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锡勒(蒙古族)著 韩萨日娜(蒙古族)译
2020年9月17日晚,图雅姐在赶往苏尼特左旗的路上来电话告知于我:“听说你哥血压升高,我正从呼市往回赶。”
两天前,达瓦哥还在电话里跟我激动地分享喜悦,他的两个孙子分别考上了内蒙古大学和内蒙古医科大学,说图雅姐两天后送孩子们入学,等一切安排妥当后他自己也会前来看望。图雅姐送两个孙子来呼市的那天,我亲自接待,聊表心意并送上了祝福。
我在电话里叮嘱:“尽快就医,以免贻误病情。”次日清晨,额尔德尼陶克图弟弟的一通电话,传来了一个悲痛的消息——达瓦哥去世了。听闻这一噩耗我久久不能平静,在原地呆坐了许久。想到蒙古族又一个巨星陨落,不禁潸然泪下……
时间回到8月21日,我们在呼和浩特的几个发小一拍即合,决定踏上故土来一场寻根之旅,大家启程前往塔穆奇。入住旗宾馆,放置好行李,第一件事就是要去哥哥家拜会。现在想来,这已经是我多年养成的习惯了。我每次去旗政府所在地满都拉图镇,无论事务多么繁忙,第一要务便是与达瓦哥见上一面。我俩对彼此的惦念胜过血脉亲情。我们推心置腹地闲聊琐事,酣畅淋漓地喝奶茶,临别时达瓦哥还不忘下死命令:“临走时务必要来家里一趟。”于是返程时,他不仅让我吃上了一口热气腾腾的家常包子,还捎上羊肉、奶制品等让我回去后与亲友分享。这次回来见面,七十三岁的达瓦哥依然是容光焕发、神采奕奕、幸福安稳的样子。哥哥的身体比起2019年夏天与我喝酸马奶时要好很多,脸上的浮肿消退,血压趋于平稳。头一年,我在中国作家协会杭州疗养院疗养时,用杭州的绸缎为哥哥做了红色长衫,并附了题词。他把题词摆放在书桌显眼的位置,能看出他对这个礼物的珍视。我们的话题围绕气候、故乡、书籍等畅聊了许久,才作了道别。
听闻我回来,额尔德尼陶克图弟弟在电话里约请我喝茶。那是2020年8月24日下午5点。按照约定的时间,当我与发小一道,到特尼格尔塔穆奇饭店时,达瓦哥在他人的搀扶下也赶了过来。在额尔德尼陶克图的热情款待下,我们兄弟三人相谈甚欢。我俩知道达瓦哥高血压,已不能沾染烟酒,便喝起了酸马奶。但是达瓦哥突然说:“你看锡勒都来了,没有酒水怎么行?”我忙接话:“这两天与同学们频频聚会,我已不胜酒力,喝点酸马奶更舒服一些。”“用不用酒招待是我们的事,喝不喝酒是你的事。”哥哥说道。于是额尔德尼陶克图弟弟我俩商量着点了一瓶250克的小瓶白酒。达瓦哥我俩各自斟满,小口抿着酒聊天。记忆中,那次短暂的相聚,我们敞开心扉,畅聊了很久。达瓦哥也是情到深处,不知不觉早已喝完自己的杯中酒,“你身体不舒服就不要勉强”,说着一把夺过我的酒杯一饮而尽。额尔德尼陶克图我俩坚持说不能再喝了,不然图雅姐知道了该训斥我俩了,说着大家笑作一团。其实,我们俩还是比较了解达瓦哥的脾气秉性的。来我们旗走访的人,若不是文化界或者搞文学的人,他大概连面都不会见。如果来者与自己不是志趣相投的人,他从来都是滴酒不沾。后来面对记者的采访更是避而远之了。所以一些熟人会托我或者策·朝鲁门、额尔德尼陶克图带话,他只好勉强首肯,接受采访。
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这竟然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我可怜的哥哥,穿着我送给他祝寿的红色长衫步履艰难地来赴宴了。知道这是我从遥远的杭州带给他的衣物,他视如珍宝。为了不让我的心意落空,见面时他特意穿在身上,这让我感到由衷的开心,但是我俩心照不宣,彼此心领神会,谁也没有特意提及此事。
21年前的那件事,我至今难以忘怀。那是1999年的夏天。达瓦哥在内蒙古两家大医院被确诊为腺体癌,他没有选择去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医治,而是毅然决定回老家。当时,在紧挨牧民饭店建起来的一个铁棚子饭店里,他叫上乌力吉纳仁、现在已经去世的勒·巴图吉日嘎拉和我,那个氛围像极了活着的人给自己办追悼会那般庄严肃穆,我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面面相觑,窘迫地坐着,达瓦哥打开摆放在每人前面的呼白酒,并在茶杯里一一斟满,然后平静地举起自己的酒杯:“哥哥我收到死亡通知书了。呼和浩特的两家大医院不可能误诊。生而为人,终有一死,也谈不上什么想不开或者害怕的。今天算是跟呼和浩特的几个弟弟们道个别,咱们哥儿几个痛快地喝一场,来干杯!”说着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这又让我想起了另外一件往事。我到内蒙古作家协会工作后,经常陪同各地的作家深入牧区采风。有一次,陪同东北著名的作家张景龙在呼伦贝尔采风时,他接了一通电话之后,便陷入了沉默。我问道:“张老师,有什么事吗?”他神色凝重地说:“是张贤亮的电话。他在北京就医。得了不治之症,身体大不如前了。在余下的时日里他想约请几个好友举办一场追悼会。这是在通知我。”张贤亮是我国著名的作家,大学时我差不多拜读了他所有文学作品,他的书我大部分都有珍藏。他曾凭借《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一文轰动全国。这样大佬级的人物思维大概是异于常人的,达瓦哥对待死亡的态度也是不同的。弥留之际,因血压升高,身体异常难受,他发出了“人之将死,原来是这般难受”的感慨。
忙完下午的工作,慌忙赶去的我们三个人见此情景,一时语塞,举杯杵在原地。听着达瓦哥的话,看着手中举起的酒杯,我们三个人面面相觑,无所适从,一时茫然。稍算年长的我说:“达瓦哥,话不能说得那么绝对,说不定有可能是误诊。哥哥叫我们来喝酒,那就喝吧。”说着举起酒杯一口喝了下去。见此情景,他俩也几近呛咳地喝完了杯中酒。记忆中,那晚我们几个人喝得酩酊大醉,哭得双眼浮肿才散去。
这一分别之后,达瓦哥返回故土苏尼特左旗,一面用自己的所学以及在苏木医院的工作经验,用蒙药医治自己,另一面争分夺秒出版自己的作品。像我知道的有:1999年在内蒙古人民出版社出版了《蒙古族传统绳艺文化》一书之后,为由我担任主编并策划的《蒙古族文化丛书》连续供稿多年;2001至2004年,先后出版《蒙古族傳统游戏——嘎拉哈》《蒙古族传统木制品文化》《蒙古族传统马印文化》等书。我们策划该丛书的目标很明确,就是要远离学术研究,用真正的田野调查来呈现蒙古族物件、习俗最原始的样貌。达瓦哥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开始收集研究蒙古族岩画、石器等,1991年,为了进一步完善由内蒙古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苏尼特岩画》,他做了大量的田野调查,收集大量的书籍和相关材料,在研究地方文化、民族文化方面积累了宝贵的财富。2016年用蒙汉双语出版了《戈壁石器和岩画》一书。因他的书作正好符合出版社的选题立意,且饱含沉甸甸的历史文化分量,从而得以先后出版。在一次见面时,我问他:“您的身体无碍了吧?”他笑着说道:“也不是,感冒发烧时扁桃体、腋下、腹股沟等部位的腺体会肿得像鸡蛋那么大。”寒来暑往,在野外、在山间往来,双腿落下疾患,膝关节已不能正常弯曲,久坐书桌前会无法起立。他告诉我,有一段时间因实在无法忍受腰腿疼痛,只好趴在床上写书。我大致统计了一下,他撰写出版的39本书里有7本是1999年之前出版的,其余都是他患癌之后完成的。直至他去世的21年时间里,他一共撰写出版了32本书。不仅如此,在他编写出版的31本书里,除了4本以外,其余都是1999年之后出版的。不得不佩服他这般异于常人的毅力和惊人的才华。有一次我去他家探望时,他打趣道:“我这个小屋子,有一个转椅还是挺不错的。腿脚不好的人,也不怎么来回走动。坐到这里大抵就不起来了。往左边一转就是书桌,伏案写东西;往身后一撤就是餐桌,吃上一日三餐;往右边一扭就能看看电视;往身前一趴就能钻进被窝睡觉。我快赶上一个定时的机器人了。”现在回想他说的话,敬佩之情不禁油然而生。他不仅身患重疾,还要忍受长期田野调查、风餐露宿埋下的腰腿疾患,用自己有限的时间,为地方、为人类文化的建设,无私奉献,并取得了卓越的成就。在发现和研究草原石器、岩画方面,他是少有的草原本土研究者,也是自学成才的学者。他虽然受邀成为内蒙古大学、内蒙古师范大学客座教授,但是从未踏进大学校门半步,是一个自学成才的牧民学者。对此他常开玩笑说:“我毕业于内蒙古锡林郭勒盟苏尼特左旗塔穆奇大学放牧专业。”他去世之后,图雅姐花了一年多的时间整理他的作品,发出“不知道老头子哪儿来的那么多时间,读了那么多的书,书柜里没有一本书是他没有读过的,每一本书都做满了标记”的感慨。我认识的人里,将书柜里的书一本不落通读的,除了他便是蒙古族军旅作家纳·阿拉腾沙。他一心致力于蒙古族族群、渊源研究,满墙柜子的书都读了一遍,并做了笔记,这是我亲眼所见的。
达瓦哥通过涉猎收集的所有书籍,不仅精通蒙古族历史文化和习俗,还成为一名出版诗歌、散文、小说、评论等作品的文学家,他发现并收集北方草原隐匿埋藏了几千年的石头文化、岩画文化,并成为将研究水平上升到学术高度的戈壁第一人,这样评价一点不为过。他是深深扎根在戈壁草原的活岩石。广阔无垠的塔穆奇草原,用它那宽阔的胸襟哺育了一代才子达·查干,他的建树和造诣得到万千人赏识的那一刻,这片土地是何等地欣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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