化为一片废墟,人们不仅哄抢食物、生吃活鸡,而且街上的狗也开始吃人的尸体。代表信仰之家的教堂所有的圣像都被捂住了眼睛,这是一个被神遗弃的世界。那怎么办呢?在混乱的世界是否还有一个诺亚方舟,收留这些可怜的人们?在医生的妻子的带领下,这些盲人们先后找到了戴墨镜的姑娘的家、医生的妻子的家、第一个失明者的家。“家”作为小说中与“精神病院”相对应的位置,当然意味着某种安全的港湾。更重要的是,相比于精神病院这个人性罪恶的滋生地,家总是给人一种温情、温暖的感觉。也就是说,在“家”这个场域中,人的内心深处的美好与善良会被激发出来,某种意义上,它代表着人性中善的一面。第一个失明者的丈夫和妻子发现有位作家住在自己家中,他们甘愿把自己的房子让给作家,让其有了临时的栖居之所;戴墨镜的姑娘和戴眼罩的老人在医生的家里结合成愿意一起生活的共同体;医生的妻子在自己家里为众人读书,让理性的声音充满整个房间。上述这些同情、克制、温情与理性都是在家里完成自己的再生产的,在“家”这个正确的生活场域里,一切美好似乎自然而然。另一方面,也正是“家”这个社会组织中的最小细胞支撑起社会生活的整座大厦。如果说,精神病院是一种被废弃的、不可见的,甚至是不想见的空间,那么家的可见性正表明它是我们最可依赖的地方,也是社会完成其再生产所不可或缺的场所。当然,萨拉马戈笔下的“家”充满了乌托邦的气息,但作为复明之所在,它是奥德修斯返乡之旅的最终归宿。

四、结语

萨拉马戈以失明症作为隐喻,以精神病院作为被社会遗弃的罪恶滋生地,以家作为人性重生之处,为我们讲述了一个关于人类自身、关于社会的大型寓言。正如《失眠症漫记》题词所写的:“如果你能看,就要看见,如果你能看见,就要仔细观察。”盲人们的复明之路是漫长而艰辛的,其间所展现的人的卑劣与崇高、人与社会之间永恒的张力却持久地发人深省。而一时的看不见为了更好地看见、更深刻地洞察,进而在他者、权力、社会结构的多重互动中建构出一个“真正的人”,并重建人类的家园。

参考文献:

[1] [4] [11] [葡] 若泽·萨拉马戈,马·莱奥诺尔·努内斯,孙成敖.一位有眼力的作家——访若泽·萨拉马戈[J]. 世界文学,1996(4):111-126.

[2] [7] [9] [12] [13] [14] [16] [17] [20] [葡] 若泽·萨拉马戈. 失明症漫记[M].范维信,译. 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22:20,101,34-35,39,88-89,34,283,87,200.

[3] 王予霞. 西方文学中的疾病与恐惧[J]. 外国文学研究,2003(6):141-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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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法]米歇尔·福柯. 疯癫与文明[M]. 刘北成,杨远婴,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9:4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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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德]哈贝马斯. 在事实与规范之间[M]. 童世骏,译. 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1.

[19] [德]阿多诺. 道德哲学的问题[M]. 谢地坤,王彤,译. 北京:人民出版社,2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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