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三解
《史记·高祖本纪》中提出:
项羽为人僄悍猾贼。
很明显,当时对他熟悉的人,对他最大的印象是“残忍彪悍”之余,还有“狡诈”。这可和今人的刻板印象大不相同,却与韩信这个身边人的印象“勇悍仁强”遥相呼应。在外人看,他彪悍猾贼,所过之处,一片焦土;在身边人看,他是恭敬慈爱,恨不得分人饮食的好兄弟。
项羽的地位,起步确实是靠项梁侄子领兵,但他的前程是自己打出来的。而项羽对宋义的暴烈发难,属于完全的个人冒险,既出乎怀王需要,也肯定得到了项氏宗族的默许和支持,但他仍只是一个“家族代表”的角色,而不是凌驾于一群叔伯兄弟之上的“主上”角色。
在巨鹿之战中,项羽用行动向天下人表明,他是最优秀的将领,见《史记·项羽本纪》:
当是时,楚兵冠诸侯。
注意里面的信息,“楚兵冠诸侯”是在战前的观感,也就是“天下强兵”,而诸侯军救巨鹿,屯兵的军营就有十余处,没有敢出兵的,等到楚兵进攻秦军,诸将都“从壁上观”,明显是不看好,但是看到楚兵的悍勇,更是坐实了“楚兵冠诸侯”的恐惧。
等到击破秦军,诸侯将是被“召见”的,进了军营门之后,只敢低头膝行,只能说是吓坏了,也是靠着“吓”,项羽自此“始为诸侯上将军,诸侯皆属”。也就是说,不存在“共推”“共立”,直接项羽法令,莫敢不从,就自然而然了。
如果说,这种“劫诸侯兵”的方法,还看不出项羽的政治智慧,那么,在战后对章邯、秦军的处置上,绝对看得出章法:
章邯使人见项羽,欲约……项羽乃与期洹水南殷墟上。已盟,章邯见项羽而流涕,为言赵高。项羽乃立章邯为雍王,置楚军中,使长史欣为上将军,将秦军为前行。
这里的“约”,什么意思,是一般理解的投降吗?
这是让章邯还兵关中,“与诸侯为从”,即“合纵”、联盟,约定共同进攻秦国,分其地为王。
说得直白点儿,直到秦二世三年十二月,项羽大破秦军巨鹿下,赵国解围之后,“先入定关中者王之”才开始响彻天下,并展现出号召力。而在此之前,楚军与各诸侯军的动向,都是以“救赵”为名义。
所以,在史书的记载中,这个“约”极有可能是被有意识前置的。
现实是,到秦二世三年二月,刘邦所部才袭击陈留,得秦军积粟,开始了西进作战。而秦二世三年四月,为了阻击从河内郡渡河的赵将司马卬部,刘邦所部甚至“北绝河津”。而这个时候,河北战场上的章邯大军还在赵地坚持,赵将已经迫不及待地“入关”来了。
秦二世三年六月,在宛城城下,秦使者陈恢也能说出“臣 闻足下约,先入咸阳者王之”。这就很有意思了,到底是刘邦与人“约”,还是楚怀王与诸将“约”?
但是在章邯与项羽“盟”的时候,项羽明显是以这个“约”在团结、吸引六国的诸将围绕在自己身边,一个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张耳。
见《史记·秦楚之际月表》:
(秦二世三年端月)张耳怒陈馀,弃将印去。
(汉元年十月)张耳从楚西入秦。
“诸侯将”能跟上的,都跟着项羽西入关中,四十余万诸侯兵自然唾手可得。
在巨鹿之战后投奔项羽的,应该有济北王田安、燕王臧荼、齐王田都这几家,加上楚军,恐怕总数都不到二十万人,否则诸侯何必坐实楚军破秦,这里还要扣掉赵王歇、陈馀的兵力。也就是说,诸侯军在人数不知、粮食有限的情况下,“无奈”与章邯“约盟”。
等汉元年十月,项羽大军到了河南郡雒阳,情况就大不一样了。以《史记·秦楚之际月表》记录来看,张耳、魏王豹都是此时加入的,申阳、司马卬也应该是此时加入,衡山王吴芮也应该是此时加入,这才有了四十余万大军。
到了这个时候,“前行”的二十多万秦军已经是所有人的累赘了。
正因为是“诈吾属降诸侯”,秦军将士并没有享受“约盟” 的红利。因为那是大人物之间的约定,秦人士卒,在诸侯兵眼 中,就是奴虏,可以随意折辱。
正因为如此,秦军并不稳定,从时间上看,秦二世三年七月,章邯约盟;秦二世三年八月,才“以秦降都尉翳、长史欣为上将,将秦降军”,即完成了整编;到了汉元年十月,“项羽将诸侯兵四十余万,行略地,西至于河南”。
三個月的时间,从河南安阳走到了河南洛阳,又过了一个月,即汉元年十一月,大军才走到“新安”,也就是崤函谷地的入口,屠杀了二十万秦兵。
这是时间、风险问题,更重要的是“诸将微闻其计,以告项羽”。这说明,屠杀秦兵的决定是项羽和黥布、蒲将军做出的。这个意图,却是“诸将”的共识。这个“诸将”之中,甚至就有章邯、长史欣和都尉翳这三个人。
道理很简单,关中既然是诸将“分王其地”的乐土,为什么要留这些不安心做“奴虏”的秦卒在自己的地盘上呢?
当然,如此决绝地屠杀,与项羽性格中的“剽悍猾贼”脱不开干系,但却绝不是他政治智慧低下的表现。恰恰相反,这个决策绝对是他审时度势的结果,而章邯、司马欣、董翳“三秦王”也并没有记载说对此有什么异议,可见,整个处置应该出自“众意”。
既然是“从众”,怎么能算项羽糊涂呢?
(摘自《汉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