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吐鲁番出土文书》是研究古代高昌地区乃至西域地区丧葬礼俗、宗教信仰的重要文献,生动再现了世俗文化,具有不可估量的学术价值。在其随葬衣物疏中,“中衣”共出现六次,文章对这六处的“中衣”进行时间脉络上的梳理,发现其含义不尽相同:阚氏高昌时期,“中衣”是介于大衣和小衣之间的一种里衣,会露出领口和袖口;麴氏高昌时期,“中衣”需与攀带或腰带配套使用,且穿着位置由上半身移位至下半身,初具裤子模型;之后,“中衣”进一步发展为贴近身体的有裆的裤子。自公元617年后,这种随葬衣物就再也没有出现在《吐鲁番出土文书》的随葬衣物疏中了。
关键词:《吐鲁番出土文书》;中衣;裤子
引言
吐鲁番在古代称为高昌,其丧葬习俗不仅传达出与中原传统丧葬仪式的共性,而且也展示了其独具地方特色的个性。近代以来,考古学家们在吐鲁番墓葬中发现了70多件纸质墨书衣物疏,还有1件为绢质墨书衣物疏。在吐鲁番墓葬中,最早的随葬衣物疏时间为建元二十年(384),最晚的时间为永徽六年(655),时间跨度为271年[1]。据相关数据统计,《吐鲁番出土文书》(图录本)共收录了51件随葬衣物疏[2]。随葬衣物疏中包含有大量的日常生活服饰用品,这为后人更深入、更全面地考究古代高昌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生活状况提供了有力的资料。《吐鲁番出土文书》随葬衣物疏对“中衣”的记录共有六处,相较“裙”“履”“衫”“褶”等衣物出现的频次而言,“中衣”频次较低,使用面可能不广。对于“中衣”的解释,王启涛在《吐鲁番出土文献词典》中并没有对“中衣”的含义做出详细解释,而是列举各家之见稍加点评。华学诚汇证:“古或称中衣、中单,后通称汗衫。”《释名·释衣服》曰:“中衣,言在小衣之外、大衣之中也。”钱伯泉则认为“中衣”应是腰间的围裙。可见,对于“中衣”的解释,历来不一。因此,本文以《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六处“中衣”为研究对象,结合历史时间的发展,认为“中衣”并不是一种形式固定且历久不变的衣物,而是功能和形式随时间发展在不断变化的衣物。那么,“中衣”到底为何物,又是如何发展变化的呢?下文据《吐鲁番出土文书》“中衣”的各例,对其发展脉络进行考释。
一、《吐鲁番出土文书》“中衣”的记载
在《吐鲁番出土文书》中,“中衣”共出现六处。现按《吐魯番出土文书》文字,节录如下:
1.故衫一枚,故首衣一枚,故裙一枚,故中衣一枚,故小衣一枚[高昌阿苟母随葬衣物疏75TKM90(第116页)]。
2.故 绫裙一枚攀带具,故合 文锦袴一枚攀带具,故白绫中衣一枚攀带具,故脚靡一枚,故绣鞾二枚[高昌章和十三年(548)孝姿随葬衣物疏72TAM170:9(第143页)]。
3.脚释一枚,脚靡一枚,履一双,帛练中衣一枚□□□,树叶锦袴一枚腰带具,黄绫裙一枚,腰攀具□□,汗衫一枚[高昌章和十八年(548)光妃随葬衣物疏72TAM170:77(第144页)]。
4. □跟履一□,绫 (汗)衫一领,练中衣一具 绫大衫一领带具,紫绫褶一领带具[高昌延吉三十一年(591)缺名随葬衣物疏73TAM517:25(第254页)]。
5.紫罗尖一□,中衣旱(汗)衫一具,玉肫(豚)□双,脚 一两,鸡鸣枕一,脚释一[高昌义和四年(617)缺名随葬衣物疏73TAM320:113:1(第332页)]。
6.脚 鞾一两,紫罗尖一,中衣 (汗)衫一具,白绫 ,小衫一具,锦襦黄裙一具[高昌义和四年(617)六月缺名随葬衣物疏66TAM48:3(第336页)]。
例1在书中无明确纪年,但据同墓所出柔然永康十七年(482)文书,判断其为阚氏高昌时期。据凌妙丹《吐鲁番出土随葬衣物疏名物时代初探》(2014)一文的梳理,名物“中衣”出现在458—621年。“中衣”在《吐鲁番出土文书》随葬衣物疏中总共出现六处,带有一定的年代指向性[3]。
仔细观察上面六句文字节录,得出以下观点:
第一,“中衣”与“小衣”“小衫”,“中衣”和“大衣”“大衫”可以同时出现,也可以单独出现,这就充分说明了“中衣”和“小衣”“大衣”“小衫”“大衫”确实不是同种衣物。
第二,“中衣”和“汗衫”在例5和例6中相邻并举,与其他4例不同,说明此处的“中衣”可能是与汗衫配套使用的衣物,其他4例“中衣”单独列出,可能是能够独立使用的衣物。
第三,“中衣”的出现时间大致在公元482年至617年,时间跨度大约为135年。但自617年后,“中衣”在随葬衣物疏中就再也没有出现过。
第四,例2、例3、例4的文字节录“中衣”前方都有材质修饰语,“绫”和“练”说明“中衣”可以是丝织或绢质,这也符合衣物的材质制作要求。
本文拟排比随葬衣物疏的内容,结合相关文史资料,研究探讨“中衣”的具体形式和特点。
二、“中衣”源流梳理
关于“中衣”的源流,最早是出现在先秦两汉时期的《礼记·郊特性》:“绣黼丹朱中衣。”郑玄做注对其解释为“绣黼丹朱以为中衣领缘也”[4],孔颖达注疏为“中衣,谓以素为冕服之里衣”,可见虽然他们注释的方向不同,但所指都是衣服。孔颖达侧重里衣,郑玄则侧重衣领,强调“中衣”是套在外衣里面的,只露出领袖,其穿着位置决定领袖边沿在礼制中的重要地位[5]。郑玄注《礼记·玉藻》中认为,“中外宜相称也,冕服丝衣也,中衣用素;皮弁服、朝服玄端麻衣也,中衣用布。”由郑玄的解释可知,“中衣”是需要根据冕服材质的不同而变化的。《释名·释衣服》曰:“ 中衣言在小衣之外大衣之中也。”或指内衣,从此时期的文献看,对“中衣”的理解是位于两层衣服之间的衣物。魏晋南北朝时期,“中衣”的使用频率较之前有所增加,例如:在《晋书》中出现7次、在《南齐书》中出现5次,表明“中衣”在这一时期得到人们的普遍理解。聂丹、聂淼在《“中衣”源流考》(2013)中认为到了隋唐宋元时期,此时“中衣”的性质开始发生变化,例如《神机制敌太白阴经·祭文》中记载:“(疗金疮伤中破惊方)火烧葱,取汁涂之,立愈。亦用女人中衣旧者,以裆炙熨之为愈。”《玉篇·衣部》曰:“裆,裤裆也。”[6] 《正字通·衣部》曰:“袴之当隐处者为裆。”[7]
结合《玉篇》和《正字通》的注释,可知《祭文》句子中的“中衣”已经不是魏晋南北朝之前所谓的穿在小衣外、大衣内、介于两者之间中间态的衣服,而是变成有裆一类的衣物——即类似裤子的衣物。此时期“中衣”穿在人体身上的位置发生了变化,由上半身移位到下半身。明清时期,“中衣”在社会上就如一般衣物,各阶级、各等级都可以穿。此期,“中衣”所指模糊不清,且用“衣”来指代“裤”,不符合人们的思维方式且易造成混淆,于是“中衣”的名称就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据聂文考察,“中衣”最晚出现于同治时期的《三侠剑》,此后便再也没有“中衣”的记录了[8]。
三、《吐鲁番出土文书》“中衣”考释
要想知道《吐鲁番出土文书》里“中衣”是什么,首先要了解与“中衣”类似的衣物。考察“中衣”出现的六处,发现“中衣”所处的大概位置在“面衣、罗当、锦襦、锦褶、大衫、少衫、 绫裙、锦袴等”与“脚靡、绣鞾、金银钏、金银指环、脚袜、履等”之间,观察这两类衣物,发现前类属于衣服穿着类,后类属于鞋履配饰类。同时根据“中衣”与其他衣物的并举情况,大致推测“中衣”与衣服穿着类有关,可能是上衣或者下衣。
综观《吐鲁番出土文书》的6处文字节录,有3处需要重点关注。例2“白绫中衣一枚攀带具”和例4的“绫大衫一领带具”结构相似且后面带有xx具,除了这两处,吐鲁番出土随葬衣物疏中还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故白练内衣一枚带自副,□帛练绢中衣二枚腰带自副,故帛练袴一立腰里自副[大凉承平十六年(458)武宣王沮渠蒙逊夫人彭氏随葬衣物疏]。
故锦襦一枚领带具,故锦褶一枚领带具,故绯绫襦二枚领带具[高昌章和十三年(543)孝姿随葬衣物疏]。
从以上两例可看出,在吐鲁番出土随葬衣物疏中常有“xx一枚xx自副”“xx一枚xx具”的结构,表示前后的物品是配套使用的,以前者为主要服饰,后者为其配饰。因此,“故帛练袴一立腰里自副”中“腰里”是“练袴”的配饰。同理,“□帛练绢中衣二枚腰带自副”中“腰带”是“中衣”的配饰,“故白绫中衣一枚攀带具”中的“攀带”是“中衣”的配饰。推测“腰带”“攀带”都是长带状,“腰带”“攀带”束于腰间,目的是防止衣物往下滑落。由“故白绫大衫一枚领带具”“故黄绫裙一枚攀带具”“树叶锦袴一枚腰带具”这三句可知,古代对衣物的配饰是有着严格分类的。上衣的配饰为领带,下衣的配饰为攀带或者腰带,界限分明。如此,“中衣”就不能是上衣而只能是下衣,即类似裤子的形式。且例5和例6都有“中衣旱(汗)衫一具”形式,与前几例有两处不同:一是并非“xx一枚/具”的形式,而是两种名物并列举的“xx xx一枚/具”形式;二是后面没有带配饰。据此推断,“中衣”与“汗衫”应是作为套装出现的。“汗衫”为贴近身体用来吸汗的上衣,那么“中衣”就应是贴近身体的下衣。
关于“中衣”一词使用的时间范围,《吐鲁番出土文书》中表明“中衣”出现的时间大致是公元482年至公元617年。其对应的时间应为南朝后、隋唐前这一时期。聂文认为魏晋南北朝,“中衣”开始被人们普遍理解,到了隋唐宋元时期,“中衣”性质开始发生变化。而《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关于“中衣”的记载,其实也大致符合这段时间脉络,为“中衣”源流的考证提供更多详细可靠的证据。公元482年时,“中衣一枚”,说明此时“中衣”还可能为小衣之外、大衣之内的上衣;公元543年左右,就出现了“白绫中衣一枚攀带具”和“帛练中衣一枚□□□”,且这两处的衣物疏均出自同一墓穴,因此推测“帛练中衣一枚□□□”中空缺的文字应该为“攀带具”。所以根据明确可查的“白绫中衣一枚攀带具”可知,此时的“中衣”可能开始转变为需要攀带固定的下衣;公元591年,进入隋朝,“练中衣一具 绫大衫一领带具”一句缺少确凿文字,因在之前已经出现“攀带具”,故此处也可能为“攀带具”类,且后句“大衫”带有配饰,可能文书原文前后一致。公元617年时,两处均为“中衣旱(汗)衫一具”形式。而在这一时期,“中衣”的性质发生变化,《隋书·礼仪志》曰:“今中衣绛缘,足有所明,无俟于裤。”《神机制敌太白阴经·祭文》中记载:“亦用女人中衣旧者,以裆炙熨之为愈。”说明此时期的“中衣”成为有裆、穿在下半身的衣物,类似裤子,故“中衣旱(汗)衫一具”中的“中衣”应为贴近身体的有裆的裤子。公元617年后,随葬衣物疏中便没有“中衣”的身影了,或许是因为此时“中衣”已经对应为裤子,如若再沿用“中衣”的说法不易理解,容易造成和其他衣物的混淆,并且不符合人们认知的思维习惯,所以可能出现了新的名称来指代“中衣”的含义。于是,“中衣”也就慢慢淡出人们的视野,成为历史的印记。综上,《吐鲁番出土文书》“中衣”是发展变化的,如果只根据字面意思来理解“中衣”的含义就会偏误,说明对《吐鲁番出土文书》进行细致、准确的基础研究的重要性。
结语
随葬衣物疏作为现代学者了解古代社会的第一手资料,在弥补历史空白、丰富中华民族文明史方面发挥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考证研究随葬衣物疏,对文书中的每个字、每个词均要有不求甚解的求真精神,方能發现近在咫尺的笔墨背后所蕴藏着的巨大文化财富。笔者对《吐鲁番出土文书》中出现的六处“中衣”进行了脉络梳理,认为书中“中衣”并不是指同一种衣物,而是一种随着时间不断变化的衣物。公元482年处于阚氏高昌时期,此时的“中衣”是介于大衣和小衣之间的一种里衣;公元543年处于麴氏高昌时期,此时“中衣”开始慢慢发生变化,需要攀带或腰带等配物,且由上半身移位至下半身;公元617年,这时期的“中衣”为贴近身体的有裆的裤子。公元617年后,“中衣”名称消失在《吐鲁番出土文书》随葬衣物疏的记录中。可见,“中衣”仅经过大约1个世纪,就从上身衣物转变成下身衣物,与其他衣物的发展变化相比,可谓非常迅速。
参考文献:
[1]金弘翔.魏晋南北朝时期衣物疏地域传统的形成与交流——兼谈高昌衣物疏的渊源[J].西域研究,2020(01):31-41+170-171.
[2]中国文物研究所,新疆博物馆,武汉大学历史系.吐鲁番出土文书[M].北京:文物出版社,1996.
[3]凌妙丹.吐鲁番出土随葬衣物疏名物时代初探[J].吐鲁番学研究,2014(01):72-83.
[4][汉]郑玄注,[唐]孔颖达疏.礼记正义[M].[清]阮元校刻《十三经注疏》,北京:中华书局,1980:245.
[5]聂丹.“中衣”辨正[J].兰州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31(02):53-55.
[6][梁]顾王野.宋本玉篇[M].影印本,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1983.
[7][明]张自烈.正字通[M].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1996.
[8]聂丹,聂淼.“中衣”源流考[J].河南科技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32(02):28-32.
作者简介:
游芷晴(1998—),女,汉族,四川成都人。新疆师范大学中国语言文学学院在读硕士研究生,汉语言文字学专业,研究方向:现代汉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