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少年》剧照。
我的奶奶离开我们17年了。
奶奶是个面善心暖的农村老太太,一辈子与人为善,街坊邻里和睦相处,从未红过脸。奶奶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个大美女,即使在暮年时,依然能看出她年轻时候的俊美。
奶奶有7个子女,2个儿子,5个女儿,俺大大排行老大。奶奶应该是最后一批裹小脚的。她的鞋都是自己做的,黑条绒的、小小的三角形,真的很像鲁迅先生描述的圆锥。小时候如果惹奶奶生气了,我撒腿就跑,边跑边冲奶奶做鬼脸,她永远也追不上。有时候也会假装摔倒,故意让奶奶追上,其实每次都会被她识破,她赶上来,拿着我父亲用树枝给她做的拐杖落在我身上,但一点也不疼。
印象中,奶奶也是村子里最后几位穿大别襟衣服的。她那件洗得泛白的深蓝色大别襟上衣,不知穿了多少年,尽管上面落满了补丁,但依然干净整洁。
记得以前过年时,我在村里宣传队排练“社会主义教育”演出,穿着奶奶的大别襟衣服和裹腿布扮演过老太太。奶奶拄着她那个小拐杖坐在小板凳上满脸微笑,看得有滋有味的……
本文作者、著名演员郭晓东。
印象最深的是,每当夏天,奶奶光着脚坐在院子里,那些畸形的脚趾,全部压在脚掌下面,我看得一清二楚。我不只一次问过奶奶,脚趾那样疼不疼,奶奶每次都笑着看着我说:不疼,早就不疼了。我也曾帮奶奶缠过裹脚布。缠了一层又一层,很是麻烦。我曾不耐烦地对奶奶讲:赶紧扔了吧,又臭又长,累得慌。每当那时,奶奶就会微笑着对我说:要是能扔掉就好了,奶奶早就想扔掉了。
等我慢慢长大以后才懂得,那裹脚布不仅是对脚趾的保护,还有增加受力面、支撑身体平衡的作用。
因为奶奶裹脚走不快,每次跟奶奶去地里干活,是我走得最慢的时候。我总是耐着性子一只手拉着奶奶,一只手拿着一根树枝,赶着奶奶最爱的那两只大白鹅,“嘎嘎”的晃悠悠地走,有时候还会缠着奶奶给我讲故事,讲她跟她那裹小脚的故事。每次路过村头的那条小河,我总会先铺上几块石头,等稳住后再搀扶着奶奶,那双小脚,就会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走过去。
奶奶对我跟哥哥的爱,几乎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任何时候只要看到我们哥俩,就会露出慈祥的微笑。自然,奶奶也成了我跟哥哥的庇护伞,每当惹了祸,父母要惩罚的时候,就往奶奶家跑。奶奶家住在坡上,我们家住在坡下,很近。要么藏在床底下,要么藏在门后面,要么就藏在奶奶正在编织的蓑衣下面,害得母亲找遍整个村庄就是找不到……
跟我年龄相仿、在农村成长起来的一代人,应该还记得“沼气”,曾在农村里风靡一段时间,几乎家家户户都拥有。在我模糊的记忆里,“沼气”类似今天的天然气,很新奇,烧火做饭照明都很是方便。
那沼气,一般就是在猪栏里挖一个深井,類似地窖的样子,所有的家畜和人的排泄物都会直接排入地窖,等储备到了一定的数量和时间,就会自然发酵产生气体,然后通过之前接通好的管道输出,就可以为我们所用了。后来也不知什么原因,沼气慢慢淡出我们的生活。地窖里所有的储备又被小推车一车一车运到地里,当作农作物的肥料,丝毫没有浪费。再后来,也不知道什么原因,村子里又开始清理起沼气。
那应该是我在读小学一二年级的时候。有一次,班里的几个女同学来奶奶家,跟小姑和我一起在院子里的花椒树下写作业。奶奶戴着顶针坐在堂屋的门口缝补衣服。恰好村大队负责清理沼气的一位论辈份叫爷爷的人,来奶奶家清理沼气。因为废弃很长时间,地窖里面尽管已经清空了,年月久了,不知什么时候竟然又堆积了很多杂草杂物。
那爷爷没有帮手,地窖的入口小,他进不去。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我自告奋勇:我可以下到地窖帮着把杂物清理出来。其实我主要是想在那几个女同学面前一展英勇气概。我自己都奇怪,这么小的年龄怎么就会有在女生面前逞英雄的想法。
那爷爷大喜,便找来一根绳子绑住我的腰际,在奶奶还没明白是怎么一回事的时候,已经顺着井口用绳子把我放进地窖,那是我第一次进到沼气窖,里面黑乎乎的,但比我想象得大,散发着一股难闻刺鼻的味道,旁边布满了玉米芥子和麦秸,还没等我开始伸手清理,我已经晕倒,失去了意识……
我是在奶奶的哭喊声里醒来的,等我睁开眼的时候,那个爷爷正把我扛在肩上往村头的赤脚医生家奔跑,奶奶满头大汗,迈着小脚,紧紧跟在后面,在遍地沟壑、坑坑洼洼的乡间小路上,边跑边不停地气喘吁吁哭喊着我的乳名……
我从来没想到奶奶居然能跑得那么快。
看到晃晃悠悠左右摇摆着奔跑的奶奶,姿势甚是滑稽,我趴在那爷爷的肩上笑了起来,指着奶奶说:奶奶,你跑起来像家里的那两只大白鹅。
后来才知道,因为沼气窖废弃太久,里面全是二氧化碳。进去之前,要先点火扔进地窖,火苗燃烧,说明里面没有二氧化碳,如果中途熄灭,说明二氧化碳超标,这时候人进入地窖,便会窒息休克……
奶奶说,我命大,有后福。
从那以后,那两只大白鹅下的蛋,我永远比哥哥多半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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