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崔铭
社交网络时代的我们,常会感慨“塑料友谊”,它可能稍纵即逝,也偶尔剑拔弩张。身处扁平、碎片化的“社交”时代,回望千百年前,北宋王安石和他的朋友们如何交往?如何应对友朋的压力?彼此之间“求同存异”难吗?
说到王安石的朋友,曾巩无疑是最重要的一个。曾巩比王安石年长两岁。在中国文学史上,他们同为“唐宋八大家”之一,又同为江西老乡,两人还有多重亲戚关系。不过,他们从小都随做官的父亲生活在外地,直到庆历元年(1041)各自上京应考,才有机会相识订交。那一年,王安石21岁,曾巩23岁。两个年轻人一见如故,推心置腹,没有丝毫的保留和隔膜。此后,交往越深,相互之间就越加佩服。但是,他们绝不一味彼此奉承,而是直言不讳地指出各自身上存在的缺点和不足,正如曾巩诗中所描述的:“绸缪指疵病,攻砭甚针石”;他们肝胆相照,心心相印,“论忧或共颦,遇惬每同嘻”,谈到忧伤的事情,一同叹息皱眉,遇到高兴的事情,一同开怀大笑。
王安石个性鲜明,一直是充满争议性的人物,而且随着他名望的提升、争议之声也日益喧闹、响亮。尤其是他一再拒绝朝廷的征召,将人人羡慕的晋升机会弃若敝屣,让人们百思不解。于是,诸如沽名钓誉、以退为进、矫情伪饰之类的质疑和攻击,便时有耳闻。对此,曾巩以他对王安石的深刻理解,给予了有力的回应。他认为,王安石有自己坚定不移的人生目标,更有对人生意义与价值的独到理解,无论世人怎么看待他,都不会改变他既定的人生态度,朋友们没必要为此担心,更不该心存疑虑。
对于王安石变法,曾巩也持保留态度。在王安石担任副宰相和宰相的八年间,曾巩没有得到重用,一直远离朝廷,在地方任职。对于王安石而言,用人的首要原则就是必须拥护新法,绝不会公器私用,以人情代替是非;对于曾巩而言,他有自己坚守的底线,绝不肯放弃信念迎合权力,哪怕权力的化身就是他最亲密的朋友。
尽管如此,两人的情谊仍在,并没有完全中断联系。他们仍然敬重友人的品格,仍然佩服友人的学识,也仍然珍视彼此青年时代结下的深厚情谊。王安石退出政坛后,他们又逐渐恢复了密切的往来。
和老乡、亲戚、同龄友伴曾巩不同,王安石的另一个朋友程师孟(字公辟)是苏州人,他比王安石大了整整12岁,进士及第也比王安石早了八年。程师孟是一位精明干练的官员,《宋史》记载,他处理政务简约严明,所到之处,深得百姓拥护。
王安石很喜欢程师孟的直率坦白,他们原本就是布衣之交,几十年本色不改。有一次,程师孟对王安石说:“介甫啊,你文章盖世,有幸与你生在同一个时代,我平生最大的愿望就是求你写一篇墓志铭,或许可以借你的文章留名后世。”王安石以为他是为已故的父亲求墓志铭,忙请问他父亲的名讳,谁知程师孟说,他是想为自己预先求一篇墓志铭,留着将来死了时再用。或许不了解他们的人会认为,程师孟拍王安石的马屁。然而,他们之间的交往却从不涉及利益交换。王安石执政的八年间,和曾巩一样,程师孟一直在地方任职,执法公正,不畏权势,政绩卓着。
王安石退居江宁后,程师孟两度来访。第一次是熙宁十年(1077)秋,程师孟前往越州赴任途中,只是匆匆见了一面。那时,比他年轻十二岁的王安石正在极力推辞朝廷给予的高官厚禄,程师孟却还兴致勃勃地奔波在官场。第二次是元丰四年(1081)五月,程师孟时年73岁,终于退休回苏州,绕道江宁,专程前来看望老友。王安石开玩笑地问他:
“您还想做官吗?”
程师孟老老实实地回答:“还可再做一任知州。”
王安石忍不住大笑,为他赋诗一首,开篇第一句便是:“故人辞禄未忘情。”
耿宪(字天骘)是王安石最贴心知意的朋友。相识时,彼此都是少不更事的顽皮孩子。此后两人湖海相隔,人生境遇迥然不同。王安石22岁一举及第,耿宪则比王安石晚了十几年才考中进士;王安石在政坛叱咤风云,耿宪则功名无成,只做过小小的县令。但耿宪并非流俗之辈,他笃好文史,学识渊博,耽于荣利。富贵贫贱、党派是非等等,都不曾影响他们之间的情谊。王安石曾深情地写道:
雪云江上语依依,不比寻常恨有违。
四十余年心莫逆,故人如我与君稀。
他们可以谈心事,话家常,儿子、儿媳的婚姻纠葛,弟弟们遇到的各种麻烦,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家长里短,王安石都会跟耿宪说。王安石给耿宪寄药和药方,耿宪给王安石送竹冠、千叶梅,还有自家果园里的梨。都是家常物事,也都是彼此需要和喜欢的东西。每一次礼物的往来,都会激起两位好友赋诗唱和的雅兴。今天我们还能看到,《临川先生文集》中,收录了许多这类作品。
耿宪退休后住在苏州东城,王安石住在江宁,虽然不在一地,但约定年年相聚,策杖同游,夜宿寺庙。和耿宪相处,王安石感到自在、亲切、温暖。每次分别,都依依不舍,殷勤嘱咐:“望公时顾我,于此畅幽悁。”
王安石比苏轼大15岁,都是中国文化史上最耀眼的明星。然而,却因政治、学术、性情、人际关系等多重因素,交织成一段亦敌亦友的复杂关系。
王安石早年曾与苏轼的父亲苏洵有过节。变法开始后,虽然一度对苏轼的弟弟苏辙委以重任,但很快反目。而苏轼对王安石变法也是异议不断。熙宁三年(1070)前后,王安石曾多次阻止神宗重用苏轼。或许,即便撇开政见之争,王安石也并不特别认可苏轼的行政才能。
元丰二年(1079)七月,苏轼因讥讽时政遭到御史台羁押,在阴暗的牢房里度过了130天,最后贬官黄州,牵连入案的大小官吏数十人。
王安石执政期间,苏轼一直是他的反对派。如今,虽然他早已退休,但王安石并不赞成以言罪人的做法。据说,苏轼被囚期间,他曾驰书相救,说:“岂有圣世而杀才士者乎!”
元丰七年,谪居黄州整整四年的苏轼,量移汝州,于六月底到达江宁。系舟秦淮河上,苏轼有心前往拜会王安石,但身为谪臣,加上父子三人与王安石的昔日恩怨,他不敢造次,于是手书近作诗文十篇,投石问路。
收到苏轼的诗书,王安石十分惊喜,也完全明白苏轼的顾虑,第二天便身着便服,乘驴而往,主动到苏轼停舟之处拜访。苏轼大出意外,来不及戴帽子,更来不及换衣服,立即跳下船来,拱手而揖:“苏轼今日敢以野服见大丞相。”王安石笑道:“礼岂为我辈设哉!”
此后,苏轼逗留江宁的日子,便经常与王安石相会,一起切磋诗艺,讨论史学,留下许多动人的故事。
八月,苏轼离开江宁,继续北上。王安石手抄近作四首相赠,苏轼逐一次韵唱和,其中一首写道:
骑驴渺渺入荒陂,想见先生未病时。
劝我试求三亩宅,从公已觉十年迟。
王安石一生,才华卓绝,且位极人臣,朋友知交遍及天下,不同阶段、不同层次、不同面向的朋友,丰富了他的生命,滋润了他的心灵。无论岁月怎样流逝,无论生活如何巨变,“朋”与“友”在王安石心中自有分寸,而尤为关键的一点是,在王安石眼里,朋友绝不是图谋私利的工具,朋友也绝不是道德绑架的理由。正因如此,他才能在历尽沧桑之后,仍能享受到最纯粹、最本真的朋友情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