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苗苗 乔子轩 何清平
一座城,往往因山水地势而建,但这只是外形,是框架。
一座城的灵魂,是历史,是文化,是人。因厚重深沉的历史、灿烂耀眼的文化、精神不朽的人物,一座城市才拥有了区别于其他城市的特质。
重庆无疑是独特的,无论是“魔幻3D”,还是“山城”“江城”“雾都”,这个城市被赋予了太多标签。然而往历史深处回溯,重庆的另一面也值得人们探寻。白居易、刘禹锡、陆游、蹇义、喻茂坚、张鹏翮……一个个名字伴随着重庆的历史,氤氲着清廉,滋养着巴渝大地。
巴渝清歌
崇祯三年(1630年),忠州(今重庆忠县)知州马易从提出要修筑祠堂,纪念一位曾在忠州为官的官员。百姓听说后,“无不乐从”,纷纷捐银献物。马易从不禁感叹:“好德之在人心,犹江河之在地也,谁能竭之?”如此深得人心的官员,便是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
元和十三年(818年),此前被贬为江州(今江西九江)司马的白居易,调任忠州刺史。他一路溯江而上,由长江三峡东口的西陵峡乘舟赴任。面对峡深水急,面对前路茫茫,白居易感慨颇多。在《初入峡有感》中,他写有“一跌无完舟,吾生系于此”“常恐不才身,复作无名死”,触景生情,郁闷之情溢于言表。然而在抵达忠州后,他亦重振旗鼓,勤于政事。
如今的忠县城西有一条白公路,相传最早为白居易提倡所修。唐代忠州城西的山上有一座龙昌寺,香火旺盛。但前往龙昌寺的羊肠小道十分危险,白居易担心百姓,便效仿前人在鸣玉溪架桥的做法,率先捐钱,带领人们开凿梯路,以方便州民上下山。在《答州民》诗中,他说,“宦情斗擞随尘去,乡思消磨逐日无”,被贬斥的苦闷早已化作积极为民的士气。
为化忠州之风气,白居易还倡导植树栽花。他在忠州城东的山坡上种花,并命名此地为“东坡”,这也成为后世苏轼之号的由来。白居易将植树栽花的道理与治国平天下结合起来,表示“养树既如此,养民亦何殊。将欲茂枝叶,必先救根株。云何救根株,劝农均赋租。云何茂枝叶,省事宽刑书。移此为郡政,庶几甿俗苏”。清乾隆皇帝对此评价很高,说这“与柳宗元郭橐驼种树说同意,兼济之志也……劝农均赋,省事宽刑,岂独治一郡哉,虽以治天下可矣!”
白居易在忠州不过短短近两年的时间,但他给忠州带来的影响却是深远的。正如北宋文人朱长文感叹说:“韦应物、白居易、刘禹锡,亦可谓循吏,而世独知其能诗耳。”白居易、刘禹锡等人因诗魔、诗豪等称号闻名于世,人们却淡忘了他们身为官员的作为。在白居易离开忠州不久后,刘禹锡也来到巴渝大地。
元和十五年(820年),曾缔造中兴局面的唐宪宗死于宦官之手,其子李恒即位,为唐穆宗。不久后,在家乡洛阳丁忧的刘禹锡被起用为夔州(今重庆奉节)刺史,从此“硖水千里,巴山万重”。刘禹锡在夔州任职三年,志在忧时济世、振敝救衰,同时亦留下大量表露心迹的诗文。
长庆三年(823年)、长庆四年(824年),刘禹锡先后向朝廷上《夔州论利害表》《论利害表》,征引夔州历史,表达要好好治理这方水土、建功立业的决心。夔州的厚重历史、多姿风土给刘禹锡为政提供了许多经验。他时常游赏八阵图等遗迹,评价古人的功过得失,从中提炼心得。
在刘禹锡颠沛流离的贬谪人生中,夔州仅有短短的三年。但这三年,想必是他重要的人生坐标之一。此前,他在朗州十年,对仕途进行了反思,而后回京,又因讽刺权贵再次被贬至连州。在连州的五年,他疏浚湖泊、重教兴学,开一方文脉。相比于在朗州、连州的逆境奋发,夔州的独特山水人文带给他内心的平静。他此时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心怀激昂抱负的政治新秀,他与自己和解,接受“分忧政未成”的处境,同时保持独立人格,“比琼虽碌碌,于铁尚铮铮”,始终心系民生、清廉自守。正如他在夔州写下的诗句,“莫道谗言如浪深,莫道迁客似沙沉”,只要有“功利存乎人民”之心,身在荒远州郡又如何?
夔州在古时地处偏僻,许多官员、文人初到夔州颇感不适。在刘禹锡任夔州刺史半个世纪前的永泰元年(765年),杜甫离蜀东去,经嘉州、泸州、渝州等地,来到夔州府所辖云安县(今重庆云阳)。初入夔州,杜甫感叹“形胜有馀风土恶”,认为夔州自然环境险恶、人文风土怪异。同样的,在见惯江南繁华的南宋诗人陆游眼中,夔州的初印象也是“野陋可嘲诮”,“虽号大府,而荒绝瘴疠,户口寡少,曾不敌中州一下郡”。这种评价,隐含了深层的政治意味。
彼时,已从隆兴府(今江西南昌)通判任上被免、赋闲近五年的陆游终于等来了朝廷的征召,但这一次的职位是远在西南的夔州通判。生逢北宋灭亡之际的陆游深知,西南腹地远离南宋政治中心,一旦动身,便离实现自己抗金报国的宏愿越来越远,即所谓“一从南昌免,五岁嗟不调”,“民风杂莫徭,封域近无诏”。出于这种抗拒,陆游迟迟未动身,即便是到了夔州,也时常用挑剔的眼光审视这里。
这种“审视”,绝非歧视,而是一种在担忧社稷、渴望报国心态下对政治中心的向往。以夔州为首站,开启巴蜀九年仕途后,陆游逐渐“接触到广阔的天地,也更認识到国家兴亡的根源”,他找到了自己的道路,也转变了对夔州的态度,“直把他乡作故乡”。晚年的陆游十分怀念夔州的山水风物,何尝不是怀念当初那个气吞残虏、渴望北定中原的自己。
寒来暑往、世事变迁,如今,巴渝大地早已不是当年的蛮荒之地,但山水犹在、精神不灭,心怀家国的诗人清歌依然悠悠回荡在此处的山水之间。
“名门”遗风
在一张光绪年间的《重庆府治全图》中,金汤门城墙内有处占地不小的两进院落,名为天官府。如今,这座规模宏大的府邸不复存在,只有“天官府”的名字依然流传,见证着这数百年的沧海桑田。
所谓“天官”,指的是有“百官之长”之称的吏部尚书。《周礼》中记载:“廷分设六官,以天官冢宰居首,总御百官。”武则天时期,曾改吏部为天官。金汤门内这座宅邸的主人,正是明代五朝重臣蹇义。
元代时,蹇氏家族在重庆定居。明代洪武十八年(1385年),一名来自重庆的蹇氏族人以布衣身份参加了科举,顺利中举,进入仕途。这个名叫蹇瑢的年轻人深得明太祖朱元璋的喜欢,有一次,朱元璋随口提起,问蹇瑢是不是春秋时期秦国名臣蹇叔的后代。蹇瑢不敢也不愿冒认祖宗,朱元璋“嘉其诚笃”,便赐名“义”。
在人才辈出的明代,蹇义的声名不如同时期的解缙、夏元吉、杨荣、杨溥等人,但他长期主政吏部,“其所取士,先纯朴而黜浮华”,使明初吏治得到一定改善,“故永宣之间,士风吏治庞厚可观”。他认为官员选拔考核要严、荐举要慎。他尤其为刑部、都察院和大理寺这三大司法机关制定了严格的铨选制度和淘汰追责制。他谨慎看待官员之间的举荐,规定如果被举荐者名不副实,或出现贪腐问题,举荐者也要承担相应责任。正是在这种原则下,他举荐了况钟,况钟也没有辜负蹇义的信任,由一介书吏做到苏州知府,在苏州勤政爱民,除奸革弊,被誉为“况青天”“包龙图再世”。
蹇义是公认的忠厚宽宏,史籍记载他“为人质直孝友,善处僚友间,未尝一语伤物”。宣德十年(1435年),73岁的蹇义在京城逝世,刚即位不久的明英宗朱祁镇赐葬巴县(今重庆北部新区)故乡。值得玩味的是,为蹇义撰写神道碑文之人,相传正是曾与蹇义激烈政争,数度在皇帝面前极尽诋毁他的杨荣。这也侧面说明了蹇义的人格魅力。
“祈天永命天官府,与国休戚国老家。”相传,这对挂在天官府正门的楹联是明宣宗朱瞻基所赐。蹇氏家族一跃成为重庆当地的名门望族,又因明朝的兴盛而兴盛,随明朝的衰亡而衰落。有学者指出,如今的渝中区诸如太师坊、莲花池、天官街、蹇家巷、蹇家桥等地名都与蹇氏家族有关,因此蹇家曾有“蹇半城”之称。
蹇义不但独善自身,也十分重视对后代的教育。蹇义之后,蹇氏子孙出仕者,多为清廉正直之士。蹇义的孙辈如蹇霆“官陕西陇州牧,洁己勤民”,蹇贤“任监察御史,执宪公平,累官湖广布政,有冰蘖声(冰蘖喻寒苦而有操守)”。未出仕者,如明末的蹇宗伊则专攻文学,“古文步趋欧苏,诗法盛唐”,颇有魏晋士人气质。
清廉自持的家风,正是蹇氏家族在有明一代经历无数风波,依然声显一方的原因之一。蹇氏家族在重庆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有重庆文史专家曾评价,蹇氏家族是古代重庆第一名门望族。作为重庆历史上第一位以科举入仕并身居高位的历史文化名人,蹇义及其族人以诗书传家,对重庆地区的文化发展也产生了巨大影响。抗战时期,郭沫若在党组织的帮助下于重庆组建军事委员会政治部第三厅,并担任厅长,负责抗日宣传工作。第三厅的办公场所及郭沫若的住所便是天官府。
“喻霖”之德
在荣昌区,有一座依山傍水的百年古镇。这个名叫万灵的地方,素有“小山城”之称。在万灵人心中,镇上的尔雅书院是当地书香最浓郁的地方。根据记载,尔雅书院的创办者是明代曾任刑部尚书的喻茂坚。这位从荣昌走出的官员,有“天下清官”“汉廷老吏”“当代法家”之称。
成化十年(1474年)初春,喻茂坚诞世在荣昌一个兴旺和谐的家庭。入仕后,喻茂坚始终“恪守本心,力行正道”,很快就因执法严明得罪当朝权贵,被调往浙江台州府任临海知县。在临海,喻茂坚得知当地有骇人听闻的溺女习俗,深感震惊,决心革除这一陋习。此后,喻茂坚每月检查新生女婴数量,一旦发现错漏,便亲赴各村勘验。如有偷溺女婴者,县衙查实后严惩不贷。经过三年的严厉整治,临海的溺女陋习终于彻底革除,在这期间,被救下并存活的女婴数以万计,民间为纪念喻茂坚的这项壮举,将其拯救的女婴皆唤作“喻女”。
相传,有一年临海大旱,喻茂坚带领百姓祈雨。不多时,天降甘霖,百姓都认为这是喻茂坚的德政感动了上天,遂称他为“喻霖”。祈雨之事固然有偶然性,但也说明了百姓对喻茂坚的认可。这认可,不仅在于他拯救了数万女婴,也在于他为政以德、为官以廉。喻茂坚的清廉,在他主持漕运时体现得淋漓尽致。
嘉靖二十年(1541年),结束地方任职的喻茂坚回到京城。此时漕运困难,缺乏合适人才,朝廷上下认为喻茂坚为官清正廉洁,便向嘉靖皇帝举荐喻茂坚主持漕运。
任职漕运总督期间,喻茂坚倾注全部心力,修桥造路、疏通河流。经过努力,他为朝廷省下了修漕经费十万余两白银。面对这笔横财,喻茂坚没有丝毫犹豫,如数汇报给朝廷。嘉靖皇帝下旨将结余的十万余两白银全部赐给喻茂坚,喻茂坚却力辞赏赐。
喻茂坚一生为官15地,还始终重视人才与教育。对于地方而言,教育的兴起同样是一场“甘霖”。在任贵州布政司左参政时,喻茂坚兴办学堂,并努力争取朝廷的同意,毅然担负起了“贵州开科”之重任。自此,贵州民智渐开,兴学读书之风渐起。
嘉靖十八年(1539年),喻茂坚出任陕西左布政使。此时的长安,早已不复盛唐时的繁华富庶,昔日雁塔题名的春风得意,早已化作尘埃而去。眼前,是民生凋敝,文化衰落。沉思许久,喻茂坚决定恢复雁塔题名,激励士子们发奋读书。
喻茂坚始终心怀为国家培养人才的决心,于是,当经历了奸臣严嵩陷害夏言、自己全力营救反被牵连等事后,宦海沉浮38年的喻茂坚已无意朝政,选择告老还乡,投身家乡的文教事业。“囊无百金”的他在家乡士绅捐资下创办了尔雅书院,为一方文脉的延续与壮大助益良多。
嘉靖四十五年(1566年),年逾九十的喻茂坚端坐而逝,葬于家乡神龟山(今万灵镇尚书村)。他一生遵循“守本心、行正道”之理念,被嘉靖皇帝赞誉为“天下清官”。
“事五尺天而天知,存方寸地而地知,为人父母无愧;领千钟粟以粟养,读万卷书以书养,在我子孙自修。”这是喻茂坚留给子孙的“训示联”。在喻茂坚的影响下,喻氏后人各守其业,尽忠报国。
庆云山骨
清康熙年间的寻常一天,一名来自遂宁赤崖沟的青年张鹏翮经水路,过庆云山(今重庆潼南区月山村),踏上了进京赶考之路。许多年后,他魂归庆云山,与早已埋葬在此的父亲比邻而眠。
“他日归来第四台,独寻春色几徘徊。五文锦上分明见,好向观音瓶内开。”《庆云山》一诗,是张鹏翮诗意人生中不起眼的一首,而作为他人生的终点,庆云山也成为独特的符号,萦回在其后人及当地人心中。
少时,张鹏翮读《陆宣公奏议》感叹:“伊尹一介不取,孔明澹泊明志,先圣后圣,其揆一也。”先贤之遗风,对张鹏翮触动很大,他以伊尹、诸葛亮等人为楷模,践行“一介不取”“澹泊明志”的人生理想。
初入仕途,张鹏翮被选为翰林院庶吉士。在翰林院,人们“竞以文艺相饷”,都争相互赠文章,拉近彼此之间的关系,以便互相提携,而年纪最小的张鹏翮“绝奔竞,抑浮薄”,使得“同馆人敬之”。在翰林院待了三年后,张鹏翮開启了四处为官的仕宦人生。他历官二十四任,曾从兖州离任时,被百姓拦路哭留。
除了百姓的认同,张鹏翮的作为也被朝廷看在眼中。康熙二十三年(1684年)四月,清廉能吏于成龙去世,康熙皇帝令六部保举清廉有守之员,最终选定七人,身为兖州知府的张鹏翮名列其中。康熙皇帝告诫他们说:“从此以后果操守不改,永著清名,方为真实好官。”张鹏翮果真“操守不改,永著清名”。无论是在地方主政、身居“肥差”,还是担任朝廷中枢要职,他始终坚持“一介不取”。
治河是张鹏翮仕途中的高光时刻,这证明了张鹏翮博学广识,拥有非凡的才能。张鹏翮担任河道总督九年,其间饱经艰辛,还受到过革职夺爵的处分。但他倾尽全力,最终获得了康熙皇帝的高度评价。
雍正三年(1725年)二月,张鹏翮去世。“没之日,家无余资”,长子张懋诚“四顾茫然”。仕宦55年,家中竟没有多余的钱可办丧事,所幸雍正皇帝赐下白金千两,张懋诚方扶柩回籍,将父亲葬于庆云山。之后,雍正皇帝赐祭文,提到张鹏翮“志行修洁,风度端凝。流芬竹帛,卓然一代之完人”。加上康熙皇帝曾经的评价,“天下廉吏无出其右者”,张鹏翮的官宦人生可谓圆满。
站在庆云山下张鹏翮廉政文化展览馆中抬头仰望,可以清晰地看见这不高的山间有两座墓碑比邻而立。如果不是工作人员提醒,游人很难意识到这是张鹏翮与父亲张烺的墓碑。“山不在高,有仙则名”,张鹏翮埋骨于此,也将自己灿烂的一生埋葬于此。青山有骨,微风有魂,先贤的清廉精神并未随着时光而消散,反而氤氲着,越飘越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