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博婷
1795年6月,一位36岁的英国女子怀抱13个月大的女婴乘船从英国北上,开始为期百天的北欧之旅。她此行一为受托于人,追讨失物,二为写本游记,探究她爱好的风俗道德与文明演进的话题,以便交付伦敦书商出版。因此,她是母亲、商务代理和作家。此人就是英国女子玛丽·沃斯通克拉夫特。
18世纪的英国,家庭出身不高的职业女性出路极少,或是给有钱的太太小姐当陪伴,或是进不多的女校教书,或是在贵族和中产人家里当家庭教师。这些沃氏全都干过,全都不满意,最后转向文字,靠写作卖文为生。她懂法语、德语、荷兰语,翻译过这些语言的宗教和道德类著作,又因为给杂志《分析性评论》写书评,熟读了文学和哲学。
她的第二个女儿也叫玛丽。她为生这个女儿送了命,产后11天即死于产褥热,死时年仅38岁。二代玛丽长大后嫁给了浪漫派诗人雪莱,她也是才女,擅写小说,21岁即写出英国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现代普罗米修斯的故事》,主题是科学家模仿上帝造人,结果造出了一个强过自己的怪物,造成局面失控,反噬自身。这一主题为后世流行文化中的大量此类小说电影开了先河。
从题目上看,《北欧书简》是书信集。这是18世纪欧洲人喜好的一种文学形式,不少小说以此为框架叙事。从内容上看,《北欧书简》是游记。游记作为文学体裁同样古已有之。如果说写信、写游记,都不新鲜,《北欧书简》的最大价值又在何处?我认为是写情。忧郁感伤原本就不是什么负面词汇,追溯起来的话,它是文艺复兴的时代精神。莎士比亚的哈姆雷特是忧郁王子,威尼斯商人安东尼奥一上场就说自己既不为买卖,也不为爱情,可就是莫名所以地忧郁烦乱。和莎士比亚同为17世纪作家的罗伯特·伯顿著有《忧郁的解剖》一书,将忧郁分为爱的忧郁和宗教忧郁两种,他还分析忧郁的成因、症状和疗法。到了18世纪,文学怪才劳伦斯·斯特恩的《感伤之旅》以一个敏感青年为主人公,融自传、小说与游记于一体,同时专门写情,成为18世纪感伤主义文学的代表作之一,也为《北欧书简》树立了一个范式。然而《北欧书简》写“情”又有不同,它并非只是模仿先例,而是写出了自己的独一无二。
《北欧书简》中的第一人
称叙述者(就当她是沃氏本人吧)常常说自己极度忧郁,心情激荡,头脑混乱,这是沃氏自己在游历时心境的真实写照。沃氏在恋爱上一向我行我素、飞蛾扑火。她先是爱上画家亨利·福赛特,热恋上头,登门找到画家妻子,正妻惊骇大怒,将她逐出门外。沃氏因此前往法国,借口为写专著而亲睹法国革命,实则也是为避绯闻纠缠,不承想在法国邂逅了美国男子吉尔伯特·伊姆利,造成了她更为深远持久的感情痛苦。伊姆利就是她此行北欧的委托人,是作家兼商人,是她怀里所抱女婴的父亲,曾参与美国独立战争,有上尉头衔,相貌英俊却对她始乱终弃。此人政治上激进,同情法国革命,同时又有着精明的商业头脑,甚至也干投资贩卖黑奴船只的肮脏勾当。
法国大革命爆发后,英国和普鲁士、奥地利结成欧洲联盟,对法开战,声讨其斩杀国王路易十六与王后玛丽·安托瓦内特的大逆不道,北欧国家则保持中立。《北欧书简》中提到的丹麦名相伯恩斯多夫主张对法保持外交关系,允许出口大量谷物至刚刚成立的法兰西共和国,北欧商人因此从对法贸易中挣了大钱。伊姆利在此形势下也雇了一名北欧商人做代理,找了艘法国船,计划先装法国银币,运到瑞典哥德堡,用银币买粮,再运粮到法国赚钱。不承想船没在哥德堡靠岸,挪威船长携银弃船逃跑,将船留给了大副。伊姆利听闻后,自然要追讨欠款,收回船只,因此才有了他委托沃氏的此次北欧之行。《北欧书简》中,沃氏对此语焉不详,只说有公事在身,但其在北欧海岸和内陆的行走线路,包括觐见丹麦首相,所为都是此事。后来,挪威船长被捕,其家人付了好大一笔保释金才让他获释。是庭外和解,还是打官司追讨损失,伊姆利让沃氏见机行事;赔偿金要多少合适,伊姆利也授权沃氏自行决定。这至少说明,女作家同时还是个熟练精明的办事人。
可是两人关系却早在沃氏去北欧前就破裂了,男的已经厌倦,女的却还在纠缠,甚至不惜吞鸦片酊自杀。即使来了北欧散心,从本书附录中沃氏写给伊姆利的私信里,也可见女方的动荡心情哪怕是在面对斯堪的纳维亚的奇山秀水时,也没能减弱几分。每封信都在诉说自己失恋的痛苦,声讨对方的冷酷无情,埋怨对方为何不写信来。不难想象这些怨怒在收信人那里所激起的反感。她遭遇的无非是古往今来男女之间的老套情节,那就是爱过之后又不爱了。而情爱一旦不再,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放手。
《北欧书简》中挥之不去的痛苦烦闷,已经是非常克制的表达了。本书中还收录了一些沃氏的私信,将私信与公信并列,更能还原一个真实的沃氏。中国人谈情,所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还有“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前者相当于当时及后世的英国人,常以沃氏为激情的牺牲品而替她惋惜地感叹,可是沃氏自己或许会庆幸自己有钟情的能力。失恋于她,等于情操养成,等于用想象和天才升华感性。总之,对“情”的表述,以及对“情”、理性和想象之间关系的辨析,是我认为此书的最大价值所在。
不管是公信还是私信,沃氏的第二任丈夫、思想者葛德文都对其激赏不已。“如果有一本书是故意想叫人爱上那作者的,我觉得这本书就是。”这是他评论《北欧书简》的话。沃氏死后,由葛德文编辑出版了沃氏通信集,即其私人通信的合集,也就是本書所译私信取自之处。在通信集序言里,葛德文认为:“这些信和著名的《少年维特之烦恼》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它们是炽热想象力的产物,是一颗充满激情并且想要描绘这些激情的心的产物。”
(源自《文汇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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