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伟军(达斡尔族)
一
爬犁是大兴安岭最受欢迎的交通工具之一。每到冬天来临,大雪过后,山野河流便洁白耀眼,气温也急速下降,最低能达到零下四十多度。寒风呼啸着卷起雪尘,打着旋儿飞舞。街道上人们铲不动厚厚的积雪,来往的车辆和行人轧碾和踩踏出的路面变得非常光滑。如此,就到了爬犁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爬犁和达斡尔车不同,没有两个大轮子,只靠两根滑板托着在雪地上滑行。因为冰雪路面阻力小,爬犁行驶时特别轻巧,可以多拉快跑。
快过年了,爸爸决定带全家人回到哈布奇村和叔叔一家过年。叔叔赶着一个很大的马拉爬犁来接我们。临出发,大人都穿好了皮大衣、皮帽子、皮软靴、皮手闷子,个个圆乎乎的。高高大大的叔叔穿着毛朝外的黑色皮大衣,看上去像大黑熊。我穿着毛线帽、棉衣、棉裤、棉鞋,被爸爸塞进了一个口袋状的狍皮睡袋里,手脚都不能动弹,我想起了被捆在摇篮上妹妹的样子。
爸爸抱着我走出屋门,把我平放在宽大的爬犁上面,然后又转身进屋拿其他的东西。爬犁的表面宽大平展,铺满了熟好的狍皮,待在上面又软又暖和。妈妈抱着用狍皮被子包裹着的妹妹坐到了我身边,见我不安分地要把手从睡袋里掏出来,便警告我:“别动!外面特别冷,会把你的小手冻坏的。乖乖的啊!”
等爸爸也坐了上来,叔叔吆喝了一声,爬犁便悄无声息地起动了。叔叔坐在我身前左面赶着马,爸爸坐在叔叔右面,哥俩好久不见了,高兴地聊着天。我乖乖地仰面躺在妈妈身边,呼吸着清凉的空气,眨巴着眼睛看着移动的淡蓝色天空,觉得非常无聊。显然,这一次我没有坐在爸爸身边问这问那的机会了。
我侧过脸去,看着向后闪去的雪原,感受着爬犁的轻微起伏,和高高的达斡尔车比较,爬犁太矮了,我感觉自己好像是躺在雪地上被马拖着走。
大地茫茫的一片白,雪面的冰晶闪烁着星星一样的光。不一会儿,爬犁驶进了山路,满眼便成了黄红色的柞木叶子颜色。我仰过身来,感觉路两面的柞树林很高,露出的蓝天成了长条状伸向前方。
爬犁进入了一段长长的下坡,马很省力,轻快地跑了起来,马蹄溅起的雪沫子在空中飞舞,风大了许多。妈妈怕冻到我的脸,把睡袋的遮帘放下来,盖住了我的脸。狍皮睡袋皮朝外毛朝里,那毛像针状森林,温柔地扎着我的脸,皮革毛的味道和着冷空气吸进我的鼻子里,非常特别,让我至今无法忘怀。
爬犁特别平稳,像漂浮在水面上的小船。透过缝隙,我能够隐隐约约看到光亮,过了一会儿,还看到了哈气结下的冰晶,朦朦胧胧的。
实在没有意思,我喊妈妈打开睡袋的遮帘。我听到了妈妈的笑声,接着蓝天又敞开在我眼前,冰凉的空气差一点噎住我。我侧过脸去,看见爬犁已经来到了山下,正沿着山脚滑行。路旁都是高大密实的白桦树林,不知是喜欢它们修长的身材还是牛奶般的颜色,在我所见过的柞树、松树、柳树、椴树、榆树等各种树里面,我最喜欢白桦树。
我又把臉侧向另一边,这边又是白茫茫的雪原。爬犁特别安静,没有达斡尔车碾轧积雪滚动的那种“吱吱嘎嘎”的声音。爸爸和叔叔说话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进我的耳朵,我也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渐渐地,我能通过马蹄踩踏积雪的声音和马喘气的声音判断出马是在慢走、快走还是小跑。偶尔,还听到了马边跑边放屁的声音,我就偷偷地笑。有的时候,遇到坑坑洼洼的地方,我能感觉到身体短暂的腾空。
在雪原上如此单调地滑行,让我觉得没意思,期盼着早一点到达老家哈布奇,从睡袋里钻出来,自由自在地跑跳玩耍。睡袋里其实很舒服,很温暖,我甚至怀疑大人是不是在骗我,外面真的有那么冷吗?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睡着了。
一阵狗吠声中,我醒了。爬犁好像停了下来,外面有许多男男女女在说话。妈妈把帘子掀了起来,一座黑黢黢的房子的窗户透出了煤油灯光。啊?什么工夫天已经黑了。
我被婶婶抱进屋放在西炕上,我从睡袋里钻了出来,蹦到地上。不一会儿,我就和叔伯姐姐混熟了,拿出了爸爸买的鞭炮炫耀着。接着,我们俩就从灶坑里抽出一根有火的柴火跑到屋外放鞭炮去了。
二
达斡尔山村人家的男人都擅长造达斡尔车,个个都是技艺精湛的木匠。他们会利用造车剩下的边角料,顺便给自家孩子做出小巧可爱的小爬犁,供孩子们冬季玩耍。
舅舅家大门前的那条路翻过东面的一座小山坡后钻进了大山里,这座小山的坡长有小半里路。
头一次放雪坡留下的回忆非常深。那天一场大雪刚过,群山都冻得跟一坨一坨的奶坨子一样,大人上山打柴的车辙已经被松软的厚雪覆盖。我们一帮孩子拉着小爬犁深一脚浅一脚爬上了山坡顶,脸蛋冻得通红,气喘吁吁,皮帽子和头发上、眼睫毛上都挂着雪霜。
我站在坡顶朝下一瞧,我家房子变小了,奶牛和马只有羊那么大了,心里有些发毛。表弟可不管那些,推着小爬犁紧跑了几步,扑到了爬犁上。那爬犁溅起雪沫子,越来越快,轻盈得像一只小燕子,无声地向山下飞去。在我们的一片欢呼声中,眼看着表弟和爬犁变得越来越小,飘下了山坡,飘过了我家大门外,一直飘到第三家的大院外才停了下来。他穿着一身狍皮衣裤,就像一个小人国的人,向我们挥动着皮帽子,尖着嗓子喊不要怕,快下来。
我见表弟那么洒脱,很是羡慕,也知道像他那样大胆地冲下去不会有什么危险,可不知为什么心里还是没有底。不过,我也不想让左邻右舍的小朋友笑话我,说镇子里来的男孩胆子小没出息,便胆突突地学着表弟推着小爬犁紧跑几步,一个前扑趴在爬犁上。爬犁启动起来,速度越来越快,向坡下冲去。我感觉自己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眼里只有一片模糊的白色。爬犁只有一巴掌那么高,我几乎是贴着雪面在向前滑行,能感觉到溅起的雪沫子飞向后方,能听到爬犁腿冲开积雪与雪面摩擦的声音。
太刺激了!我从来没有体验过这么新鲜的游戏,兴奋得大喘着气,好像小心脏快蹦出胸膛了,禁不住尖着嗓子大喊起来。
滑行的时间很长很长,我渐渐清醒起来,知道只要保持好爬犁的方向,就不会在半山腰翻倒出洋相,但又不知道如何控制方向,只好听天由命,任爬犁自由滑行。放坡方向的好坏,主要看在山顶起步的时候爬犁放得正不正,如果方向正通常不会跑偏。就这样,我飞下了山,飞过了自家的大门,又飞过了第二家和第三家的大门,超过了表弟才缓缓停了下来。我从爬犁上站了起来,庆幸自己没有翻车,庆贺自己战胜了胆怯,为体验到了像鸟儿一样飞翔的感觉而激动,更为勇敢地维护了男子汉的尊严而高兴。
轮到妹妹了,她那件天蓝色的棉猴在雪地里比较显眼,我开始为她担心了。担心她害怕不敢下来,更担心她中途翻车摔着了。其实,妹妹就是个假小子,是我的跟屁虫,我们上山下河都少不了她。只见她在山顶推着爬犁跑了几步便和爬犁融为一体,沿着我们滑下来的轨迹飞了下来。山顶的小朋友在为她呐喊助威,尖利的童声合唱仿佛从遥远的天际传来,在山村上空回响。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比自己下山还紧张,妹妹毕竟是个女孩子,还不到七岁。刚开始一切都很顺利,小爬犁载着蓝色的棉猴越来越快,顺着我们滑下的轨迹在飞驰。不过后来情况就不妙了,小爬犁渐渐偏左了,越偏越远。随着我们的惊呼声,小爬犁不知道碰到了雪下的什么东西,突然翻了个跟头,妹妹和爬犁就分家了。我紧盯着蓝棉猴,只见那个蓝色的小不点儿连续滚了几个跟头,又向前滑了一段距离才停了下来。
我的心揪紧了,担心妹妹会被雪下的石头撞伤。那个蓝棉猴稍微停顿了一会儿,不哭也不叫,竟然爬了起来,奔向那个被甩到一边的爬犁。我咧开嘴笑了,妹妹挺皮实,没咋地。只见她拉着爬犁回到了雪道上,把爬犁扶正,向坡下紧跑了几步,又扑到了爬犁上,向我飞来。山上的小朋友还有山下的我和表弟又兴奋起来,像一群小狼,扯着脖子“呜嗷呜嗷”地为她助威加油。
这一次,小爬犁没有偏,载着妹妹,像蓝色的闪电从坡上飞下,在我面前缓缓停了下来。我从爬犁上搀扶起妹妹,捧着她那通红的小脸轻轻晃了晃,连声夸奖她是一匹勇敢的小狼……
故乡的雪爬犁远去了,消失在茫茫的雪原中,它已经被汽车、拖拉机和摩托车所代替。现在回想起来,爬犁在雪原上飞驰,那是一幅幅童话世界的画面。眼睫毛挂满霜后打架,鼻腔内刺入细丝冰晶后融化,清凉而美丽的感觉,令人思念和向往。别了,我记忆中的雪爬犁!我会在梦中继续追寻你。
责任编辑 丽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