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永利
“千年酒文化,一部中国史”。
酒在中国人的生活中,差不多算是口碑最为分裂的物品了。一方面,“酒是穿肠毒药,色是刮骨钢刀”,在酒色财气“人生四戒”中,酒位居第一;另一方面,在饭桌上“无酒不成席”。即使闲暇时也是“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无论男女老少、贫富贵贱,我们生来似乎便与酒结下了不解之缘。你不会喝的时候,别人在替你喝酒;你会喝的时候,你喝了别人的酒——比如人的生老病死、婚丧嫁娶,哪一件大事离得开酒。
喝酒和喝水一样,已然是生活的常态。凡聚,必有酒,亲戚好友见面,酒场摆开,把酒言欢。若是遇到多年未见的故交,满心欢喜,更是“座上客常满,杯中酒不空”,即使不善喝酒也要一起开怀畅饮;心中忧愁,遇到无法排解的烦恼,约几人一浇胸中块垒,块垒不知有没有消掉,倒是“举杯消愁愁更愁”。因为我饮酒后第二天的萎靡不振常常引来奶奶关切的询问,当她得知是头一天喝大了,便释然地说:“那是个明病,我给你刷上一碗鸡蛋汤,多倒点醋。”
总之,富裕起来的我们对酒的消费能力日渐增强,从城到乡,一片繁荣的畅饮景象。
酒这个因粮食丰产而出现的奢侈品,就这样几千年以来一直伴随着人们的生活。只不过,过去的生活中,酒是贵族的专利,祭祀的贡品,老百姓恐怕是连闻的机会都没有,不是曾有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么。可在今天普通人也能吃上四个菜、小酌一杯酒的时代,偶尔冻死路边的人却多半因醉酒所致。
善饮者嘴里常常会提及“酒文化”三字,以为喝酒是一种有文化的行为。其实,酒的发展史本身是一部农业和工业文明发展进步的历史,而且,古人在饮酒后曾留下了无数灿烂的文化瑰宝,如王羲之的《兰亭序》,如李白、苏轼等人写下不朽的篇章;当然,也有李白贪杯失足,误了性命;还有武松十八碗酒后老拳锤猛虎,宋江借酒壮胆,题诗浔阳楼,逼上梁山;更有项羽摆下鸿门宴,赵匡胤杯酒释兵权。
大概连夏朝的国君,酒的发明人杜康也一定没有想到几千年后的今天,酒不仅仅成为情感的催化剂,情绪的放大器,更成为情场、商场乃至战场的重要社交工具;大概更没想到,夏朝的最后一个国君也因沉迷酒色而被改朝换代。
粮食丰收,生活富裕,更重要的是工艺进步,让酒的种类和数量如此之多,啤酒、红酒、白酒,不胜其数。但今天的人很难再有古人那种“举杯邀明月,对影三人行”的闲适与孤独,也没有了“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的豪迈与放荡,更没有了“俯仰各有态,得酒诗自成”的才情与自信。
古人饮酒叙话,留下无数佳话,甚至催生出许多佳作。而今天的人生活是粗粝砺而任性的,你看,那些刚到酒场还没坐定的人个个都愁眉不展,心事重重地说,“今天少喝点,昨晚六个人喝了五瓶,现在还难受着呢。”可三杯过后,就像换了个人似的,个个脸上红光焕发,像是打了鸡血,即便是有尚不熟悉的人在场,也都把刚刚举杯时的客套一扫而光,推杯换盏,哥长弟短,激情飞扬,口若悬河。赴宴前下定决心少喝酒、不喝的想法早已抛在脑后,人,又一次被酒精点燃了,沸腾了。
而此时,常有大哥嘴里叼着香烟,手中熟练地洗着扑克牌,歪着脖子向在座的各位征询:“这一杯顶几个?麻利些,咯咯叨叨的,就你事多。抬牌。”俨然,交流情感的酒场立马变成了赌场。看来,今天喝多喝少全凭技术和运气,与酒量已毫无关系,早已说好的“少喝点,饮酒叙话”已成了过时的话题,饮酒直接“升华”到斗酒、酗酒的阶段。
男人在酒场上如同在赌场上一样,很难控制住自己的行为,不玩不玩又下注了,不喝不喝,又举杯了。这也如同很多人刷抖音一样,下了决心再看五分钟睡觉,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后过去了,越看越兴奋,毫无睡意。而喝酒也一样,约好打开这瓶之后再不敢打了,最多半小时散场。可后来的后来,酒是一瓶接着一瓶开,早已没了时间概念。到了最后的最后,有哭的有笑的,有搂着脖子表达感情的,也有钻到桌子底下怎都拉不出来,好不容易拉出来又死活送不回家的……酒,让人变成了陌生的自己。
对于普通人喝酒的这个平台,我更喜欢用“酒场”二字,似乎只有“酒场”才能更加烘托出个江湖气氛,才能表达出一种围绕一个核心聚会的氛围,而“酒局”似乎更适合大佬们的聚会,充满了阴谋与斗争,再高雅一点的呢,就会被冠以“酒会”二字——一个个文质彬彬,客客气气的,一幅上流社会的场景,当然,这背后有什么商业阴谋可就不得而知了。还有那些背着个吉他,吐着烟圈向上吹着长发的年轻人,他们很小资地把三两人慢慢饮酒的场合称呼为“酒桌”。说实话,我倒是很喜欢这个“酒桌”的,以饮酒的名义闲适地聊着,说不定还能激发某种灵感。
喝酒似乎是男人们与生俱来的喜好。李白说,“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大多喝酒的人绝不是因為这句诗才贪杯,而是因为酒这个社交工具能带他进入另外一番天地,这样就繁荣了市场,拉动了消费,连中央电视台最黄金的广告时间段都经常被酒企夺标,更有贵州茅台大红大紫到成为酒中贵族,成为天下第一股。贵州人的骄傲一向如此,他们会说,“云南的烟,四川的酒,我们贵州啥都有”。
从当下的情况看,茅台已经不仅仅是酒,而且是身份、地位的象征。曾有一位企业家这样诟病“无茅不欢”的饭局:“我们请客如果不上茅台,领导们会集体吃药、集体肚疼,那就只好装面子喝茅台了。”有人调侃说,酒分两种,茅台和其他。甚至有人会有“三不喝”的规矩——没领导不喝、没美女不喝、没茅台不喝。
很多年前,白酒消费还处于公款买单的时代,就有媒体报道说我国每年公款喝酒的数量相当于要喝掉几个西湖。而当前,我国每年大概要喝掉60亿瓶白酒,成年人人均8-10瓶。真是细思极恐,这又是多少个西湖呢?这又是多少斤粮食呢?
曾一度时期,中央出台了“干部工作期间不得酗酒”的规定,大家一时对这个酗酒的标准难以衡量——究竟喝多少才算酗酒?这时候,有官场老将、酒坛高手就出来解释了:“你把酒拿住,就叫饮酒;酒把你拿住,就是酗酒。”看来,这个酗酒不在于量,而在于酒量。
其实,很多国家也都曾出过禁酒令,但似乎收效都不大。俄罗斯这个战斗民族的男人大多也是离不开酒,导致生育率很低。据说叶利钦时代,政府曾号召国民少喝伏特加,改喝啤酒,以减少酒精摄入量。可谁承想,年底下来的统计数字表明,伏特加的销量丝毫没有减少,可啤酒的销量却翻倍增长——看来俄罗斯人已习惯了喝完高度酒后再用啤酒涮涮。
而在日本,西装革履的公司高管下班后如去酒馆喝酒,会把自己挂在胸前的铭牌摘下来揣进兜里,以防自己喝醉后出丑,让别人知道自己是哪个公司的。
在这个世界上,除了一些纯粹的伊斯兰教区,大概很难找到不喝酒的地方。在国内,我仅仅知道甘肃省临夏州东乡族自治县是不喝酒的。那一年去东乡县出差,一大桌子手抓羊肉美味无比,但因为没有酒,这倒让人多少有些失望。
地方不同,喝酒的习俗也各不相同。网上流传一个视频,一哥们儿对他身边的朋友说:“我们内蒙古喝酒有个规矩。我先介绍一下今天桌上的几个朋友,然后咱们先喝一圈;喝完之后你能说出来他们的名字,就是你已经认识我们这些朋友了,我们自己喝一杯。要是你说不出来名字,就是情谊还没到,你得自己喝一杯。这样吧,先从你旁边的噶拉仓巴拉丹扎木苏日丹开始,再往下是乌勒吉德勒格列日图愣巴才……”那个朋友直接晕倒!
在江西,米饭必须是喝完酒以后才能开始吃的,而且,一旦端起碗吃米饭,酒就不能再喝了,要不然说那是在喝父母的血。
河南、河北南部一带敬酒时,主人一杯不喝,他们用盘子先端给客人三杯。然后说,过去咱们穷,酒这个好东西那么稀缺,主人哪敢舍得自己贪杯,都得留给客人喝,这才是好客的表现。现在么,酒是不缺了,可好传统还得继承和发扬么。我本人就曾在这样的情景设定里,在一桌人还没有敬完酒的情况下,身子一软,颓然躺进了邯郸市某酒店包间的桌子底下。
这几年,老家横山人也突然参考借鉴了河南、河北人的敬酒办法,说是敬一碰一以示尊重,其实就是让客人多喝一点。
我很怀念小时候家乡的匠人们每晚坐在主家的炕上唱着酒曲喝酒的情景,酒喝得不在多少,唱曲人现编现唱的能力着实让人佩服。那时候的我们常常站在主家的脚地上半夜半夜地看热闹,一阵唱,一阵笑,一阵又把酒劝到别人嘴里,真如同一场精彩的演出。
酒场上的玩法层出不穷,规则也是五花八门,这也就怪不得让许多人找借口说:“我其实并不喜欢喝酒,实在是撂不下那把热闹”。大概,大多数男人对酒场的留意不在于贪杯,而在于贪欢。正是如此,以男性为主力军的酒场如有美女助兴,那大多男人们立即便“无须扬鞭自奋蹄”,气氛立马热闹了起来,正值壮年的男人们一个个如同雄性孔雀一般,在酒精的催化下,尽情开屏,口吐莲花,幽默机敏,当然也有人独辟蹊径,冷漠装酷,总之一个个充满了表演性,把身后的屁股早已忘到九霄云外。
乡下人喝酒和城里人喝酒还是有区别的。最大的不同在于,城里人喝酒要菜,乡下人一般是吃完饭才开喝,下酒菜也就简单地来一两个小碟,也不算慢待了客人。这时候无论是碰杯还是划拳、摇骰子,谁还在乎什么菜,喝酒,或者说让别人多喝酒才是场上每个人关心的问题。我甚至在青海见到他们在饭后喝酒连一盘花生米都不要,就那样“八匹马呀六六顺”地开喝了。
当下的城里人喝酒通常则文雅许多。当一桌人围坐下来,上来四个或者六个菜以后,主人会举起酒杯说,“有酒没菜,不算慢待……”一开始,主人会提议喝一杯,算是入场的一个欢迎仪式,然后再有比较重要的人物也都提议一杯,说上几句很有风度的祝酒词。这样完了以后,就转着圈开始敬酒。
酒这个东西,真是瓶中静物,腹中魔鬼,连神仙也出不了酒的够,别无二致的液体却有着翻江倒海的力量。我在每次喝高的第二天便羞于见人,倒不是酒风有多不好,主要是短暂的记忆空白会让人无比得不踏实,而此时再遇上一个清醒者连编带造给你复原一下前一天的场景,更是使人后悔无比,羞愧难当。我很佩服那些喝完酒很快就醒酒的人,我是那种一醉睡三天的身体,每次痛饮,当时爽了,第二天却生不如死,昏天黑地,只能躺着打发时间,非常耽误事。
前些日,听了一个段子——说是有个老家的朋友每次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就会提前逃离现场,打车回家。两年前,他来到我居住的城市赴宴,酒喝到一半,感觉自己酒力不行,便故伎重演,悄悄退场。喝得已经懵圈的他下楼后拦了一辆出租车抬腿便上,半躺在后座上,如同他在老家时那样对司机说:“党校”,然后便昏昏欲睡醒酒去了。过了一会儿,司机叫醒他说:“师傅,党校到了”。这哥们按既定程序眼皮也不抬,对司机说:“往李家坬山上走”,这下轮到司机懵圈了,反复追问这个怪异的地名究竟在什么方位?这时,醒了一半酒的朋友方才醉意顿消,猛然反应过来今天可不是在横山喝酒,然后赶紧对司机说:“再折回我上车的地方吧。”
打车溜达了一圈回来的哥们什么话也没说,重新又坐到酒桌上,这时候,酒场上依然推杯换盏,没有一个人注意到他的来来去去。要不是他后来向别人说起这段花絮,那天在场的所有人都不知道他曾出去過这么久。
其实很多醉酒的人做出荒唐事也有故意的成分,多半属于借酒发挥。我曾遇到过酒后无德的人摔杯子骂人的人,很多人都抱以原谅的态度说,“喝醉了么,别计较”。是的,喝醉了,以为世界是他的,控制不了自己。可我想问一句,如果他爹来了,会不会也照样开骂?酒后出丑,酒风不正,喝酒之大忌。吹吹牛、激动一下,情有可原,可如果出言不逊、老拳乱挥,那就是病,得治。
柏拉图认为,自制力和勇敢是一样的。他说,人只有在危险的时候才表现得勇敢,只有在喝了很多酒以后才表现出自制力。以至于,希腊人认为必须要适度饮酒,控制住自己。
澳大利亚人给醉酒者一个体面的解释,他们把抱着马桶呕吐不止的酒鬼说成是“正在用大号白色电话机和上帝通话呢。”
在横山喝酒,没点酒量可真不敢蹬打,因为横山人好客。有朋友来,必定是羊肉一锅,烧酒几瓶,这样才算真正表达了自己的心意。当然,这似乎也是对横山羊肉的自信。可是吃着喝着,就有人说了,“太阳出来红似火,感情上来不由我。我看我给咱打个关吧。”一场关于酒的恶仗就开始了……有人调侃陕北人说,没有啥事是一场酒搞不定的,如果搞不定,那就再来一场。
横山是处于游牧文化和农耕文明交错的过渡地带,既有粮食可酿酒,又有传统能喝酒。前些年,高镇的圪针梁是个著名的酿酒村,每年产出的烧酒在横山很受欢迎,被冠以“粮食酒”。这几年,我看到酿酒的人越来越多,也不知道一下子怎么就冒出来这么多酿酒的师傅。老家的大哥带着些许骄傲对我说,“我尔格(现在)还有两瓮烧酒,都三四年了,越放越好喝了”。似乎,存酒比存粮还要有价值。
波罗酒厂的李总曾邀请我到他的酒厂参观,他对自己生产的酒的品质很自信,给我详细讲解过酒的生产工艺和酒的鉴别方法。临走还送我两坛,后来被一些朋友分享时候也都说这酒口感不错。可惜我对酒实在没啥研究,喝啥都是前面一个字:辣;后面又一个字:醉。
其实横山人喝酒,既有好客的一面,也有好喝的一面。在我的家乡,酒被直白地表述为“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显然,这句话并不是我们喝酒的真正理由,因为在陕北,喝酒从来都不需要理由,倒是在大大小小的聚会时,不喝酒才需要找一个充分的理由。
横山人热情厚道,待客诚心,恨不得好酒好菜全端上来;横山人豪放随性,为人耿直,喝酒向来都是我干了你随意。喝着喝着,歌声就响起了,酒曲、信天游,张嘴就来,随口而出。更有孙占东这样的说书大腕会被请来助阵,那些对客人赞美、祝福的词从占东他们的口里说出来,听得人心花怒放、恰到好处,哪怕就是一碗毒药,客人也得一饮而尽。你说,这样的酒场,你有理由、好意思不喝多吗?
杜甫说,“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不胜酒力的我每次回到故乡总是隐隐发愁,倒不全是“事事无成身老也”,而更多的是,“心力不逮每怕醉,出尽洋相丢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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