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伟
达米安·斯兹弗隆在《荒蛮故事》拍摄现场。
如果你常在短视频平台刷那种“两分钟讲电影”的小视频,你很可能见过这样一个精彩的故事:
“一架飞机上的乘客全都认识同一个人,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小美和谢顶大叔正聊着她的前男友大壮,前排的女人却转过来说,她是大壮的小学老师。一回头就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男人说,我是二黑,你还记得我吗?老师想了一会儿说,大壮不就是你的同学吗?
话声刚落地,就听一人说,这真是太诡异了,我是一家大卖场的经理,大壮以前是我们公司的员工,而且是被我辞退的。这时谢顶大叔察觉出了问题,他大声问到,这里还有谁认识大壮吗?
只见飞机上的人纷纷举手,随后大叔问道,为什么你们都在这里?机票是自己买的吗?大家纷纷回答不是,有的是中奖抽的,有的是赠送的,但都是一定要今天坐。就在这时,空姐慌慌张张走来说,大壮就是这班飞机的机长,他前段时间追求我,但被我拒绝了。起飞后门就锁上了,呼叫也不回应。
而此时小美突然说到,我当时劈腿对象是他唯一的朋友。突然飞机一个颠簸俯冲向下,大家慌忙稳住。大壮的心理医生在门外喊,毁了你一生的是你的父母,你一出生他们就对你要求太多,他们把挫败的情绪加之于你,是他们让你痛苦的,不是我们。
飞机继续快速下降,而地面上一对老夫妇正坐在花园里悠闲地看书,他们便是大壮的父母。两人好像听到什么声音,转过头看,只见一架飞机已经近在咫尺,想要逃走已经为时已晚。”
这个在短视频中被不断翻出来重讲的故事,其实是一部电影的开头。电影名叫《荒蛮故事》,由6个独立的小故事组成,每个故事的气质都跟第一个飞机上的故事如出一辙,出人意料、全面失控,最终将情绪推向极致。
《荒蛮故事》在豆瓣上被 44 万人打出 8.8 分的高分,它的导演是达米安·斯兹弗隆。今年4月底,这位喜欢张艺谋和王家卫的阿根廷导演来了趟中国,参加北京国际电影节,他时隔9年的最新电影《恶世之子》入围了今年的北影节主竞赛单元。一个月之后,他又前往欧洲,担任戛纳电影节主竞赛评委。
7月28日,《恶世之子》在中国院线上映,这次他拍了一个与《荒蛮故事》完全不一样的故事。
《恶世之子》是一部以美国巴尔的摩为背景的警匪片,里面有一个被边缘化的联邦调查局特工,一个因为较真而人缘奇差的一线女警,还有一个神秘而凶残的无差别枪击犯。警察在明,凶手在暗,展开一场生死时速的猫鼠游戏。
影片开场颇有些《荒蛮故事》的风格。在一场跨年夜的烟花表演之中,伴随着烟花爆炸的轰隆声,一支神秘莫测的枪在闹市公寓顶层间爆开一个个人头。烟花与子弹、死亡与狂欢的交叉剪辑,配合着快节奏的欢快音乐,展开一幅令人癫狂而不寒而栗的图景。
这个开场的段落,仿佛是达米安·斯兹弗隆跟观众一场短暂寒暄,用熟悉的《荒蛮故事》风格宣告自己的回归。紧接着,电影画面暗下来、静下来,进入一个压抑而黑暗的氛围。他要开始讲述一个有关仇恨与同情的新故事了。
当警察赶到并追踪到子弹轨迹,他们认为枪手就藏在对面一栋高层建筑中。接着,对面建筑物中的一个公寓发生爆炸,抹去了所有证据。此时,已有29人被射杀,射手没有一枪失误。 参与调查的人员大多认为这是一个恐怖组织所为,只有当地一个年轻的街头警察反对,她觉得这是一次孤狼行动,事实上,不合群的她自己在警察队里也是一匹孤狼。前来办案的联邦调查局特工认为她具备一名优秀侦探的素质,而其他警员都不堪用,便征用了这名低级警察作为“联络人”,实质上就是得力助手。但脾气都很臭的两个人,随后不可避免发生了一系列别扭的摩擦。
这个电影与《荒蛮故事》最大的不同在于,故事里充满了压抑和痛苦,几个主角的内心深处都爬满了伤痕,但直到最后都没有令人酣畅淋漓的释放。故事结束于受伤者之间的互相理解和短暂的舔舐,但凶手最终伏法,这场刹那的共情只留下了更深的悲怆。全片結束时,唯有一声叹息,全然没有《荒蛮故事》的痛快。
《荒蛮故事》为什么那么惹人喜欢呢?用今年流行的话题来说,成年人谁没有想发疯的时刻?而《荒蛮故事》里的人物正是代替我们在发疯。两个路怒症晚期患者,在荒凉的公路上莫名其妙结了怨,结果干脆抱在一起同归于尽;一个被无穷无尽的官僚程序折磨发疯的爆破工程师,一气之下在闹市点燃了炸弹……
这些故事的原型,来自于斯兹弗隆自己的发疯欲望。有一次,他开车时与另一位司机发生争执,那位司机开着奥迪飞快地离开了。他一直在想,如果在前方几英里处,他发现这个轮胎漏气的家伙怎么办?如果坐在这车里的不是自己,而是一个巨大的、非常强壮的家伙,并且想要报复那个人怎么办?他意识到,这是个很好的点子。
“由于篇幅所限,你必须得把油门踩到底,很多时候会有一种从100码到200码加速度的感觉。”斯兹弗隆对《中国新闻周刊》说,“所以它的情感表达更直接。”而到了《恶世之子》中,斯兹弗隆抛弃了“发疯文学”,回归到更加现实主义的叙事方式。两股相对的势力不断积聚力量,暗中较劲,克制得像几条沉默的蛇。
拍摄这个故事的缘起比《荒蛮故事》更早,十多年前,斯兹弗隆脑海中出现的有关这个故事的画面,就应该是个美国故事。这可能是美国电影在他脑海中产生的投射。当他列举自己最喜欢的导演时,几乎全出自好莱坞,希区柯克、库布里克、斯皮尔伯格、科波拉……《辛德勒名单》和《教父》这两部全世界影迷的入门级经典,也是他深爱的电影。
《荒蛮故事》成功之后,斯兹弗隆获得了来自世界各地更多的机会,他也有了机会去到美国,进入最顶尖的工业体系,将这个美国故事写进摄影机里。
凭借《荒蛮故事》,达米安·斯兹弗隆可谓一炮而红。虽然之前他已经在阿根廷拍摄过两部故事片、两部电视剧和两部短片,但一直不温不火。《荒蛮故事》一举打破了阿根廷的票房纪录,并斩获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和戛纳金棕榈奖提名,让他成为炙手可热的阿根廷导演。
这位冉冉升起的影坛新星,1975 年出生于布宜诺斯艾利斯,成长于一个阿根廷犹太人家庭。他从小就喜欢电影,有时候跟父亲去电影院一天连看四五场电影。高中时期,他就在课余时间与同学一起拍摄低成本电影。朋友们后来称他为天才,天生会编剧、导演和剪辑。
在他刚刚走上电影道路的 90 年代,是阿根廷电影迅速发展并在全世界崭露头角的时期。当时,阿根廷开始开设很多电影学校和电影专业,电影学子和从业人员越来越多,阿根廷年轻一代电影人迅速成长,斯兹弗隆就是其中一个。
在这个遥远的南美国家,几十年来电影业的发展,与社会发展密切呼应。1983 年之前,阿根廷处于军人政权统治之下。当时,一些知识分子秘密进行抵抗,包括创作反映真实现实的文艺作品,例如获得柏林电影节终身成就奖的费尔南多·索拉纳斯。1983 年之后,政府希望在国际上树立自己的民族身份,于是将电影作为一种传播工具,向国外输出自己的民族文化形象。
在这一阶段,阿根廷电影走上国际影坛并几乎立刻受到关注。1985年,路易斯·普恩佐的《官方说法》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奖,这是阿根廷电影第一次获得这一奖项。1988年,费尔南多·索拉纳斯的《南方》获得戛纳电影节最佳导演奖,这部电影聚焦的是1983年的阿根廷政变。
彼时,阿根廷在国际影坛上颇受关注的影片,多是与阿根廷的政治和社会有关。电影是一扇生动的窗口,国际社会通过电影人的目光来了解这个南美国家所经历的一切,以及它的人民如何思考这一切。
实际上,在商业化主导着电影世界的今天,斯兹弗隆没有完全脱离这个传统。《荒蛮故事》的癫狂背后,其实呈现了一个遍布腐败、官僚主义和严重不平等的社会。斯兹弗隆以被逼到绝境的人展开故事,而故事深层的那股看不见的力量,才是社会问题的根源所在。
《恶世之子》剧照。
如今在西班牙语世界,最为知名的导演是佩德罗·阿莫多瓦,他以《關于我的母亲》《吾栖之肤》《痛苦的荣耀》等作品闻名于世。达米安·斯兹弗隆在国际影坛崭露头角,也与他的帮助有关。
阿莫多瓦在 2006 年就看到过斯兹弗隆的一部作品,便找到他的电话,跟他说自己很喜欢这部电影,希望有机会合作。后来斯兹弗隆将《荒蛮故事》的剧本发给阿莫多瓦时,阿莫多瓦欣然提出愿意做制片人。阿莫多瓦给了他充分的创作自由,“剧本很棒,一个逗号都不要改。你是比我们其他人更了解如何拍这个电影的人,所以做好你的事情就好。”
阿莫多瓦亲手将这部电影推向戛纳,不遗余力地推荐,后来还去了很多国家站台。“他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导演,但是更关键的是,他对于帮助其他电影人很慷慨。”斯兹弗隆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从那以后,斯兹弗隆在全世界打开了知名度,也获得了橄榄枝。这部最终在加拿大蒙特利尔拍摄的美国故事,让他从戏里戏外走出了南美,走到了一个更广阔也更主流的世界。他拍摄的这部英语片,故事不再具有某种特定的地域特色,而是一个通俗的美国类型片。如果不看字幕,你不会知道这是一个阿根廷导演的作品。
《荒蛮故事》毕竟是一次灵光乍现,《恶世之子》则意味着他可以驾驭更为普世的带有些许作者气息的商业电影。这或许是一次朝向世界市场的职业生涯转型,但也暗藏着丢失个人风格的危险。好莱坞这个轰然作响的巨型机器,将全世界的优秀影人吸纳进去,让他们吐出工整的商业制作,减损着旁逸斜出的灵光。
斯兹弗隆对美国电影工业的强大有清醒的警惕。“当你在自己的国家看到一部外国电影,是因为这是一部好电影。但你能看到很多美国电影,却不一定是好电影,只是因为美国电影工业太强大了,传播渠道太多了。”他说。
事实确实如此,相较美国电影中国观众很难得见阿根廷的电影。巧合的是,今年初夏,上海举办了一次难得的阿根廷电影展,影展挑选的10部电影,包含电影大师费尔南多·索拉纳斯的《南方》《旅行》,获得过国际大奖的《官方说法》《沼泽》,以及近年来的新作,最著名的两部,一部是《杰出公民》,另一部就是《荒蛮故事》。
“作为阿根廷人的世界观,我当然会保持下去,我不喜欢拍别人强加给我的作品,我剧本的每一句台词、电影的每一帧都是自己做的,这个特点我也会保持下去。”斯兹弗隆说,“当然了,至于类型,我也喜欢不同类型的片子,西部片、恐怖片等等,可能都会尝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