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国新总理为何“难产”？

陈佳琳

7月29日，泰国远进党的支持者在曼谷举行抗议。图/视觉中国 

“为泰党，不要背叛人民。” 愤怒的泰国民众聚集在曼谷为泰党总部大楼，抗议该党与支持政变领导人巴育的政党进行接触。

抗议者的道具包括一种名为薄荷可可的饮料。由于深受为泰党总理候选人之一、流亡前总理他信的小女儿贝东丹的喜爱，薄荷可可成为大选之年的“爆款”和为泰党的标志。

作为5月大选的赢家，改革派政党远进党提名的总理候选人皮塔却未能在国会投票中过关，盟友为泰党接棒组阁。为了获得更广泛的支持，为泰党党魁春楠近日与泰自豪党、勇敢国家发展党、泰国人团结建国党等多个保守派高层会面。他们言笑晏晏、举杯共饮薄荷可可饮料的照片在泰国引起轩然大波。

尽管为泰党此前承诺不会与支持军事政变的政党展开合作，但外界普遍猜测，随着解决政治僵局的压力不断增大，为泰党可能会抛弃远进党，以换取保守派政党和军方控制的上议院的支持。在社交媒体上和街头抗议中，薄荷可可开始成为背叛盟友和人民的代名词，多家咖啡馆也相继宣布停售该饮品。

皮塔此前曾在为泰党总部品尝薄荷可可和柳橙黑咖啡。后一种饮品因与远进党的橙色设计呼应，成为该党的象征。当时皮塔表示，尽管这两种饮料的口味完全不同，但如果放在一起品尝，却能很好地融为一体。然而，这次组阁进程走向了相反的方向。

泰国国会计划于8月4日召开会议，届时或再次进行选举总理的投票。在国会拥有62％民选席位的政党联盟，为何难以组阁？为泰党是否除了抛弃盟友、与政变旧敌握手言和这条路外，无路可走？有分析人士预测称，鉴于保守派对远进党加入政府的抵制态度，届时泰国能否产生新总理还要打一个问号。

早早出局的大选赢家

“我认为泰国自5月14日以来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现在已经赢了一半。”皮塔在7月19日告别国会的演说中说道。

当天，宪法法院宣布暂停皮塔下议院议员的职务，直到对其涉嫌非法持有媒体股份案的裁决出炉。皮塔在致辞后取下议员证件，高举拳头，在盟友的掌声和泪水中，走出了议事厅。几个小时后，国会以394票对312票的结果否决皮塔再度提名总理的动议。反对者的理由是，依据议会条例，失败的动议不可在同一届议會重复提交。

与这一幕形成强烈对比的是两个月多前的胜利之夜。皮塔领导的远进党在5月14日的下议院大选中出人意料地横扫151个议席，荣登国会第一大党宝座。志得意满的皮塔迅速发表获胜宣言，表示“已准备好成为为所有人服务的总理”。

皮塔出生于1980年，毕业于哈佛大学，颇有商业头脑且口才颇佳。25岁时，他在父亲去世后接手了负债累累的家族企业，成功将其打造成亚洲最大的米糠油制造商之一。38岁时，皮塔进入政坛。当时他加入了远进党的前身政党新未来党，负责制定该党的农业政策。在2019年的大选中，新未来党利用年轻世代的反建制情绪，跻身国会第三大党，皮塔也当选下议院议员。2020年，新未来党因涉嫌接受“非法”贷款被法院解散，核心高层被禁止从政。该党剩余的约50名议员重新组成远进党，并推举皮塔为该党领袖。

皮塔及远进党承诺修改“冒犯君主罪”、改革军队、权力下放、破除行业垄断、对富人征收重税等。这些政策使皮塔及远进党受到年轻选民的欢迎，但也因为对长期主导泰国政治的军方、保皇党及曼谷精英构成威胁，遭遇了强烈的抵制。

给远进党招致最多抨击的政策就是改革“冒犯君主罪”，即1956年颁布的刑法第112条。这项法条规定，“诽谤、侮辱或威胁国王、王后、继承人或摄政王的，应处以3至15年监禁。” 远进党则主张将刑罚减至一年及以内，并将向警方投诉的权利仅限于王室内务局的授权代表，以防止滥用权力。

在2020年之前，君主制一直是泰国政治的禁忌话题。在新未来党因具有争议的法律理由被解散后，泰国爆发了大规模的街头抗议运动。示威者的主张从最初要求总理巴育下台，演变为前所未有的对君主制特权的质疑。过去三年间，至少250人因触犯“冒犯君主罪”被起诉，但也使得改革王室成为重要的政治考量。

5月大选前的民调普遍认为，与远进党一样持反巴育立场的为泰党将延续第一大党地位，他信最小的女儿贝东丹也有望成为新任泰国总理，延续西那瓦家族的政治影响力。现实是，为泰党不仅没有实现“压倒性胜利”的目标，以组建一党政府，而且其维持了22年的选举不败纪录也被打破，落后远进党10个议席。

这次大选中，原本属于为泰党的“铁票”流向了远进党。在为泰党的大本营清迈，远进党拿下10个议席中的7个，其中还包括他信和英拉的家乡山甘烹。在曼谷地区，为泰党以往能控制约一半席位，这次只保住1个议席，其余32席都被远进党收入囊中。

远进党亦攻陷了保守阵营的票仓。泰国大选采取双票制，一票选政党，一票选议员。在传统上保守的南部地区，远进党获得近半数的“政党议席”票。执政党人民国家力量党和泰国人团结建国党这两个军方代理政党，分别赢得40和36个席位，位列第四和第五位。推进大麻合法化、在政治光谱上左右摇摆的泰自豪党成为另一匹黑马，以71席晋升国会第三大党。

“远进党开启了泰国截然不同的新篇章……从前泰国政治被保皇党及保守主义建制派与他信势力的斗争所主导。如今，改革军队及君主制成为泰国政坛的新战线。” 朱拉隆功大学国际关系学教授、安全与国际研究所高级研究员提棣楠·蓬苏迪拉克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

大选后，皮塔建立了一个由八个政党组成的民主派联盟，控制了下议院500个席位中的312席。尽管八党联盟是毫无疑问的下议院多数党，但其实际执政仍面临重重障碍。问题在于，总理是依据军方主导的2017年宪法选举产生的。宪法规定，由前军政府任命的250名参议员议员在选举总理时拥有投票权。这意味着候选人需要在国会上下议院总共750名议员中获得376票才能当选总理。宪法的这次修订，使军方控制的上议院成为了“搅局者”。

在7月13日举行的第一轮总理投票中，皮塔只获得了324票。大多数上议院议员投了反对票或弃权，只有13人投票支持皮塔。7月19日，国会经过7个小时的辩论后，投票驳回了皮塔的提名案。至此，皮塔彻底无缘新一任总理之位。

除了利用上议院的“盾牌”阻止皮塔成为总理，保守势力还拿起“司法武器”，试图将皮塔及其政党挡在议会之外。

宪法法院在第一轮投票前夕受理了两起针对皮塔和远进党的案件。其中一起投诉由选举委员会提交，指控皮塔涉嫌持有媒体公司iTV的股份，要求解除其国会议员职务。另一起则指控远进党试图修改“冒犯君主罪”，来推翻泰国宪政。

泰国选举委员会和宪法法院被认为是保守派精英的工具，过去曾多次对可能挑战军方或君主权力的自由派政治家和政党作出不利判决。如果宪法法院裁定皮塔及远进党罪名成立，最终可能导致该党解散，皮塔则可能被处以最长10年监禁和20年禁止从政的处罚。

熟悉的戏码

让皮塔陷入法律斗争的iTV公司，直观反映着泰国过去二十余年的政治纷争。

1992年，泰国在爆发军政府镇压民主运动的“五月事件”后，恢复了民主选举和文官统治，媒体报道的监管尺度大幅放宽。iTV公司在此背景下诞生，规定各股东不得持股超过10％，成为当时唯一不受政府或军方控制的无线电视台，其名称中的“i”代表的就是“独立”之意。

由于收视率下滑，iTV在90年代末期陷入财政危机，10％持股量限制放开。2000年，他信集团收购了iTV的大部分股份，成为他信宣传造势的工具。2006年，他信因政变下台后，泰国政府接管了该公司。2007年，iTV停播。同年，禁止媒体所有者和股份持有者竞选公职的条款被写入泰国宪法，旨在防止媒体大亨操纵选举。 也是这一年，皮塔从其过世的父亲处继承了4.2万股iTV公司的股票，持股量约占0.0035％。

停播16年后，如今的iTV早已不再是一家能够影响公众的媒体。《曼谷邮报》评论說，“即使是小孩也知道，皮塔不可能从iTV的股份中获益。”今年5月大选前，军方代理政党人民国家力量党的成员就向选举委员会投诉，要求禁止皮塔参选。选举委员会驳回了那次投诉。远进党胜选后，亲军方阵营再次向选举委员会发起投诉。这一次，选举委员会宣布会展开调查。

在皮塔遭遇宪法法院和国会的双重打击后，远进党的支持者涌向街头。7月19日，示威者在曼谷的民主纪念碑旁点燃棺木，抗议保守派参议员和法官破坏了5月大选中达成的共识。“这是用同样的剧本，演同样的戏码。”一位抗议者向媒体指出。2019年，当时的新未来党党魁塔纳通因持有媒体股份，被宪法法院判定有罪，撤销了他的议员资格。2020年，新未来党因在建党时接受塔纳通贷款违宪，被法院解散。

为何远进党没有采取先发制人的策略，比如在大选前将皮塔的iTV股份出售，或者注册多名总理候选人？《日经亚洲评论》指出，远进党的防御能力十分薄弱，说明该党还没有为执掌政府做好准备，毕竟“大选中的惊人胜利连远进党自己都感到惊讶”。

相比之下，屡屡遭遇“司法政变”的为泰党则有备而来，在5月大选中提名了为泰家族首领贝东丹、地产大亨瑟塔以及为泰党战略主席猜格森为该党的总理候选人，成为唯一注册了3位总理人选的政党。

过去20年，他信派系见证了3位总理和3个政党因遭受法律攻击下台或解散。其中一起发生在2008年，他信的政治盟友、时任总理沙玛被控在担任公职期间有偿主持电视台烹饪节目，涉嫌违反内阁成员不得受雇于私营公司的条款。最终，宪法法院判决沙玛违宪，终结了其8个月的总理生涯。

前参议员朗克莱·利吉瓦塔因推翻沙玛，被泰国媒体称为“巨人捕手”。2008年以来，他多次在亲他信和反他信阵营之间横跳。这一次，也正是他向皮塔发出了法律挑战。

难以维系的“包办婚姻”

“我仍不敢相信，父亲即将于8月10日抵达廊曼机场”。7月26日，他信74岁生日当天，贝东丹在社交媒体上预告，他信即将结束15年的流亡生活，返回泰国。

这已经不是他信第一次说要回国了，但这是第一次有了十分明确的归期。2008年，他信因腐败获罪，为避免牢狱之灾而选择流亡海外。如果没有国会特赦，他将在返回泰国后面临长达10年的监禁。

泰国政治分析人士马西斯·罗哈特帕农向《中国新闻周刊》指出，如果他信真的回归，说明“他对为泰党执政充满信心，而目前看来这只有通过与保守党达成协议才有可能”。这也意味着，远进党很有可能会被新一届政府拒之门外，成为反对党。

皮塔之后，谁将成为下一任泰国总理提名人仍未可知。国会禁止重复提名的决定限制了各政党的选择，任何被提名者只有一次参选机会，必须一击制胜。分析者指出，泰国目前存在四种组阁可能。

其一，远进党领导的八党联盟维持不变，提名为泰党的总理候选人瑟塔或贝东丹参选。这意味着要从上议院或保守派联盟处争取64票支持，但这些人大多已表态拒绝支持有远进党的执政联盟。因此，这一方案几乎没有在国会过关的可能。

其二，目前的执政党派再续前缘，组成188席的联盟，推选国会第三大党泰自豪党党魁阿努廷或泰国副总理、人民国家力量党党魁巴维出任总理。尽管这一方案可能得到全部上议院议员的支持，但也会形成最不稳定的少数派政府，很可能在新预算案投票和不信任投票中被推翻。

其三，为泰党与即将卸任的执政联盟政党展开合作，但排除远进党和2014年发起军事政变的“大叔”，即自称“Tu大叔”的巴育领导的泰国人团结建国党和“Pom大叔”巴维领导的人民国家力量党。这一方案需要获得122名参议员的支持，因为被排除在执政联盟之外的下议院议员不太可能支持这一安排。

其四，八党联盟牺牲远进党，以换取保守阵营的支持，组建有14个政党的超大执政联盟。这一方案只需要再争取35位参议员的支持就能在国会通过。

“对为泰党来说，与亲军方政党组成联合政府意味着在内阁席位和政策执行方面拥有更大的谈判权。更重要的是，为泰党将获得上议院的支持。”玛希隆大学政治学教授潘查达·西里文纳布表示。

马西斯则指出，无论以何种方式抛弃远进党，为泰党的信誉都会在不同程度上受到损害。为泰党党魁春楠在选前曾明确承诺，不会与支持政变的政党合作。“食言将导致巨大的信誉赤字，为泰党可能会失去选民的信任。”

“远进党与为泰党一直是一种非自然的合作关系，这是一场由取代巴育这一共同目标产生的包办婚姻，不是意识形态上的真正协同。”马西斯指出。

远进党和为泰党的裂痕在皮塔出局前就有迹可循，当时双方为了下议院议长之位爆发了公开的争吵。

两党都有担任议长的正当理由。远进党激进的改革议程将对泰国政治和经济产生深远影响，需要一位忠诚于远进党事业的议长促进新法律的顺利实施。而过去有管理下议院经验的为泰党则希望制定游戏规则，并遏制后起之秀。为泰党认为，两党只有10个席位之差，既然远进党的皮塔被提名出任总理，那么为泰党获得议长一职也理所应当。经过数周的争执后，79岁的民族党党魁万诺获得了议长职位，此前他曾在他信执政期间担任过副总理。

撇开巴育问题，为泰党与保守政党的共同点，要多于远进党这样意识形态鲜明的政党。马西斯指出，为泰党与公民力量党在政治信仰和人事方面有许多共同之处。一方面，公民力量党的许多高层此前曾在为泰党任职；另一方面，两党的选举策略都主要依靠政治家族和有影响力的地方候选人来赢得选票。尽管为泰党和保守派阵营在某些政策和个性上存在分歧，但他们之间的共同点足以让他们暂停长达20年的冲突。

随着为泰党接手组阁，许多过去阻挠他信回归、反对为泰党政策的保守派人士对双方的联手展现出了更加开放的态度。他们已经开始走进为泰党总部，饮下薄荷可可。而远进党可能实现他信和巴育都无法达到的目标：“超越”政治冲突，“实现”政治和解。

对于远进党来说，重返反对党阵营也未必是最坏的结果。军方委任的上议院议员的任期将于2024年5月结束，届时选举总理的权力将重新回到下议院手中。潘查达表示，在下一次大选中，远进党可能以更强的实力、带着更多选票回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