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钟山
一
一年以后,他成了这家体校的看门人。他失去双臂、双眼,说是看门人,有些勉为其难。他失去了双眼,又怎么去“看”呢?好在他的听力还正常,他失去双臂、双眼后,听力异常敏感。之前,他听说过一句话:上帝给你关上一道门,定会给你打开另一扇窗。他的耳朵是怎么打开的,他不知道。反正,这一阵子他的听力格外敏感。
每天早晨四点多钟,体校的孩子们就起床了,只要宿舍楼里有点动静他就听到了。少顷,就是孩子们端着脸盆,拿着牙具,在公共洗漱室里洗脸刷牙的声音。这时的孩子们很少说话,脸盆轻磕池壁的声音,还有牙具不小心从手里跌落的声响,犹如一首交响乐,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地传来。
他听到清晨的声音,也彻底从睡意中醒过来。一年多以来,他已经学会了在没有双手的情况下穿衣戴帽,身边的一切成了他的助手,比如:墙壁、桌、椅、床头之类的。然后他就立在体校大门前的传达室门口。对,大门口这里是一间传达室,外间有一桌一椅,桌旁有一只烧水壶,墙角还有一只炉子。炉旁一步开外,有一个水龙头,他打开龙头接水,在炉子上烧水。这一切,他已经驾轻就熟了。通往里间还有一道门,一床一椅,墙边还有个东摇西晃的木柜子,里面装着他的全部家当。
宿舍楼嘈杂声音过后,就是整齐的脚步声依次从楼道里传出来,体校的男女学生在楼下的空地上集合了。代班老师让学生们报数,一、二、三、四……报数声铿锵地传过来。他默立在传达室门前,仿佛自己也站在学生们的队列里,数字里也有他一份。
体校是半军事化的管理,这是他总结出来的。队伍集合后,然后就集体跑操。跑起来的学生们,似乎完全从睡意中醒过来了,脚步整齐,口号激昂。宿舍楼和教室之间,有一大片空地,那里是一个操场,操场周围是一圈跑道。操场正中,堆放着各种训练器材:单杠、双杠、跳箱、标枪、铅球等。他是这里的看门人,来到这里之后不久,刘校长带着他已经熟悉这里的一切了。
从刘校长的声音上判断,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说话声音洪亮,脚步有力,办事利索。刘校长介绍自己说:“我也是复转军人。”他听了,倍感亲切,还叫了一声:“首长。”后来他了解到,刘校长是一位副营职转业的军官,以前就在军区的体工大队工作,是名军事五项的运动员,在训练中受伤,从运动员序列里退了出来,做管理工作,后来转业,顺理成章地到体校当了校长。
他们这是一所市属体校,归体育局直接领导。他来这里后,体育局领导到这里视察过工作。刘校长把全体校的师生集合在操场,接受教育局领导检阅。领导拿着一个扩音器讲话。领导说:“你们是全市选拔出来的体育苗子,以后为市里争光,为省里争光,为祖国争光……”
当时,中国体育健儿已回归世界体育大家庭。射击运动员许海峰代表国家,在洛杉矶奥运会上勇夺第一枚金牌。全国人民正掀起一股学习体育健儿为国争光的浪潮。从上到下的领导,对体育空前的重视。为祖国拼搏,为民族争光,成为一种时尚。
他作为一名残疾军人,被分配到体校,当了一个看门人。那一刻,他觉得自己也无比的荣光。
早操之后,学生们就列队进入食堂,饭后不久,就是学习文化课的时间,这一点和其他学校的学生们并没有什么两样。教室里不时地传来朗朗的读书声。
一上午,也正是他最闲散的时刻,他会到处走一走。自从来到体校之后,他很快就熟悉了这里的一切,操场过去,是学生们的宿舍,宿舍的侧后方是教室。教室后面是食堂,食堂后面还有一片开阔地,不大,用铁丝网围上了,里面养了一些鸡和鸭。食堂后门,还拴了一条狗,狗叫大黄。每次他走过去,大黄都会走过来和他打招呼,低眉顺眼,摇着尾巴,就像见到了失散多年的亲人。他小时候就养过狗,对狗的神态了然于心。他把脚边一块骨头踢给大黄,大黄叼住,嘴里发出呜咽之声。
他看不见,摸不到,可他听到了,感受到了,一切都装在了心里。不久之后,他对体校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已经熟悉起来了。每次走路,不再畏手畏脚,和正常人没有什么区别。
有一天,刘校长拍着他的肩膀说:“不愧是军人,好样的。”说完还在他的肩上重重拍了两下。他嘴角露出一缕微笑,心里并不舒展。这阵子,他正在经历一场人生中最痛苦的煎熬,只不过,他强打起精神。他立在风中,讓风吹起他的空袖管。他迎风而立,不知是风吹的,还是别的原因,他在流泪。泪水流了他一脸。他甩了几次头,泪水还没有甩干净。
哑炮突然在他眼前炸响,他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他醒过来时,双目失明,双手双臂就已经不在了。当邢指导员附在他的耳边,委婉地把发生的一切告诉他时,他也没有这么难过和悲伤。当时,他就是觉得自己做了一场梦。梦前,他还生龙活虎地出现在排炮的工地上,结果梦醒了,他却躺到了医院的病床上。
二
一年前,他是工程兵部队的一名炮手。炮手的工作就是在风机排打完炮眼后,装填炸药点炮引信,炮声炸过之后,出现哑炮,去排除。待工地上一切都安全了,施工部队再次接管施工现场。
他们施工的工程,是一项国防工程。在连绵起伏的大山里,修出一个又一个山洞。这个工程已经修了很久了,老兵离开一拨又一拨,新兵来了一茬又一茬。他是众多老兵、新兵中最普通的一名炮手。
炮手班里,他有一个好朋友,叫崔欢。崔欢和他是同年兵,两人从小到大一直是同学,又一起入伍。巧的是,两人入伍后还分在同一个班里,他们的职位都是炮手。
每次排完炮之后,都会有长时间的等待,听着施工现场传来的一阵又一阵风枪声,还有铁锤击打铁钎的声响。他们坐在高处,班里的其他老兵、新兵,要么聚在一起玩扑克,要么抽烟聊天。抽烟聊天的大都是老兵,老兵们的军装已经洗得发白了,目光里多了许多内容,望着工地时就多了几许复杂。他和崔欢是不新不老的兵,已经服役两年多了,如果不出意外,再过上几个月,他们就该复员了。打起背包,离开工地,像其他老兵一样,胸戴大红花,光荣地复员了。
他从入伍开始,就养成了和崔欢独处的习惯。点炮的间隙里,两人凑在一起有许多共同话题要说。说童年趣事,从小学到高中,有许多话题可以说。当两个人回忆少年往事时,他才知道,崔欢说的许多细节,或人或事,他似乎都不记得了。崔欢一再强调,他当时是在场的。崔欢说得真真的,但他似乎压根没经历过。他一次次吃惊地睁大眼睛,怀疑崔欢记错了。两人争执着,回忆着。有时他说起某个人或事的细节时,又轮到崔欢哑然了,拍着大腿激动地说:“你记错了,没有的事。”这回又轮到他掰扯了。两人就这么聊来说去,话题时而稠时而稀。不论稠稀,都对记忆产生了深深的怀疑。
唯一不变的话题,是他们的同学王晓亚。王晓亚是他们上初二时来的插班生。父母调到本市工作,王晓亚也从原来寄读的学校,迁到了他们班。他们都记得,王晓亚来到他们班的第一天,穿着蓝底白花的棉袄,一只红发夹拢着头发,腼腆地站在班主任身后,听着班主任介绍自己。其间,她还吐了下舌头,做出更深的害羞状。
他们俩参军后,王晓亚接了母亲的班到服装厂工作去了。那家服装厂他们知道,在城西,门脸很大,女工很多。一律穿着天蓝色工作服,每逢上下班,那抹天蓝色会成为一道亮丽的风景。
两人不论聊什么,最后他们的话题毫无例外地会落到王晓亚身上。他们对王晓亚共同的回忆,每个细节,甚至每个笑容,包括习惯拢头发的动作,都没有任何异议,回忆出奇的一致。他们回忆两人参军时,所有新兵在车站集合,竟意外地在送行人群中看到了王晓亚,她离他们不远不近地站着。以前的短发已变成了长发,梳了两条长长的辫子,胸前一根,肩后一根,她正楚楚地望着两个人,眼里有话的样子。起初,他们都认为王晓亚是来送别人,待两人确信,这支新兵队伍中,王晓亚不认识别人时,两人同时感动起来。他们隔着人头,冲王晓亚绽开温暖的笑容。王晓亚的笑容是含蓄的,娇羞的,两只手不时地把玩着手里的辫梢,目光婉约地落在两个人的身上。
直到他们接到集合的命令,排着队向军列走去。他们看见王晓亚还是挤出人群,冲两人挥手作别,在嘈杂的告别声中,她尖着声音喊:“给我写信。”他们在人群中看到她伸出的那只又白又细的手。
到了部队后,两人都在给王晓亚写信,在他们各自心里,她是在为自己送行,说的话也是说给自己听的。王晓亚插班之后,很快便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姑娘。短发变成了长发,脸孔白净,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似乎要说话的样子。说她是班花也一点不为过。他们各自给王晓亚写信,然后又一起期待她的回信。她的回信不温不火,说一些自己工厂的事,然后祝福他们在部队成长,进步,身体健康什么的,还说自己最大的愿望也是参军,可惜自己是个女的。那会儿招女兵的名额很少,他们的工兵团就没有一个女兵。频繁的通信,成了他们新兵岁月中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他和崔欢当满一年兵之后,各自怀着迫切的心情,一起回乡探亲了。在那次探亲时,两人才知道,王晓亚写给自己的信不是唯一的,而是给他们两人都写了信。后来他们回到部队后,找出王晓亚写给他们的信,才发现,她写给两个人信的内容一样。似乎就是重抄了一遍,每个字、标点符号都是一样的。那次探亲,两个人的心境是复杂的,心一直揪在半空,不上不下的。两人离开时,又是坐火车,王晓亚还是热情地相送。她又一次挥舞起那只好看的手臂,嘴里喊着:“咱们是同学,一定要多联系。”火车启动了,她还向前跑了几步,风吹起她的长发,在月台上好看地飘舞着。两个人的心境复杂得一塌糊涂。
回到部队后,他拿着珍藏的王晓亚的一叠信找到崔欢,崔欢也拿出她的一叠信,一封封地对着,两人收到她的来信次数都是一致的。后来,他虚虚地问:“咱们还给她写信吗?”崔欢的目光从信札上离开,望着远处,目光跳跃着,犹豫着说:“咱们是同学,要常联系。”崔欢几乎又把王晓亚在月台上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
后来,他们还是会收到她的信,他回过信,心境却是另一番模样了。他想,崔欢也一定会回信的。但从那时开始,两人再聊天,回忆学生时光时,王晓亚再也不是两人共同的话题了。
三
最后一次排哑炮,和以前并没有什么不同。在以前当炮手的岁月里,每天要填无数次炸药,然后点燃,撤离。片刻过后,装填好炸药的山坡上就会响起接二连三、排山倒海、隆隆的炮声。装多少炸药,点燃多少炮捻子,都是有计数的。炮声响起时,所有人都在心里默默计数。每天,总有一两例哑炮没有响,他们就要去排炮。从山顶上顺下一条绳子,绳子一端系在排炮人的腰上,另一端被山顶的战友牵引着,总是有惊无险,哑炮总是会被排除。哑炮的原因也不尽相同,有的是因为炮捻子燃烧一半,另一半不再燃烧,或者是炸药潮湿,还有的是因为雷管故障……总之,不论什么故障,他们都是排炮老兵了,总是手到病除。他们撤离施工阵地,工兵们才会再一次回到施工工地上。
他们排炮班都是有顺序的,轮流排炮。按顺序这次应该是崔欢去排炮,点完炮之后,崔欢就慌慌张张跑到对面树林里,他说他要去解大手。炮声响过,发现还有一个炮眼没有炸响需要排炮时,崔欢还没有回来。他的顺序排在崔欢的后面。崔欢不在,就顺理成章地排到了他。他一邊和战士们说笑着,一边往腰上系绳索,他还没预感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排炮了,就像以住多次排炮时一样,轻松欢愉地完成任务。当两个战友提着绳索把他顺下山头时,他看见了从树林里跑回来的崔欢。崔欢一边招手一边喊:“这是我的任务,还是我去。”他冲崔欢挥了下手,一如往常玩笑一样,又低声冲顺绳子的战友交代道:“别听他的,放绳子。”
很快他就找到了那枚哑炮的位置,他大声冲放绳子战友喊了一声:“停,看到了。”绳子就停在那。哑炮静默在一条山石缝里,炮捻子燃了一半,靠近炸药处并没有燃烧。他凑过去,想伸手把炮捻子拉出来,每次排这样的哑炮时,换一截炮捻子,再重新点一次,哑炮就解决了。他刚伸出手时,炮捻子突然冒出一缕青烟,那截炮捻子死灰复燃了。他大叫一声:“不好!”还没来得及说别的,哑炮突然炸响了。
他是被崔欢等人哭喊着拉到山顶上的。面对血肉模糊的他,所有人都蒙了,他被火速送进了医院,不知在医院里待了多少天。他醒来后,听见崔欢用嘶哑的声音喊了一声:“是我对不住你,躺在这里的,应该是我呀……”
醒来后,他才知道,眼睛再也看不见了,双臂也被截肢了。在他最后的印象里,是那半截像蛇一样,冒着青烟的炮捻子。这是世界留给他最后的印记了。他躺在病床上,口腔和嗅觉里,一直都是爆炸后的硝烟味道。
他在病床上躺了几个月,后来,他伤愈了,回到了部队。他成了排炮英雄。他胸戴红花,听着一阵阵热烈的掌声。战友们拥抱了他,首长也拥抱了他。因为他的行为,他成了英雄,被树为典型。他开始到处作报告,稿子是指导员为他写好的。崔欢又一句句读给他听,他默记下来,然后又一句句地从他嘴里讲出来。起初,他觉得稿子里的自己有些陌生,是他,似乎又不是他。渐渐地,他讲多了,稿子里的自己和现实中的自己,相互熟悉起来。他确信,稿子中写的他就是现实中的他了。他的演讲一场接一场,先是自己的部队,然后又去友邻部队,还有上级机关。在这个过程中,崔欢不离他左右。崔欢成了他的手,他的眼睛。有一天,崔欢附在他耳边轻声又小心地对他说:“晓亚知道你的光荣事迹了。她在信里向你问好。”他突然灵醒过来,王晓亚又一次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在病床上时,他无数次地想起过晓亚。一次又一次闪念,他意识到,再也不会读晓亚的来信了,更不会给晓亚写信了。他的心下坠着,一直坠入到冰冷的深处,再也看不见。他明白,自己和晓亚再也没有可能了。
崔欢的话,再一次把他冰冷的心从看不见底的深处捞出来。他又一次想到了晓亚,清晰、真实地在他眼前笑着。因为现在的英雄身份,他觉得离晓亚又近了一些,她就在眼前,虽然看不见,摸不到,但他觉得,她离他还是近了。
又过了不久,崔欢在他身后窸窣着打开信封,把一张照片递到他面前说:“晓亚寄来一张照片。”他睁大一双眼睛,虽然看不见,但照片却真实存在着。他的呼吸急促起来,久久他才平复一些道:“她胖了还是瘦了?”崔欢说:“嗯,好像胖了一些,比以前俊了,她在照片里冲你笑。”他听了,热血又一次撞头,晕晕乎乎的。崔欢又说:“晓亚在照片后,给你写了一句话——马秋实同学留念。”他听出崔欢的声音有些失落。他没想到,晓亚在这时还会给他写信,更没想到,还会给他寄来一张近照作为留念。他让崔欢把晓亚的照片装在他上衣口袋里,虽然看不到,但依稀能感到,王晓亚真实地存在。
又是个半年后,该演讲的部队他都演讲到了,整个部队学习他的热潮一浪接着一浪地滚过了。后来,先是指导员找他谈话,道理讲了很多,他听明白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他该带着英雄的身份复员到地方了。从他受伤之初,他就想到会有今天的结果,只不过,这样的结果来得这么快。然后又是各级首长找他谈话,其实谈与不谈都一个结果。他想得开,因为他现在的身份是英雄。
他还是复员了,是崔欢送他回来的。那次,崔欢利用送他回乡的机会,在家里住了几天。有一天崔欢神秘地找到他,小声地说:“秋实,晓亚想见你一面。”其实从部队回来的路上,他就无数次地幻想过,见到晓亚时的情景。她寄给他的照片,还硬硬地揣在他的上衣口袋里。没想到,他这次见晓亚时,还是在崔欢的陪伴下,在一个公园门口。这是晓亚定下的位置,这里离她單位近。
他在崔欢的陪伴下,站在秋天的风中,风吹起他的空袖管呼啦啦地飘扬,像旗帜。他挺身而立,面带微笑,他想象不出见到晓亚她会说什么。
终于,崔欢在他耳边说:“晓亚来了。”说完这话,用手抵在他后背上,往前推了一下,他借势往前走了两步,然后立定站好。他先是听到王晓亚一声惊叫。后来很长一段时间,她的惊叫声在他耳鼓里仍经久不散。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的听力异常敏锐。晓亚惊叫过后,然后就是一串低泣声。他知道,他的样子让她受惊了,也是因为他的样子,让她难过了。晓亚那次不知低泣了多久,他不知该怎么劝慰晓亚,就呆呆地立在那里,脸上的微笑一直没有变过。后来他听到晓亚呜咽着说:“秋实,你多保重。”然后他就听到她慌乱的脚步声从近到远地消失在人流里。半晌,又是半晌,他问崔欢:“晓亚走了?”崔欢虚虚地答:“她走了。”
他站在秋风里,又呆立了好久,才冲崔欢说:“咱们回吧。”
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晓亚,也没有得到关于她的消息。崔欢归队不久,他接到崔欢的信,施工的工程结束了,部队回到了军营。又过了一段时间,崔欢又来了封信,告诉他一个天大的喜讯:崔欢提干,当上了排长。他替崔欢感到高兴,也想过,如果自己不负伤,最后留队提干的究竟是谁还不好说呢。
春节的时候,应该是崔欢休假探亲的日子,他没能第一时间等来崔欢,却等来了崔欢结婚的消息。这消息是同学告诉他的,他们说,新娘子就是王晓亚。许多同学还开玩笑说,大家都被蒙在鼓里,不知两人什么时候好上的。直到结婚,才知道两人在一起了。
王晓亚那声惊叫无数倍地在他耳边放大,别的声音都听不见了。
四
他成了体校的看门人。
每逢周三、周六,是体校放假日,这两个日子的傍晚时分,学生们便接二连三地走出校门。每到这时,他就立在大门口的台阶上,他看不见他们,却能够真切地听到他们。一群少男少女叽叽喳喳,说笑着走出校门。他刚来体校的日子里,许多学生都新奇地打量围观他,他看不见这一双双惊讶的目光,但能感受到一双双目光缠绕在他的身上。他微笑着面对他们。渐渐地,他能从声音分辨他们了,甚至在心里还能叫出这些学生的名字:杜小雨、马涵、庞星红……他甚至能通过他们的声音,分辨出他们的高矮胖瘦。虽然他的眼睛看不见了,耳朵却有了特异功能一样,异常灵敏。
一天午后,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正是学生们自由活动时间,他们在不远的操场上跑着、跳着,舒展着青春年少的欢愉。
他先是听到一个女生的脚步犹豫着向他走过来,立在他不远不近的地方。他感受到这是女生的脚步,因为她没开口,他还叫不出她的名字。他微笑着把脸转过去,做出礼貌又亲切的样子。他在等她开口。
一个女声犹豫着响了起来:“你好,我是该叫你叔叔,还是哥哥?”
他听出来了,女生叫庞星红。她的个子又瘦又高,长脸,短发。
他微笑起来,眼光落在她的脸上,庞星红看到他一口整齐的白牙。他一张嘴,起合着说:“庞星红,你应该是十六岁,我二十二岁,你叫我哥哥、叔叔都行。”说完他又灿烂地笑了一下。
庞星红偏过头,好奇地问:“你怎么知道我的年龄?”
他认真起来:“我猜对了吧。”然后他又自信地笑起来。
庞星红凑近一些,站在台阶下,仰望着他说:“我也知道你,王晓亚和崔欢结婚了,你很难过。”
他顿时变了脸色,呼吸也急促起来。王晓亚的叫声又在他耳鼓深处响了起来,经久不散。
不知过了多久,庞星红说:“春节时,王晓亚的婚礼我参加了,你就站在饭店门外。我看到过你。我还知道,你和王晓亚是同学,你们一直在通信。”
他耳畔王晓亚的声音渐渐散去,只剩下余音,在遥远处,若有若无地回荡着。他脸上写满了问号。
庞星红咯咯地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像秋天的一缕阳光,然后说:“这次你猜不出来了吧。”她又笑了一气才说:“王晓亚是我表姐,我还知道,她以前是想嫁给你的。可是你负伤了,离开了部队。”
那天午后,他不知道庞星红是何时离开的,他木雕泥塑般地站在台阶上,太阳西落,温度的变化让他打了个冷颤。此时操场上已回归宁静,学生们又回到教室上课去了。
又一天的晚上,他立在台阶上,仰望着星空。在部队时,如果遇到这样宁静晴好的晚上,他一定会和战友们走出宿舍,坐在地上望天上的星星。星星满天,忽远忽近地在他们眼前闪现着,这是他最惬意的时光。他总会自觉不自觉地想起晓亚,猜她在忙碌着什么,甚至想,她也在看星星吗?
一阵脚步声又响了起来,这次他分辨出这是庞星红的脚步声。此时,操场上还有同学们在加练,跑、跳、投,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这就是体校的日常。
她停在他的面前,不远不近。她突然说:“我教你跑步吧?”
他吃了一惊,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跑步,他天生就会,参军后,每次部队五公里越野,他总是跑在全连的最前面。他的跑步成绩是优秀的。听她这么说完,他才意识到,已经好久没有跑步了,自从他负伤之后,再也没有奔跑过。
他迟滞着把一张脸扭向她。她清晰地说:“跑步是个好习惯,奔跑起来就什么都忘记了。跑步会让人快乐。”说完上前一步,拉过他的衣襟,他顺从地向前走去,一直站到跑道上。这条跑道他走过,来到体校之后,他每个角落都走过,走过一遍,每一处就都记住了。
她站在他的前面,气咻咻地说:“那我跑了,你在后面跟上呀。”
说完她就向前跑去,他听到她身上发出的铃铛声。他顺着声音追过去,这是他许久之后第一次跑步。以前跑步,他迈开双腿,双臂在两侧自由摆动,他现在没有了双手,只有两只空袖管,无着无落地在他身体两侧飞翔。
他快,她也快。她永远和他保持着恒定的距离,铃铛声时急时徐在他耳边响着。他奔着铃铛的响声,迈开大步向前追去。刚开始,他的步伐并不协调,奔跑一气之后,他似乎适应了。他又拿出五公里越野的劲头向前跑去,他不想被眼前这个小丫头小瞧了,他要超过她,或者让她自己求饶,跑不动了。结果,他拿出吃奶的力气,跑了一圈又一圈,铃铛声依旧,她的脚步一丝不乱,听声音越来越轻盈,反倒是他自己乱了节奏,气喘吁吁。不知跑了几圈,她停了下来,调整着呼吸说:“你跑不过我的。”他喘着:“怎么可能,我是个军人,在部队越野比赛,我次次都是优秀的。”她笑道:“我是个体育生,从小学三年级就在这所体校里读书了,我跑了十三年了。”
他看不见暗处的她,但似乎他已经看到她了,一脸汗津津的样子,正抿着嘴冲他笑着。
那好,给我一个月,不,十天,我一定会超过你。他的犟劲突然冒了出来。
她又咯咯地笑了,应道:“好,我答应你,咱们拉钩。”她说完这话,伸出手,才恍悟过来,忙收回手,又补了句:“一言为定。”
说完她转身向宿舍方向走去,她身上的铃铛声,也细碎着一点点远去。直到铃铛声音彻底消失,收回思绪,他才意识到,铃铛是她專门给他准备的。他胸前衣袋处,又有了硬硬的存在感,以前,那里放过王晓亚的照片。
王晓亚和战友崔欢结婚了。他在这里又遇到了庞星红,是天意,还是巧合?
五
在庞星红的引领下,他又一次学会了跑步。起初她陪伴在他的左右,铃铛声在指引着方向。他又重新找到了身体的平衡,一双腿也健硕起来,每次在跑道上奔跑,觉得自己都要飞起来了。在别人眼里,他奔跑的样子,真的像飞起来的一只鹰,两只空袖管就是他的翅膀。
在她的带领下,他喜欢上了长跑,有时他能和她肩并肩地跑在一起,他们呼吸均匀,气息平稳,两个人步伐一致,同频共振,样子轻松协调。
她并不能时时陪在他的身边跑步,他一个人时,也在操场的跑道上奔跑,他早就习惯了这条跑道,一个人奔跑起来,如入无人之境。每当奔跑起来,她的铃铛声犹在耳边,节律明快,悦耳动听。铃铛声在他的前面,在他的左右。每当双脚踏上跑道时,他的脑子都是放空的,视线又一次明亮起来。他的脑海里会涌现出大片大片的草地,草地的尽头,是白云。他身轻如燕,迈动有力的双腿,向前奔去,一圈又一圈。他不知疲倦地奔跑着,最后觉得整个身体飞翔起来,越飞越高,竟不知身在何处。
庞星红即将毕业时,参加了市里全运会的选拔赛。在三千米的长跑中,得了全市女子组的第一名。后来又参加了省里的选拔赛,又是一个第一名。
那一年,她代表省队参加了全运会,在三千米的长跑中,得了全国的第二名。她被保送到北京一所大学。开学的前两天,她来到体校向他告别。他有好一阵子没再见到她了。他还是站在门口的台阶上,她离他还很远,他就听出了她的脚步声,便微笑起来。他知道她是向他告别的。她快到近前时,他从台阶上走下来,还是那么微笑着,说了一声:“你好,你这就要走了吗?”他这么说,让她一时无语。这一年,她刚满十八岁。她仰起头,望着他那张微笑的脸庞,竟有些慌乱。她把双肩背包从身后拿到胸前,铃铛就系在双肩背包的拉链上,她把铃铛解下来。这是一只小小的铃铛,古铜色。两年前为陪他跑步,她在一个小摊前买下的。她把铃铛递到他的面前,轻声说:“送给你了。”然后把铃铛揣在他胸前的口袋里。
他有许多话要对她说,半晌,他只说了一句:“谢谢你。”他想到王晓亚的照片也在这只口袋里揣过。
她仰脸望着他,想好的告别话,竟一句也说不出。最后竟说了一句:“你奔跑下去吧,奔跑会让你快乐,不高兴的东西就都忘记了。”
他还是那么笑着,笑容多了些僵硬。他哑着声音说:“你也是,跑出全国冠军,世界冠军。”
她走了,离开体校的大门,挥起手,摇晃两下。她知道,他看不见。然后转身,快速地向前走去。她知道他仍一直“望”着自己。她挺起胸,迈开一双长腿,不再回头。
过了好久,他清醒过来,发现脸颊上已经湿了。他抹去眼泪,走到操场旁的跑道上,他开始奔跑起来。她送给他的铃铛在他怀里发出有节奏的响声。
后来他再奔跑时,铃铛声一直陪伴着他,经久不息。他每次奔跑,他的脑海里都会出现一片校园,是北京的一所校园。他没去过北京,更没去过什么校园,但他固执地认为,这所想象出来的校园,就是她上学的地方。他在校园里奔跑,耳边是铜铃经久不息的响声。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