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继红, 陈子瑄
(山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 山西 太原 030031)
亭记文创作是北宋记体文的重要类型,其数量也远超前代。而在北宋亭记文中,贬谪性作品又是其中一大亮点。宋人素好“以论为记”,但“论”不仅是对文体形式的概括,更是宋人将表达思考、坦露心迹作为文字的旨尚。贬谪性亭记文往往作于士大夫社会关系矛盾最为尖锐的阶段,情势激于内外。故一方面,亭记文虽以记为名,但往往其中包含着对社会与人生的议论见解;另一方面,这种作于特殊时期的亭记文褪去了士大夫之前位居高官时所持有的承平语言,因此在吐露思想心境时则更具真实性和深度。所以从亭记文管窥北宋士大夫的贬谪心境,既可以认识贬谪亭记文本身的创作规律与特点,进一步补充对北宋文学史的认识,也可以此来对北宋士大夫的困境心态、人生思考作一考察,以期把握北宋文学创作群体的心路历程。
徐铉是五代至北宋初期的文人名臣。入宋前,徐铉曾奉诏行市常、楚州,罢屯田,诘责监修白水塘近侍车延规,因而得罪了内臣权贵。后又因捕得当地贼首,并斩之不俟报,遭人僭毁为“擅作威福”,于是“坐专杀流舒州”。从中央重臣到流贬他方,身位大落,境遇急转,这本是怨天尤人、放荡游乐的普遍性导因,但徐铉并没有落入“自古文人,多陷轻薄”的因循。南唐保大十三年,其在舒州贬所创作的《乔公亭记》中写道:
噫!士君子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未若进退以道,小大必理。行有馀力,与人同乐为之懿也[1]。
徐铉的这篇文章在某种程度上开启了北宋贬谪亭记的一些写作传统。“穷善其身”和“达济天下”是宋代文人在人生出处方面颇为重视的一组命题。文中虽解之以“进退以道”,但“与人同乐”受儒家“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的影响,不啻一种“兼济”的思想。这种在记文中表达人格理想的方法成了北宋贬谪散文模式的隐性圭臬。之后宋人在贬谪作品中发出振聋发聩的“忧乐以天下”“与人为乐”,考其渊源则不免受到徐文的沾溉。徐铉虽是南唐旧臣,但由于其才能与声望,他在入宋之后成了具有一定影响力的文坛领袖。《宋史·文苑传》载卢稹“端拱初,游京师,时徐铉以宿儒为士子所宗,览稹文甚奇之,为延誉于朝”[2]13043。既为士子所宗,而且还能为人“延誉于朝”,徐铉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其文章与思想也会自然得到士子相应的模仿、继承和反馈,因此徐铉所作《乔公亭记》中所包含的某些因素都在了后来的北宋贬谪亭记文中产生了回响。
此篇记文是作者在贬谪时期所写,这似乎成了后来类似记文响应者最大的特点,或者说处于贬谪之途的北宋文人有意或无意地会想到前辈名人的作品,并在相同遭遇和“集体记忆”的影响下继续同类创作。北宋有名的亭记文都和贬谪在某种程度上有着联系。以文坛领袖欧阳修、苏轼的亭记文作例,欧阳修亭记文现存8篇(1)分别是《泗州先春亭记》《峡州至喜亭记》《丰乐亭记》《醉翁亭记》《岘山亭记》《陈氏荣乡亭记》《丛翠亭记》《李秀才东园亭记》及《游鯈亭记》。,大部分作于贬谪时期。《泗州先春亭记》作于景祐三年,文中记载“是岁秋,予贬彝陵,过泗上”可见其作于流贬之后。《峡州至喜亭记》是欧阳修景祐四年为夷陵县令时所作。景祐五年六月,欧阳修复官,在此之前四月作《游鲦亭记》。《丰乐亭记》和《醉翁亭记》都作于庆历六年,是时欧阳修居于滁州贬所。《岘山亭记》作于熙宁六年,王安石为时相,由于不同意中央政策,欧阳修选择在地方任官,虽不是流贬,但仍属于遭到了政治排挤。苏轼现存亭记7篇(2)《喜雨亭记》《墨妙亭记》《放鹤亭记》《灵壁张氏园亭记》《野吏亭记》《遗爱亭记》《舣舟迎恩亭记》。。《墨妙亭记》作于熙宁五年。在此前一年,苏轼因政见得罪王安石,后者“使御史谢景温论奏其过”,苏轼“遂请外,通判杭州”。熙宁十年,苏轼移知至徐州,第二年在徐州贬所写下《放鹤亭记》。元丰二年,在移知湖州路上,苏轼写下《灵壁张氏园亭记》。《遗爱亭记》作于元丰五年贬谪黄州期间。《舣舟迎恩亭记》作年不详,但从首句“早发宜兴”来看,仍当是贬谪时所作。在这些作品中,许多都是历代相传的名篇,其原因无外乎作者在记文中对贬谪后的人生作出了深刻的思考。
北宋前期,欧、苏可谓是文坛风向标。两人周边,其门人和推崇者亦在贬谪期间写下诸多类似亭记文。王安石《石门亭记》虽创作具体年月不详,但通过文本可知此篇是在“朱君”为青田县令时所写,此为元丰年间事,当时王安石早已罢相。刘攽的《泰州玩芳亭记》亦是在被王安石贬至泰州时所作。此类作品还包括苏舜钦的《沧浪亭记》、范镇的《归来亭记》、苏颂的《润州州宅后亭记》、范纯仁的《如诏亭记》、吕大防的《辨兰亭记》《合江亭记》、苏辙的《黄州快哉亭记》《武昌九曲亭记》、孔武仲的《思养亭记》、陈师道的《是是亭记》,等等。这些人都是在当时文坛富有名气的士大夫,其影响力不容小觑。这反映了在北宋有关亭记创作的一种趋势和现象,即那些有名作品往往是在被贬谪或罢官的人生低谷时写就。
贬谪亭记文的大量出现并非偶然,很大程度上和宋代文人的实际遭遇有关。首先,贬谪为北宋文人亭记的创作提供了很大机缘。宋代文人很大程度上是由士大夫这一角色充当,基本都是由科举筛选而来,是一种“知识分子+官员”的帝国士大夫[3]234。比较唐宋文人即可明显发现,唐代文人的政治地位一般都不会很高,但北宋时期的文坛重要人物一般都是在政界中有一定地位的名臣,比如徐铉、欧阳修、王安石、苏轼和范镇等。而且他们都是供职京都的重臣,或者是坐居中央朝廷的党派首领。亭记主要的作用是记叙亭建及当地善政,或用来观览风景、赏玩物色,以此抒发怀抱或怀古吊今。“古人在修筑亭台、楼观,以及观览某处名胜古迹时,常常撰写记文,以记叙建造修葺的过程,历史沿革,以及作者伤今悼古的感慨,等等。这类记文记写的对象是摹写建筑物或历史名胜”[4],这就使整天忙于政务的士大夫与坐落在山川名胜的亭台之间存在天然间隔。如果按照固定的生活进程发展,宋代士大夫鲜会有创作亭记的机会,除非下放地方或者以一种颇具惩罚性的方式——迁谪。
当然,客观原因只能占一部分。除此之外,文学观念可以促进某种类型的文学作品成为“热门”,并使其大量产生。宋人在理解文学活动的问题时,特别注重作者主体的自身遭遇和外界的江山之助。前者以穷而后工为代表,士大夫的贬谪遭遇正符合这一点,所以贬谪作品是抒发郁结和思考人生的最优载体,这也使得宋人多青睐这种类型的文章。至于后者,葛胜仲说道:“昔司马迁历游郡邑,故文增秀杰之气;张燕公得江山之助,故诗极凄婉之美”[5]。宋人认为外界景色不仅是文学创作的诱因,而且更丰富了主体的审美素养。“亭记”所要记述的对象本身就是江山的一部分,北宋大多亭记包含着对地方景观的描写。这种“内因外诱”的文学观念更加促进了北宋文人在贬谪时期对亭记文的写作。如果严格地按照北宋士大夫亭记写作的时间和人生时期划分,大体可以分为三类:一是早年在地方做官,未进入中央政权时所写。如王安国的《清溪亭记》、黄庭坚的《筠州新昌县瑞芝亭记》;二是朝廷外放地方时所写,如曾巩的《醒心亭记》;三是流贬时所写,即前文所述的一类。将此三类作比较,最后一类亭记文往往产生文学名篇,并构成了北宋亭记文写作的一大亮点。其原因也无外乎贬谪亭记更加符合北宋文人士大夫对文学创作规律的理解。李纲在总结前代人诗文写作时说道:“或迁谪而得江山之助,或闲适而尽天地事物之变,冥搜精炼,抉摘杳微,一章一句,至谓能泣鬼神而夺造化者,其为功亦勤矣”[6]。也正是因为“迁谪而得江山之助”使得激发文学创作的内外双因有机结合在一起,于是第三类亭记文在北宋兴盛并取得了一定的成就。
贬谪本是一种让人精神黯然的政治遭遇,但一些北宋士大夫却在贬谪亭记文中表达积极的“达济”精神。前文已述,徐铉的《乔公亭记》在某种程度上就存在着“众乐”观念,这一点对北宋士大夫的亭记创作也产生了影响。景祐五年四月,是时欧阳修已因涉及“吕范党争”而处于贬途,这位曾经的“洛阳花下客”一朝而被迁他方,但他在此时创作的《游鲦亭记》中却说道:“夫视富贵而不动,处卑困而浩然其心者,真勇者也”[7]1684。于穷厄之中体现出一种对人格素质的坚守,这当然离不开平日的人格修养,但同时也表现出作者对这份遭遇的主动理解和积极回应。于贬谪亭记中表达兼济精神俨然是一种文学传统。徐铉的“与人同乐,为今之懿也”被欧阳修表达为“与民同乐,太守之事也”(《醉翁亭记》)。这种观念与语言在邵亢于熙宁二年所写的《众乐亭记》中再度产生了回响:“乐乎乐,而不与人同乐,安在其为乐哉”[8],这些文章明显透露出儒家的“达济”人生观。士大夫何以在贬谪之中还能有如此心境?这当与北宋儒学和士风的振兴有着密切联系。唐代儒学的发展经历了衰微的过程,一是“孔、贾、啖、赵”,“各自论说,不加统摄,及其弊也杂”[9];二是注重解经的训诂而忽略了其与实际的联系。唐末乱离,“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2]13149。北宋肇造之后,科举制为各个领域提供了活跃的有生力量,于是在思想领域掀起了激荡的儒学复兴运动。这一运动在真宗时期达到了鼎盛,创作了“学统四起”的局面,同样其对士风的影响也取得了积极的成果,即以范仲淹、欧阳修两人为代表,培养出周围一批“救时行道”“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大夫。陈傅良在《温州淹补学田记》中说道:“士大夫之学亡虑三变,起建隆至天圣明道间,一洗五季之陋,知乡方矣,而守故蹈常之习未化,范子始与其徒抗之以名节,天下靡然从之,人人耻无以自见也”[10]。另外,苏轼亦谈道:“自欧阳子出,天下争自濯磨,以通经学古为高,以救时行道为贤,以犯颜纳说为忠。长育成就,至嘉祐末,号称多士”[11]773。贬谪亭记中表现出的对儒家理想的坚持其实就是士大夫人格中“以救时行道为贤”的文字反映。在这方面,王安石罢相时期的《石门亭记》表现得更加明显。文中“石门”本是名山,“古之人咸刻其观游之感慨”,但作者却借题发挥、化记为论地表达自己对仁政的理解和认同。其中“忧者必在天下,忧天下亦仁也”“求民之疾忧,亦仁也”等语句俨然和当时主流士风同气相求,可以说是北宋中期文人士风与观念的典型。另外,有些同类作品也多表达政见、谈论政治之语,这表现出他们遭贬未敢忘忧国的精神。如欧阳修《峡州至喜亭记》就说道:“尚书虞部郎中朱公再治是州之三月,作至喜亭于江津”,而后对朱公的政绩,以及其“能不以陋而安之,其心又喜夫人之去忧患而就乐易”[7]998表示赞扬。《泗州先春亭记》亦是如此:“是岁秋,予贬夷陵,过泗上,于是知张侯之善政也”[7]992,文章虽以亭记为名,但很大程度上是用以发挥政见。即使是有旷达之风的苏轼,在贬谪中仍不能忘怀儒者治世的精神:“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墨妙亭记》)。于左迁之途还能不忘“仁政”“善政”“求民之疾忧”,则宋代士大夫的贬谪心境也由此可见一斑。
除了这种激荡的儒家情怀外,北宋贬谪亭记中还表现出士大夫心境的另样色调。北宋文人多遭贬谪,而这也正是政治紊乱及党争的折射。党争几乎伴随北宋始终,甚至在后期发展成为党锢。由于贬谪罢官,士大夫心中理想和现实遭遇产生了矛盾和冲突。当心中激荡的兼济精神使其无视现实的困顿与波折时,亭记文中就多出现“与人同乐”的字眼和直接对政治的探讨。虽从这两点可以寻得士大夫遭贬之后仍然力图干预现实与政治的积极精神,但鉴于党争的愈演愈烈,其对文人内心的打击与影响也是不可忽视的。黄庭坚在苏轼屡因文字遭贬后就曾批评道:“东坡文章妙天下,其短处在好骂”[12]。在贬谪性亭记文中,宋士大夫有时表现出一种积极参与政治斗争的观念,如陈师道在《是是亭记》中就说道:“夫明天下之是非者,智也;正天下之是非者,任也”[13]。但在北宋贬谪亭记中,也不乏具有内敛化倾向的精神心态。于是这些作品也反映出北宋士大夫贬谪心境的另一面。
元丰二年,苏辙因上书营救苏轼而被贬监筠州盐酒税。五年夏,在处于贬谪的状态下,苏辙赴黄州看望其兄并写下《武昌九曲亭记》。此篇亭记与其说是宽慰其兄之文,毋宁说是宋代文人遭遇贬谪时对人生的另一种审视。北宋亭记文中多次出现“以众之乐为乐”的观念,表现出贬谪中所依然坚守的兼济精神。而苏辙却在《武昌九曲亭记》里表示:“盖天下之乐无穷,而以适意为悦”[14]407。虽说这种观念与亭记文中的景色描写非常相宜,但是却和前述此类记文的忧乐判断传统产生了某种程度上的差异。从中也可以明显地看出,“适意”其实就是对心中郁结的排遣,或者说是对现实遭遇的和解。后句云:“方其得意,万物无以易之。及其既厌,未有不洒然自笑者也”[14]407,其中对“万物”自解式观赏与体悟则成为了这些遭贬文人用来宽慰自己的主要方式。如果说那些表达兼济积极思想的贬谪亭记,是以一种“借题发挥”的方式来结构文章思路,那么这些追求“适意”的亭记虽然也不乏“以议论为文”的着意追求,但却表现得更加“顺势而作”。苏辙在另一篇亭记中更明确地将山水“适意”和贬谪联系在一起:“今张君不以谪为患,窃会计之余功,而自放山水之间,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14]410,能达到“不以谪为患”的过人效果,当然离不开“自放山水之间”以“适意”。除苏辙外,这种观念和内向化心境也常见于其他遭贬文人的亭记里。北宋史学家刘攽曾贻王安石书,论新法不便,结果被贬为泰州通判。在此期间,他写下《泰州玩芳亭记》,文中叹息古人道:“皆以芳草嘉卉为君子美德,无与玩者,犹《易》‘井渫不食’云尔”[15],与大量写政治内容的亭记相对,这类亭记文以景物描写为主要内容,表现出对赏花玩景的倾心。江公望因弹劾蔡京而被贬南安军时下写《多暇亭记》,其中有云:“长日斯至,天和而舒,气清而泰,予与万物复何为而不暇裕哉”[16]347,虽然文中多少有些议论的笔味,但相对来说,这样沉浸于景观体悟式的抒情更能与“亭记”本体相融洽,就更加突出了士大夫在遭贬时所持有的优哉游哉和自放山水的心态。处于特殊境遇之中,这种“以适意为乐”的亭记创作则表现出了北宋士大夫另一种贬谪心态。
当然,“兼济”和“适意”的心态对士大夫个人来说并非完全对立,毕竟心境本身相当复杂,不能简单地以一概之。在特定情况下,一些亭记文显示出了两者的兼具。苏轼在元丰二年所作的《灵璧张氏园亭记》中说道:“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则忘其身,必不仕则忘其君。譬之饮食,适于饥饱而已”[11]235,表现出两者皆可的态度。处于北宋中后期之交,苏轼的贬谪亭记也似乎表现出一些心态变化的过渡性特征。苏轼现存最早的贬谪亭记是作于熙宁五年的《墨妙亭记》,本文主要由孙莘老“大振廪劝分,躬自抚循劳来,出于至诚”的事迹有感而发,文末发表一些和政治有些关联的议论:“其治国也,凡可以存存而救亡者无不为,至于不可奈何而后已”[11]217。这时的政治似乎还留有一些容纳异议的空间。同年,神宗皇帝曾对王安石说道:“经术,今人人乖异,何以一道德?卿有所著可以颁行,令学者定于一”[17]。于是,王安石等人开始着手对经典的重新诠释,并在熙宁八年颁布《三经新义》。宋代经术之分和党派有着密切的关系,故而自此之后,对于时政的异论则遭到了掌政者的严厉禁止,出现了“弥望皆黄茅白苇”的局面。苏轼在后来写的亭记中,渐渐地表露出了内敛化的心态。如上述的《灵璧张氏园亭记》,所谓的“不必仕,不必不仕”依然是对贬谪郁结的排遣,即重点在于“不必仕”。文章最终的表达倾向还是“以养生治性,行义求志,无适而不可”,前文虽云“仕必忘其身”,但这是作为“无适无莫”的选项而出现。在元丰五年所作的《遗爱亭记》中,苏轼说道:“夫君子循理而动,理穷而止,应物而作,物去而复,夫何赫赫名之有哉”[11]251,这就表现一种不求名利、所遇皆可的态度。北宋中后期是北宋党争的激烈阶段,不仅有新旧党之分,一党之内也有派系相争的情况。据统计,自神宗至北宋结束,姓名可考的谪官高达1 816人[18]。这仅仅60年的贬谪人数几乎占据了两宋贬谪总人数的一半。党人为排挤政敌往往咬文嚼字,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造谣污蔑。北宋接连发生数起诗案,至崇宁达到全面文禁。遭贬的士大夫也由此草木皆兵,不敢以文字议论朝政,以至于平常所作也不敢轻易示人。面对如此政治环境,贬谪士大夫的心境发生了改变。所以,那些写于政治高压时期的亭记则减少了以往的兼济精神,代而取之的是随遇而安、乐山乐水的人生态度和内敛化心境的呈现。苏轼曾言“早岁便怀齐物志,微官敢有济时心”,这即是对自我观念前后变化的概括,同样也是北宋中后期士大夫心境的写照。即使是那些仍怀有治世理想的士大夫,也不得不承认要暂避锋芒、先趋平稳,如邵伯温在政和元年所作的《待济亭记》中说道:“则君子出处言动,可不慎哉,亦必有所待而后有所济也。苟违斯道,不知度量拟议,乃干时昧理,直情径行,则波涛起于平地,祸衅生乎不测”[19]。高压政治语境下士大夫心境的特点,在贬谪亭记的内敛性语言中得到了体现。这种与前期相左的心境特色和当时的政治气候有很大关联。此外,复杂的环境还使得士大夫对人生与理想进行了重新审视,让内敛的精神态度具有了价值合理性。
由于现实遭遇,北宋士大夫不得不对人生和理想作重新审视。但“审视”并不意味着放弃理想,而是考量如何在困境中继续“行道”。元丰元年,苏轼在《放鹤亭记》中借山人之口说道:“子知隐居之乐乎?虽南面之君,未可与易也”[11]230。隐居作为一种选择,已豁然显现于士大夫的人生视野之中。这似乎和“君子仕以行道”的儒家观念相左,但在内斗外扰、党争不断以至再也无法实行自己政治主张的状况下,贬谪士大夫不得不寻找另一种人生出路的可能性。于是,他们开始在艰难的生活环境中寻找归隐的乐趣,在广博的文化境界里创造人生的价值,终于把‘归隐情结’ 的排解落实在人生哲学、文化实践之上[20]。
首先在去取抉择之间,士大夫对儒家人生价值与理想的阐释发生了变化。据北宋中后期的文化背景来看,归隐对于士大夫来说并不意味着违背儒者的价值取向。毕竟除了“治平”,儒家本身也有“穷则独善其身”的训诫。在政治污浊时选择急流勇退,同样是一种不反儒旨的明哲善身之道,甚至可以说是一种不随波逐流、贪恋名权的洁身之道。既然“君子仕以行道,不以利禄”,那么道不行而去则未尝不可。时为逐臣的袁默就在《介立亭记》中说道:“介然特立,乃君子所以矫世励俗之行。当于义为成德,若伯夷、颜渊、黔娄之徒是也”[21]。文中的三子都是介然独立、安贫乐道的典范,尤其“颜子之乐”是北宋非常热门的话题。据载孔宗翰曾造颜乐亭,使得许多士大夫“或以诗、或以文、或以歌颂,皆揭以牌”互相唱和,其中便不乏司马光、程颢及苏轼、苏辙之类的名人。但进一步考察便会发现,写作“颜乐亭”诗文的士大夫大都是在“新政”下不得志的旧党。这次具有范围性的活动可以说是某党派群体的相互认同,但同样也是对颜回安贫乐道、于困境中坚守自我的肯定。那么不论是“出入以道”还是“循理而动”,这都表明他们认为出仕不是行道的唯一方式。于是隐逸独善和洁身自好成为在另一种状况下对理想的坚持。至于宋末,“颜渊”的形象沿着安贫乐道、穷善其身的逻辑方向发生了进一步变化。谢逸《寿亭记》立论于孔子的“知者乐,仁者寿”,表达了颜渊死而不亡的观点:“盖仁者尽性,尽性则死而不亡。死而不亡,则其寿其有量哉?”[22]以颜渊之例说明了仁寿联系,可见其思路更加注重自我道德修养的完善,而与社会治平则愈行愈远。有关颜渊仁寿的讨论在北宋比较热门,但大多数都是在伤悼颜渊不得寿考,如:“或修而寿,或速而夭,颜子其犹病诸……贤而夭之,其不幸矣夫”[23]“夫原宪之贫,颜回之短命……彼遇其一,而人哀至今”[11]742,这些哀叹都是在伤贤者薄命,因而不能及时建功立业。另外,在北宋前期文人视野中,颜渊不仅是自我道德完善的典型,而且这种形象还与治平国家联系在一起:“然而门弟子自中人以上莫不成才,欲相而有如颜渊,欲将而有如仲由”[24]。这种说法当继承《孔子家语》,代表了学以致治的观念。但是颜渊与致治的关联在北宋后期却较少有人关注,亭记中所出现的颜渊莫不与穷善安贫联系在一起。在北宋中后期,作为儒家代表人物的颜渊在被阐释的过程中,其意义价值于修齐治平方面产生了取舍的偏重。这一现象也反映出士大夫对儒家价值取向的认识发生了变化,即安贫归隐未必不是遵道而行。鉴于当时复杂的政治环境,毋宁说这是士大夫在困境中对儒家理想作出的审视取舍。
其次,在北宋多元性的文化语境中,士大夫人生理想、价值取向的形成与变化也不能仅仅归源于儒家。北宋许多士人认为儒释道“江河虽殊,其至则同”,于是在思想方面对此三者兼收并取。道释两家对心性完善更为专注,“治平天下”也就失去了人生选项的绝对性和唯一性。如果说政治环境给士大夫心态的内敛带来了被迫推动,那么多元文化的影响则是其由心而发的主动原因。这一点在贬谪亭记文中也有所表现,如在一些作品中会出现具有道释文化色彩的词汇和表达。江公望的《多暇亭记》在描写景色时说道:“手抉青云,目送冥鸿”[16]347,这就很容易使人联想到嵇康所写的那种“目送归鸿,手挥五弦”飘然出世的高古形象。道教起源于鹤鸣山,“鹤”长久以来都是其崇拜对象。苏轼的《放鹤亭记》以鹤作为重点意象,其文化关联也就不言而喻。又如苏舜卿的《沧浪亭记》所云:“形骸既适则神不烦,观听无邪则道以明;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25]。形神关系本身就是道家所常讨论的命题,文中远离俗尘污淖以返璞归真的观念更是道家文化的典型。另外,上举谢逸《寿亭记》在论述“仁寿”方面同时引用了儒释道三家的经典言论:“孔子所谓仁者寿,老子所谓死而不亡者寿,释氏以谓无量寿,三圣人者其言虽异,其意则同”[22]。可见儒释道三者虽不尽相同,但士大夫往往异中求同。由于不同派别文化观念的影响,士大夫对于人生价值与意义的理解也就冲破了儒家的规矩范围,从而吸取道释文化的养分,更加注重自我心性善足。从以天下为忧乐到适意为乐,从颜子之乐到隐逸之乐、自足之乐,贬谪亭记文见证了士大夫心态历程和心境的转换,同样也表现了士大夫在困境中对“道”与理想的重新审视。
作为文学活动的主要创作群体,文人的性质在社会与政治的迭代中也在不断发生变化。中古时期,文学活动几乎被权贵垄断,即使有些身位不高的作者,也大都是权贵侍从。这个阶段,权贵忙于内外倾轧和粉饰集团,纯然的白屋之士鲜有抛头露脸的机会。唐代虽然实行科举为文人提供了一定的进阶机会,但其前期朝政基本由关陇集团把持,中后期则由藩镇势力左右,文人也只能在边缘位置徘徊,这一点考察唐代宰相的历任情况就可以知道[26]。至北宋,情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北宋科举不仅吸纳士子的名额多,而且通过科举,那些没有背景的士子文人也可以达到卿相位置。《宋史·选举制》称其曰:“三百余年元臣硕辅,鸿博之儒,清强之吏,皆自此出,得人为最盛焉”[2]3604,《宋史·宰辅表》列宋宰相133名,科举出身者高达123名。相比之下,这时士大夫的所有权力只来源于皇帝的委任,即对国家权力的分有,而不依靠自己家族的势力,于是与此相应的一系列道德标准,会随之出现[3]234,这种“道德标准”的最高指向正是以天下为己任。北宋贬谪亭记文的特征正是建立在北宋士大夫性质的基础上。唐代亭记文数量不多,而且在写作上具有程序化倾向,虽然其中略谈政治,但多是由亭记勒碑以颂德,罕有宋士大夫的气魄,也更不用说那些贬谪作品。至于在北宋中后期,贬谪亭记文中所表现出的内敛化倾向,则是由于政治困境和文化观念方面的双重原因所致。但即使如此,亭记文中的适意也不代表放浪形骸,而是一种修养身性的选择和困境中坚持理想的另一方式。
无论是积极的兼济治平还是内敛的养性隐逸,贬谪亭记文都是作者处于矛盾尖锐时期的创作。面对复杂的政治环境和冲突,这些亭记文往往能够更加深刻地表现作者的观念和思考。贬谪遭遇也符合北宋士人对文学活动的理解。虽然北宋也出现了“诗能达人”这种将文学活动和通达境遇相联系的观念,但数量较为零星,理论没有深入,相对于“穷苦之言”“穷而后工”等命题来说响应不算很大。当将文学视为抒发郁结时,拥有“江山之助”的贬谪亭记文就成为了恰当的情感载体。贬谪士大夫根据历史和当下对社会人生的未来作出思考,从而使得这类亭记文更加具有思想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