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菲 王晴川
对大多数中国人来说,自古被史料称为天竺、身毒的印度是一个近在眼前、远在天边、既熟悉又陌生的奇特国度。说它近,是因为中印有2000多公里的边界接壤,山水相接;说它远,自古以来,印度就是中国人眼中的“西天”,去过的人至今很少。说它熟悉,是因为古印度是佛教的诞生地,中印交往至少有两千年的历史了;说它陌生,是因为两国之间不是高山雪原相隔,就是争议的敏感禁地,边民交往很少,到对方旅游、工作或学习的人数量更少。印度的国情可以概括为“五多”:人口多、民族多、语言多、宗教多、政党多。可能因为什么都“多”的缘故,印度总是想向外输出或传播点什么,特别是对它所在的南亚地区。
虽然曾被雅利安人、波斯人、希腊人、大月氏人、蒙古人和英国人轮番统治过,但印度仍然自信满满。究其因,除了文化和宗教因素外,印度对周边国家控制的追求来自两个历史逻辑。
一是南亚次大陆上的几乎所有国家在历史的某一个时期内都曾属于过印度。这种来源于历史的依附与从属关系使得印度对于控制周边国家、占据区域主导权具有一种宗教般的“迷思”。
二是南亚次大陆上包括印度在内的几乎所有国家都曾被英国殖民统治过。既然英国统治过印度,那么,凡是英属印度地区,印度认为独立后自然继承对这些地区的统治。即便是1947年英属印度独立后分治的尼泊尔、不丹乃至孟加拉国、巴基斯坦、缅甸,由于历史上都曾经是英属印度的一部分,所以,印度都将其纳入“大国梦”的范畴和势力范围。
基于以上逻辑,无论是过去的两任甘地政府还是现在的莫迪政府,都大力推行“印度至上”的外交理念,强烈反对区域外国家对南亚事务的参与或干涉,对中国尤其敏感。
从地缘政治的角度讲,印度周边传播的空间范围基本遵循“周边—周近—周远”的圈层传播规律。
首先,南亚区域合作联盟(SAARC)成员国是印度周边传播的核心地区。巴基斯坦、孟加拉国、尼泊尔、不丹和隔海相望的斯里兰卡和马尔代夫6个国家(另一个国家锡金1975年被印度吞并,阿富汗因为国内长期混乱,2005年11月才加入南亚联盟,且经常不参加南盟活动,因而此文不论)。这些国家是印度周边传播的硬周边。所谓硬周边,就是与周边传播的主体利害相关、必防必控的周边地区。
其次,中国和东盟国家是印度周边传播的周近地区。印度对该地区的国家虽然没有什么控制能力,但是却有染指和控制的欲望。其对我国藏南地区的占领和对阿克赛钦地区主权的要求以及近年来对中国西部边境的频繁挑衅,都是其强化与我国周边地区影响和控制的举措。近年来,印度“东向”战略日益清晰,不但积极发展与东盟的关系,而且积极参与美国、日本、澳大利亚构建的所谓“四方安全对话”(QUAD)以及与美国、越南、日本等国在印太地区及其沿岸近海举行的军事演习。这一方面有针对中国的示威意味,另一方面也为了增加其在印太周近地区的存在感和影响力。
再次,中东、中亚和非洲东北部是印度周边传播的周远地区。中东地区丰富的石油资源和较大的消费能力恰好可以满足印度的能源需求和出口愿望,因此,印度早在2008年便已成为海湾国家合作委员会最大的贸易伙伴。印度与中亚五国在地理上并不接壤,但印度将自己定义为中亚“延伸的邻国”,因此,也认为中亚地区的安全和发展与其国家利益息息相关。至于东亚的日本、韩国和西南的非洲,尽管相距遥远,但印度对它们的兴趣近年来也越来越大。
由于控制的意图太过明显,因此,周边国家对印度的任何行为都非常警惕。近年来,莫迪政府积极推行“新邻国外交”政策,在印度和周边国家之间跨境建立了各种合作网络,以便更多地支配南亚地缘政治。比如,适度缓和与其硬周边巴基斯坦的紧张关系,加强其与软周边孟加拉国、不丹和尼泊尔的关系。但是,这只是态度和手段变得柔软了,印度对南亚事务和区域的控制目标始终未变。
印度通常是用哪些手段、方式和内容影响、干预、控制周边国家的呢?总体来看,印度主要是通过“硬控制”和“软控制”两种方式交替使用对周边国家进行影响与控制的。所谓“硬控制”,是指通过政治、外交、经济、军事等硬实力手段对周边国家持续施加影响,进而达到“威慑、操纵、控制或并吞”的目的。所谓“软控制”,是指使用诸如宗教、媒介、文化、学术甚至瑜伽等体育健身的方式向外投射影响力,进而达到潜移默化的传播目标。具体来说,印度周边传播的手段和内容主要有以下几点。
一是政治外交干预。“邻国优先”是莫迪政府一贯坚持的外交方针。但“邻国优先”并不是邻国的利益优先,而是在印度的外交格局中处于优先处理的地位。印度对周边地区的重视在莫迪政府上台前便已存在。表面上看,印度外交格局中的“邻国优先”战略与我国2013年制定的“周边是首要”的外交战略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处,但我国的“周边外交”战略追求的是“亲诚容惠”的目标,印度的“邻国优先”战略追求的是“控制优先”的战略,两者有本质的不同。
根据独立之后在南亚次大陆历史事件中的表现可以看出,印度最喜欢充当的是“族长”甚至“大家长”的角色,也就是通过政治干預和外交斡旋等手段对南亚次大陆的周边国家分化和控制。如分裂他国、支持他国中的某一政治派别、以所谓调解边界争端为名偏袒一方、介入周边国家选举过程等手段来影响这些国家的政局走向和决策(见表1)。
二是经济杠杆敲打。印度虽然在世界上其他地区常常是“贫穷”的代名词,但作为南亚区域的经济大国,印度的力量与规模却被南亚其他国家视为一种财富。通过积极提供经济援助、贸易合作、投资和发展项目等方式,印度一方面加强了与这些国家之间的经济联系,另一方面以此来达到使其在安全问题上对印度依附和从属的目的。也就是说,周边国家要的是合作与援助,印度要的是听话与控制。这样的经济合作与援助与其说是一种友好,毋宁说是一种诱饵(见表2)。
从上表中可以看出,印度与周边的每一个国家(包括多年的“死对头”巴基斯坦)都签署了双边或多边经济贸易合作协议。而且,在大多数时候,印度是通过强烈的“利他”或“让利”的贸易方式,以期换得对区域内国家的影响力。
三是軍事手段威胁。政治、经济手段如果无效,印度就把军事手段作为对周边国家“硬控制”的后盾。比如,在斯里兰卡内战期间,印度支持的是泰米尔猛虎组织。在1983年9月至1987年期间,印度情报机构不仅为1300名泰米尔猛虎组织武装人员提供了专业培训,还积极向泰米尔武装组织提供物资援助。如1987年6月,印度向泰米尔武装组织提供了20艘船的食品、燃料与药品,甚至在受到斯里兰卡海军拦截时,不惜侵犯斯里兰卡的领空,使用战斗机护送运输机来投送物资。
对周边的小国不丹,印度不仅控制其外交政策和外交走向,而且不请自来地要保护不丹的领空和边境,在不丹设置军事基地。更有甚者,1975年4月,印度通过操弄锡金全民投票的方式,强行把独立了几百年的小国锡金给兼并了。
四是文化与媒介传播。印度与南亚次大陆周边国家多数存在着复杂的文化和历史联系,在宗教、语言和民族传统方面有很多交叉和相互借鉴之处。对印度来说,这种文化和历史联系不是友好的纽带,而是对周边国家渗透、影响和控制的由头和渠道。文学作品、宗教、电影、电视剧和其他世俗文化产品等就是印度对周边国家强化传播和影响力的主要媒介。其一是文学作品的传播。印度最知名的作家泰戈尔的作品与思想在周边国家具有强大的吸引力和影响力,而印度也格外重视对泰戈尔这一“IP”或“文化品牌”的建构与传播。其二是宗教的实体化传播。瑜伽在印度佛教中原本是一种修行方式,后来演化为一种哲学思想体系,意在将个体小我灵魂与宇宙大我灵魂合而为一。瑜伽的特性使其迅速与世俗文化结合,进而成为一项风靡全球的健身运动,也促进了印度文化的周边传播。其三是印度电影的周边传播。作为世界上电影产量最多的国家,印度非常重视电影的周边传播作用。由于印度电影的传播,周边国家赴印度旅游的人数也不断增长。斯里兰卡、中国、尼泊尔、巴基斯坦等周边国家都在印度旅游的前十五名排行榜上。其四是文体活动与世俗生活的周边传播。印度别具特色的板球运动在南亚次大陆有极大的影响力。2005年3月,印巴两国领导人还演出过一段“板球外交”。即便在2008年孟买连环恐怖袭击后,印度仍未中断与巴基斯坦的板球交流。
尽管印度想要在最大程度上取得对南亚国家的控制权,但总体上看,印度的周边传播效果对其来讲是喜忧参半。
印度周边传播的效果有限。毋庸置疑,印度的周边传播在南亚地区产生了一定的效果和影响力。例如,在2016年印巴矛盾再一次升级之后,印度坚决抵制由巴基斯坦主办的南亚区域合作联盟(SAARC)首脑会议。印度发起的这一抵制得到了孟加拉与不丹的大力支持,该次会议因而被无限期推迟。这一事件说明,印度对周边国家的传播确实取得了一定的效果。
然而,印度在区域经济合作中的领导地位并不意味着在任何议题上都能掌控局面。比如,2015年6月15日,在印度莫迪政府的推动下,孟加拉国、不丹、印度和尼泊尔四个国家签署了《BBIN机动车协议》,以促进区域内印度主导的交通一体化。意外的是,该提议获得其他三国批准后,不丹不但没有批准,还于2017年退出了该协议。其他三国虽然在修改后都通过并实施了该协议,但是,不丹的行动还是印证了印度在该地区影响的局限性。
概括地说,印度对南亚6个国家的控制程度可以分为三类:一类是总体可控的国家,如不丹和孟加拉国;一类是基本失控的国家,如巴基斯坦和斯里兰卡;第三类是“介于可控与失控之间”的国家,如马尔代夫与尼泊尔。由于与印度有辽阔的海洋阻隔,且印度无法提供充足的经济财源,马尔代夫与印度始终保持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对位于中印之间的尼泊尔来说,其政策制定者们更喜欢“没有政治指令的中国经济参与模式”而非印度的“邻国优先政策”。目前尼泊尔更愿意和只帮忙、不添乱的中国交往,甚至连自己的货币都交由中国印刷。由此可见,大国的区域竞争往往也是影响印度周边传播效果的原因之一。
印度周边传播的特点。综合来看,印度的周边传播活动具有以下特点。第一,对“硬周边”很硬,对“软周边”不软。根据长期的观察,印度对不同的周边、不同的国家采取了不同的举措。比如,对人口众多、军事和经济实力相对强大且长期亲中敌印的巴基斯坦这样的“硬周边”,印度一直保持高压的态势;而对尼泊尔和斯里兰卡以及马尔代夫,基本上采取恩威并施的态度;对于小国不丹,则主要采取军事占领和经济怀柔的政策。
第二,对周边国家的“干预”明目张胆。根据1945年6月26日在美国旧金山签署的《联合国宪章》,任何国家都不得对他国威胁或使用武力侵害他国领土完整或政治独立。但是,印度对周边国家的干预却毫不顾忌周边国家的感受和国际观感。如三次动用军事手段打击和分裂“不听话”的巴基斯坦(1971年裂解东巴,成立孟加拉国),军事援助斯里兰卡的叛乱组织,屡次经济制裁尼泊尔,操纵选举兼并周边小国锡金等,吃相相当难看。
第三,对周边国家的传播多管齐下。印度对周边国家的影响和控制不是心血来潮的一时冲动,而是有逻辑、有战略、有重点的,而且总体上采取的是欲取先予、恩威并加、软硬兼施、先软后硬的策略。印度影响和控制周边国家的手段也不是单一的,而是政治、经济、文化、军事和媒介传播多种手段交叉使用。这些战略和策略以及手段虽然不是总能奏效,但是,南亚的总体局势还是在印度的掌控之中。
第四,热衷于成立双边或多边组织。由于“大国梦”的高烧持续不退,印度的周边传播自然不会局限于南亚地区。从1992年开始,印度的全方位外交和“东向”与“西进”政策逐渐明朗。其拓展周边的窍门之一就是热衷于“建群”或“入群”,与周边或周近甚至周远国家成立或加入双边或多边国际组织。比如,1997年6月6日,印度与7个位于孟加拉湾沿岸的国家成立了“孟加拉湾多领域经济技术合作组织”(BIMSTEC);1997年6月正式成立了环印度洋区域合作联盟(简称环印联盟或IOR-ARC),如今已有23个成员国。特别是后者,仅“环印”两个字就让印度产生一种被环绕的“中心”感和满足感。此外,印度还积极参加“二十国集团”(G20)、“上海合作组织”(SCO)、“金砖国家组织”(BRICS)和美日印澳的所谓“四方安全对话机制”(QUAD)以及2022年的美印阿以的“I2U2”组织。后两者主要目的在于遏制中国在亚太地区和中东的影响力。对印度来说,参加这些组织确实可以增加印度经济发展的机遇,提高国家影响力,但参加美国为主导的组织,基本上是狐假虎威,或者刷一下在周边国家中的存在感。
印度周边传播对中国的启示。一是高度重视周边国家和地区。印度在2000—2001年的外交部年度报告中首次提出了“延伸周边”的概念。这一概念突破了印度长久以来将战略重点锁定在南亚区域的传统思维,使印度的外交战略和安全利益以及传播范围从南亚拓展到了南亚的周边地区,如东南亚、中东地区、环印度洋和亚太地区。这一变化显示了印度的安全战略从过去的以大陆为中心开始向大陆与海洋并重的方向转变。而印度向“周边”的延伸必然与中国的“周边”交叉,中国应当未雨绸缪,早寻对策。
二是紧随国际局势开展周边传播活动。印度的周边传播很善于选择国际时机,借力打力。以1962年10月的中印边境冲突而论,印度就是看准了中国和美苏同时交恶和中国经济陷入困境以及蒋介石政权叫嚣反攻大陆等内外因素才屡屡挑衅中国的。虽然最后败得很惨,但这是战术的失败,其对国际局势的判断和利用还是比较精准的。再比如,在不结盟政策的伪装下,印度利用与美苏两霸良好的外交和军事关系,在巴基斯坦陷入国际孤立、欧洲漠不关心南亚次大陆的时候,先后于1971年裂解和削弱了巴基斯坦、1975年吞并了锡金,但却没有受到国际上任何制裁。2020年以来,美国提出了一个全面遏制中国的所谓“印太战略”。印度积极响应,不仅参加了围堵中国的“四方机制”与美日等国在南海、东海频频军演,还在中印边界西段的班公湖和加勒万河谷与东段的中不边界洞朗地区不断挑衅中国。印度的这种善于在國际上借机生事的习惯虽然不好,但也值得中国在加强与周边国家交流与合作的过程中借鉴和预防。
三是善于组建和利用多边机制。在亚太地区和全球范围内,印度可以说是参加国际组织最多的国家之一。印度几乎与周边和周近的每个国家都签署了双边协议,包括与遥远的日本、韩国、澳大利亚和南非。印度如此热衷于在国际或区域内“建群”“入群”,当然不是因为喜欢交友,而是将之视为周边传播、提升国家形象和国际影响力的手段之一。中国近年来也非常重视周边国家和地区,甚至提出了“周边是首要”的周边外交战略和“一带一路”倡议。但是,在构建和利用周边和多边机制上,中国还有很多潜力和空间。
四是提高自身文化传播影响力。印度在文化和媒介的周边传播上有四个主要渠道:修心、修身与修行(瑜伽)相结合的印度教,载歌载舞的印度电影,以历史文化古迹为吸引力的印度旅游,以及全球传播的ZEE TV卫星电视。通过全球本土化和本土全球化的经营策略,印度的ZEE TV从1992年创办至今,已覆盖全球173个国家,收视人口超过13亿,成为海外最受欢迎的印度电视台。中国至今尚缺乏像印度ZEE TV这样有全球影响力的影视节目内容整合运营播出平台。此外,印度电影在国际传播过程中追求电影主题的文化接近性以及“因国而异”的电影营销策略,对我国通过电影向周边乃至世界传递中国形象以及讲好中国故事都具有一定的借鉴意义。
作者高菲系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博士生,江苏师范大学传媒与影视学院教授
王晴川系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博导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周边传播理论与应用研究”(项目编号:17ZDA288)、国家广电总局部级社科项目“中国国际传播共同体建设研究”(项目编号:GD2144)的研究成果;本项目得到国家留学基金资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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