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年
《归家》的故事源于我的姥姥。姥姥是童养媳,娘家人除了一个远在丹东的哥哥,便没有任何的亲人。母亲每年冬闲时,都会把姥姥接到我们家住一段时间。姥姥个子不高,齐耳的短发,鬓角边别两个黑色的卡子,算是装饰品,缠过又放开的解放脚,走起路来不紧不慢,她的脸上总是挂着谦卑的笑,就是对我们小孩子也是笑着。
当我大些,知道了童养媳的来由,觉得姥姥太可怜了。我和姥姥很亲,常喜欢躺在她身边听她讲故事。姥姥的爹死在了走西口的路上,娘吞了大烟土,她和舅姥爷一夜间成了孤儿。家里的亲戚看这两个孩子可怜,把姥姥送到杨镇当童养媳,把舅姥爷送到铜匠铺当学徒。兄妹俩就这么活生生分开了,哥哥心疼妹妹,每年的端午节就跑到杨镇见妹妹一面。后来浑州城发大水,铜匠铺没了,舅姥爷就当了解放军,一走几年,再后来跟着部队去了朝鲜。胜利后,他没有回到浑州,而是留在了丹东,转业参加工作,在当地娶妻生子。浑州——距丹东几千里路,山高水远路途遥遥,舅姥爷几十年都没有回来过。
舅姥爷虽然远在千里之外,却是姥姥家的希望,家里遇到过不去的坎儿,给丹东写一封信,过几天就会收到一笔汇款。在三年困难时期,舅姥爷还给家里寄过吃的,我三个舅舅结婚时,都收到过他寄来的钱。
1995年舅姥爷退休后回来过一次,那时我在外地工作,没有赶上家庭大聚会,只见到他们的合影。舅姥爷站在姥姥的身边,两个人眉眼间很相似。
2008年姥姥去世,舅姥爷从丹东回来,老泪横流。原以为自此后他和浑州的联系就断了。没想到2013年舅姥爷回故乡安排自己的后事,他先把老伴的骨灰从丹东带了回来,说百年后他也要回到浑州,守着家乡,守着离去的亲人。
舅姥爷身板硬朗,说话声音洪亮。只是出去多年,他已经忘了浑州话怎么说。他讲一口不纯正的普通话,既不是丹东话,也不是山西话。我邀请舅姥爷去我家做客,他欣然同意。本想打一辆车,他却执意要坐公交。晚上我包了饺子,熬了绿豆粥。我和孩子说,老舅姥爷是上过朝鲜战场的。孩子一晚上都围着舅老爷,听他讲打仗的事。为了切掉我方的后勤供给,美国人的飞机除了扔炸弹还往公路撒铁钉子,他们就拿着大扫帚扫钉子,飞机每时每刻都在头顶上飞旋,身边不时有战友牺牲……我看着舅姥爷,那是一张饱经沧桑的脸,但眼神是坚定的。那一回他竟然还给我和孩子都包了见面礼。
2015年舅姥爷又回到大同,同样还是住在母亲那里。那一次明显感到他老了,手打颤脚打晃,不过他还是不让我们送他去火车站,他说一个人能行,那是最后一次回来。2018年舅姥爷患病去世。
舅姥爺去世后,又发生一件事,孩子们送他的骨灰回浑州,才发现舅姥姥的骨灰竟然丢失。我们大家都哭,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二姨只好安慰舅姥爷的几个孩子,老两口的魂早已经在地下相会了。
2020年是中国人民志愿军抗美援朝出国作战70周年,我从网上看到一些珍贵的影像照片。那段远去的岁月在我面前渐渐清晰起来。这也是我动笔的原因。我想为那个时代,为那一代老兵,为我的舅姥爷写点什么。
当我决定把姥姥和舅姥爷的故事写出来时,遇到了很大的困难,我没有这方面的写作经验,既没有在乡下生活过,更没有军队战场的经验。姥姥他们生活的那个年代对我来说也是完全陌生的。且两位主人公都已经去世,我记忆里只有姥姥讲过的故事片段,很多场景人物无法求证。还有舅姥爷的故事,他是一个志愿老兵,可当年战场的事,他讲得并不多。他是炊事兵,并没有上过战场,除了特殊情况基本是在大后方,并没有真刀真枪和敌人正面接触过,而小说中是要有一些战斗场面的。那段时间我看了大量的抗美援朝的纪录片,收集整理志愿军老兵的文字资料来补充材料的不足。
这个小说有80年的时间跨度,如果按照正常的时间顺序来写,必定情节拖沓,引不起读者的阅读兴趣,我就用了双线索:一条是以舅姥爷回乡为线索,现实和回忆交织展开,既有当年王家的生活片段,也有战场上的兄弟情、生死故事;另一条是由苏红来讲述,采用的是第三视角,由她来讲姥姥家各个人物的故事。表面上看似乎是两条线,可是他们的讲述在一些事件上、人物和时间上会有交集,而且两条线相交以后,又沿着各自的轨迹延伸。
在小说中我还采用了虚实结合的手法,如果内容只是姥姥和舅姥爷的家族故事,显得有些单薄,我加入了另一个虚构人物——新赞。小说中身为哥哥的主人公仙展已经牺牲在战场上,这么多年同是孤儿身份的新赞,一直以仙展的名义接济照顾如意妹妹一家。88岁时,老人自觉日子不多,为了帮战友实现当年给妹妹许下的愿望,踏上归家之路。
现在回头再看这部小说,还是有小瑕疵的。篇幅的原因,有些故事情节没有完全展开,新赞这个人物还不够丰满,也许它应该是一部长篇的体量。
(源自《大同晚报》,王世全荐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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