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木秋
汽车驶过潇水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我摇下车窗,湿润的风滑过我的脸颊,留下一个清冽又浅淡的吻。这个沾染了水汽的吻,成了我对永州最初的印象。
未到永州零陵古城之前,又怎会料到,我会踏在这水汽萦绕的路上,念那童年就烂熟的名字——柳宗元,我走他走过的路,听他听过的水,那仿佛是藏了千年的缘分,不经意就来到了身边。
零陵坐落于潇水之滨,如今并不凋零,满城灯火,延伸到夜的边界。它在西汉建郡,有潇湘舟楫之利,又是军事重镇,可在柳宗元眼里,这里不过是远离长安的边陲。安史之乱以后,藩镇割据、宦官专权,唐顺宗即位后,领导王叔文、柳宗元等人开展变革。这场史称“永贞革新”的变革持续186天就失败了,唐顺宗退位,参与革新的官员被贬,柳宗元因此失了前程。他被贬为永州员外司马,带着家眷落户永州。后来,他在这里也经历了一场风雪。
我沿着灯光走,风拨弄我的头发,吹到我的耳边,我听到了他的嗟叹——“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他写下这首人人皆知的《江雪》,诗里没有一个字写悲苦,却字字是孤寂。
但他也不会料到吧,一千年以后,还有人缅怀他,揣摩他的喜怒哀樂。永州这个伤心地成就了他。
初见愚溪,在第二日清晨。我坐在车上,看着山水往后退去,匆匆一瞥,我只记得满眼青翠。车速缓下来时,看见一道浅浅的水在树丛间缓缓地流。
这就是潇水支流愚溪?柳宗元的愚溪?都说当年,柳宗元来之前,愚溪不叫愚溪,叫冉溪或是染溪。柳宗元“以愚触罪,谪潇水上”,便把冉溪更名为愚溪。故事从“永州八记”流传开来,当地民众津津乐道,文人墨客也慕名前来。可在我目睹愚溪之前,那不过是一段诗文而已,与多少千古名篇一样,躺在纸上,是平面和黑白的存在。我坐直了身子,想看个真切,车却拐了个弯,又绕远了。
游了武庙和柳子庙,我站在下游的小桥上,眼前是一道碧绿的溪水,两岸是民居,树长在民居楼的石缝间,树影落在水里,模糊了虚实的边界。我闭着眼睛,踱着步,没走多远,就从民居走向古街柳子街。路不长,我却走得仔细,路面坑洼,透过鞋底我感受到了那种来自时间深处的抚触。
溯流而上,穿过古街,就到了溪边,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愚溪,这儿仿佛是个终会抵达的地方。
两岸是小坡,小溪水位低,嵌在坡底,蜿蜒爬到了树后,拐了个弯就不见了尾巴。阳光不猛,却照透了水,那么清澈,一眼就看到底了。水底有水草,水草被流水冲刷着,有些倔强,任流水猛烈,把它的身躯拉扯得极长,总不愿挪半步。它看着流水怎样送时间远去,打起一个个水泡,又看着苔藓怎样爬上石头,柳枝怎样垂向水面。它看到了很多,又似乎什么都没看到,这些都是极平常的事,却组成了小溪的日日夜夜。
我万万没想到,烟火缭绕的古城里还藏着如此清静的地方。眼前的溪流是那么熟悉,我怀疑,我曾在哪里见过,也许在文字里,或是某个过去的臆想里。我走下小坡,蹲下身来摸了摸溪水。水冰凉凛冽,让我一惊,它比我预想中的要凉得多,水流也比我看到的快得多,水在我的掌心荡成了涟漪,又浸润着我,洗掉了我指尖的尘嚣,我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愚溪水的这份柔情大概也疗愈了柳宗元。他走到溪边,把手放到溪水里,掬起一捧水,像捧起珍宝一样小心翼翼,他又摸了摸这片土地,荒芜又生机勃勃,他的心才终于从朝堂走向了山野,于是他说:“苍然暮色,自远而至,至无所见,而犹不欲归。心凝形释,与万化冥合。”他又说:“尤与中秋观月为宜,于以见天之高,气之迥。”他辨认出天地的另一种存在方式,心放开了,眼里就不只有风雪,还能见风月。
我在永州走了三天,在水的氤氲里四处探寻,到潇湘交界看水雾缭绕,到阳明山上看黄溪沐雨,直至我坐高铁离开永州时,还总感觉永州的水汽送我走了好长一段路。高铁上,身旁位置上的人换了好几回,孩童、少女、老妪,他们匆匆地来,又匆匆离去,那不经意的几十分钟,只是生命里的碎片,谁也不会在意,更不会记住。
我看着车走过了一站又一站,把夜割裂成一个个独立的时空,又悄悄带走,就像看那愚溪,静默地流过很多个日夜,带着枯枝、尘埃、不同年份的空气,以及有我或是他的片刻,终会流入潇水,汇入大海……
(源自《羊城晚报》,白丁儒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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