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迟子建长篇小说中的审美意蕴

2023-08-08 03:32
关键词:乌鸦意象

李 贤

(蚌埠学院 文学与教育学院,安徽 蚌埠 233030)

如果说《额尔古纳河右岸》是迟子建长篇小说艺术的一个突破,那么之后的《白雪乌鸦》(2010)、《群山之巅》(2015)《烟火漫卷》(2020)则意味着她的长篇小说风格趋于圆熟。她以朴素又诗意的语言讲述了一个个苦难中带着浪漫、爱与痛相交织的故事,故事中的人与自然、与他人、与自我,在历经波折之后达到和谐,神话传说、自然与建筑等都可以成为她文中的意象,阐释了残缺的人生与永恒的孤独,以象征的手法营构了圆融的艺术境界。她的长篇小说不仅具有当代文学史的意义也有很高的美学价值。本文以她的四部作品为例,从审美意识、审美意象、审美风格三个方面探讨迟子建长篇小说中的审美意蕴。

一、悲剧审美意识下的悲情人生与温暖瞬间

作家的文学观和审美意识直接影响作品的内容及呈现方式。概括地看,迟子建的长篇小说写平凡人的日常生活,关注他们的生存状态,写他们追求美好过程中的温暖瞬间,这一瞬间能抚平内心的伤痛;表现逆境中激发出来的人性光芒。她曾在创作谈及出版自序中写道:“我崇尚自然,大概这与我生长在大兴安岭有关”,[1]17“崇尚悲剧,但并不喜欢为悲剧而流泪”[1]107。因为崇尚自然,她的小说中有大量的神话、传说以及自然风景作为叙述背景;因为崇尚悲剧,她长篇中的故事都没有圆满的结局,但故事中的人都有西西弗斯推石上山的执着和激情。前者扩大了文本的内涵,为悲剧增添了神秘的色彩,一定程度上中和了悲痛;后者始终隐含着对荒诞命运的反抗,凸显了顽强的生命力。两者构成了她长篇的基调,因此她作品中的悲情人生带有了哀而不伤的色彩,那些徘徊在爱与痛的边缘的生命以及因苦难而更显珍贵的温情瞬间,能激发读者产生一种进取、甚至是崇高的情感。

《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丰厚的生态意蕴已成共识,但文本的表层是几位女性的悲苦人生,书写了他们转瞬即逝的青春,为生存劳碌,不可预期的死亡,不断接受生活的挑战。从这一角度看,它是一首关于自然和女性的悲歌。以文本中的叙述者“我”的人生轨迹为例来看, “我”的第一任丈夫冻死于途中,第二任丈夫死于黑熊,“我”的母亲在儿子鲁尼结婚那天死去,父亲雷击而死,“我”的姐姐冻死在迁移的路上,“我”的大儿子因酗酒过度而死。年逾九旬的“我”目睹了太多死亡,也目睹了很多新生,听得懂自然生灵的语言,从自然界的变化中悟出生死存亡的规律。文本中其他几位女性的生活轨迹大致相同,始终保持对自然的敬畏之情,她们这种历经苦难却依然豁达平和的心态弱化了大自然冷酷的一面,也净化了文本中死亡的恐惧感。

《白雪乌鸦》是写一百多年前一群小人物的悲欢和一个城市在自然灾害面前的自救与复苏。当个人的命运与集体的命运休戚与共,个人的悲欢在死亡的威胁下变得渺小。人性中美好的一面显现,他们互相帮助渡过难关。每一个人都经受了爱与痛的考验,这个城市也经历了一场悲伤,这部作品表现了个人与集体的共同悲剧。

《群山之巅》是一个关于命运悲剧的故事。故事中的每一个人都逃不脱命运的诅咒,他们想要的只是安稳的生活,但这最朴素的愿望都难以实现。其中最悲情的人是辛七杂。他六岁时母亲失踪,父亲辛永库被传说在打仗时做了逃兵,当地人都叫他辛开溜。辛七杂长大后成为龙盏镇的屠夫,他看不起父亲,不与辛开溜说话,各自生活。他厌恶自己的血脉,不想让不洁不义的血脉流传,尽管父亲和他说过不是逃兵。他找对象的条件是不能生养,家贫、貌丑、没工作的王秀满嫁给了他。两人抱养了知青的私生子,名为辛欣来,辛欣来长大后嫌弃辛七杂无能,辛欣来因杀死养母王秀满被判死刑。当辛七杂看到父亲骨灰中的三块弹片时流下了泪,他相信了父亲不是逃兵的辩解,他想有个自己的孩子。撇开文本中的神话故事和北国风光不谈,仅看辛七杂的一生,自幼失去父母之爱,受人嘲笑,带着自卑长大;妻子被养子用刀砍死,养子被判处死,不得不接受周围人的指指点点。他刻意避免不洁不义的血脉,最终还是落下不洁不义的名声。文本中的他具有诸多美好的品格,他是因家禽弱小而不杀不吃家禽的屠夫,他是能点燃太阳火抽卷烟的人,他是妻子眼中顾家的丈夫,他是邻居眼中乐于伸出援助之手的人。但他的这些品格并没有改变他悲剧的一生。最绝望的是他自认为父辈有不义的血脉而拒绝生孩子,可抱养的孩子是不义的,他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他生活中的事件不断否定他的认知,他一心向善,却走向了另一面,在命运和性格的双重作用下,他成了这部作品中最让读者感到压抑的一个形象。他的一生是辛酸的血泪史,始终活在“有罪”的阴影中,重重磨难不仅没有磨灭他的善良和担当,反而激发了他内心深处的温情,原谅了父亲,为养子安葬,他不再带有“罪人”的心态生活,实现了自我和解。

《烟火漫卷》是一部关于“寻找”的小说,一个故事套着另一个故事,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和悲伤,都在寻找解决的途径。其中,刘建国和黄娥的寻找有自我救赎的意味。表层上刘建国的人生变故源于寻找铜锤,实际上从他出生那一刻就意味着要面对很多不可改变的因素。1977年他从插队的地方回哈尔滨,顺道把好朋友于大卫的儿子铜锤送到于大卫母亲身边,孩子被他弄丢了。返城后为了寻找铜锤,一直没结婚,失去了国企的工作,70多岁还在开“爱心救护车”,他的故事感动了很多人。翁子安是慕名而来的客户,他有一种奇怪的病需要经常去医院,认识四年后,刘建国才知道翁子安就是铜锤,而翁子安早知道自己是铜锤。这时,他的大哥刘光复患癌去世了,刘建国得知自己是日本遗孤。铜锤找到了,七十多岁的刘建国不仅没有摆脱负罪感,反而多了两份不安。一是接受自己的身世很难,二是他想坦白深埋于心的秘密,为多年前的错误赎罪。1983年夏天小渔村的船里,他对另一个孩子做了不该做的事。他远离了城市,在那个偏远的小镇买了套房子,和成年后只会打鱼的武鸣生活在一起,为年轻时的错误“赎罪”。刘建国的“赎罪”是被养父母的大爱所感动还是害怕命运的惩罚,很难判断。不可否认,他的人生就是一场悲剧。这悲剧的根源是什么呢?他弄丢孩子是无辜的,又因寻找铜锤而孤独一生,似乎已经受到了命运的惩罚;可是他对武鸣的伤害是故意的;人们都知道他的善良和仁义,又怎么能相信他毁了另一个孩子的一生,这种矛盾恰好表现了人性中善与恶的交锋。当于大卫夫妇和翁子安得知彼此身份时并没有失而复得的惊喜,他觉得几十年的内疚、执着和付出都失去了意义;更荒诞的是,七十多岁的他原本也是个丢失的孩子,好像倒霉的事情全都被他遇上了;江边的一条狗撞到了他,打消了他轻生的念头。好像冥冥中有一双命运之手推着他,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刻出现在错误的地点,一生的时间都在罪与罚、寻找与自我救赎中度过。体现了“作家对人性复杂性的揭示、对邪恶的鞭挞、对苦难的承担、对爱与美的拾取等多重因素。”[1]30作者写苦难,但会穿插一些美好的片段,让温情为苦难人生增添一丝希望,例如,丧夫后的黄娥带着孩子到了城市谋生,别人的帮助让她感受到温暖。在写人性的邪恶时,有一个隐形的叙述线,即从有罪到赎罪再到解脱,例如《群山之巅》中辛七杂,《烟火漫卷》中的刘建国等。

她作品中的形象都具有不完美的特点,所有的人内心中都藏着不同的悲伤。这种悲剧审美意识下的书写有三个特点:一是以诗意的语言展开叙述,人生的苦难与自然环境之美两条线并行。作者在叙述过程中细描了大量的自然环境,神秘的边地风光和四季变幻的风景似乎能融化人间的悲欢,以自然界的生死写人的生死。这一点以《额尔古纳河右岸》最为典型。二是对人性恶、欲望与命运三者之间关系的探讨,以及它们的偶然性。善于从人性的复杂性这一层面来讲述命运的悲剧,写出了什么是人性,什么是命运。三是表现了残缺、死亡和孤独这三大母题。她的长篇里没有完美的人,没有圆满的人生,也没有“圆满”的结局,能够治愈的是爱和善良,而爱又总是伴随着失去的痛,只有残缺、孤独才是常态。

二、多重审美意象的生成及其隐喻意

迟子建的长篇小说有丰富的意象和丰富的隐喻,例如“白雪乌鸦”既是小说的题名也是文本中的两个意象。有学者指出,“意象可分为五大类:自然界的如天文、地理、动物、植物等;社会生活的,如战争、游宦、渔猎、婚丧等;人类自身的,如四肢、五官、脏腑、心理等;人的创造物,如建筑、器物、服饰、城市等;人的虚构物,如神仙、鬼怪、圣灵、冥界等”。[2]她作品中的意象涵盖了这五个类型,每一部作品中都有相应的神话传说意象,中心意象是死亡,表现为不同类型的非正常死亡。从自然界中选取的,如《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山川河流、树木鸟兽、星星。但很少用“花”和“月亮”的意象,这一点可能和高寒的地理环境有关;社会生活方面的,如《白雪乌鸦》中的霍尔瓦特大街、战争、瘟疫等;《群山之巅》中的山川、白马、白蛇、安雪儿;《烟火漫卷》中的音乐厅、火车站、古建筑、七码头、渔船等。这些意象或是暗示了人物的性格,或是意味着命运的转变,或是隐含着某种哲理。几部长篇中重复出现的有:乌鸦、鹰、雪、火等,最特别的是各种类型的精灵。“一个意象可以被转化成一个隐喻,但如果它作为呈现与再现不断重复,那就变成了一个象征。”[3]这些不断重复的意象具有文本表述和建构功能,蕴含着作家的审美情感。下面以重复的意象中较为典型的为例,探讨其隐喻意。

1.“乌鸦”的意象

乌鸦在民间文化中的寓意有两种,古代巫书中的乌鸦和黑猫一样,是死亡、恐惧和厄运的代名词,很多俗语和文学作品中的乌鸦都是不好的寓意,如“天下乌鸦一般黑”“枯藤老树昏鸦”“斜阳外,寒鸦万点,流水绕孤村”等。还有一种观点认为乌鸦是神鸟,象征着吉祥和孝道,乌鸦终生一夫一妻的习性,也象征着忠贞不渝的爱情。迟子建小说中的乌鸦意象涵盖了这两种寓意。《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乌鸦意味着死神的降临,《白雪乌鸦》中的乌鸦具有多重意义:首先象征着翟芳桂的性格和命运,其次,隐喻了陈雪聊对爱情的忠贞,再次,它代表了守护和勇敢,此外它也有死亡的寓意。翟芳桂是小说中最苦命的,父母被烧死,她因不在家而幸存,先后经历了被人强奸逼婚、丈夫死后又被逐出家门、投奔亲戚却被骗卖当妓女,两次丧妻无子的纪永和赎她为妻,是为了打破命运的魔咒。乌鸦最爱停在她家粮店门前的两棵大榆树上,纪永和嫌晦气。她喜欢乌鸦,偷偷喂食,“首先它们会穿衣服,黑颜色永远是不过时的。其次,它们性情刚烈,不惧寒冷,还有它那粗哑的叫声,带着满腔的幽怨,有人间的色彩”。[4]8这一带有心理活动特征的细描暗含着翟芳桂的自我反思,生活体验让她和乌鸦有一种共情感。生活中,很多人嫌弃她,犹如纪永和看乌鸦;她的倔强和柔韧与乌鸦的性情相似。文本的结尾,欺压她的男人因鼠疫死了,给她留下一座粮栈;陈雪卿殉情前把儿子和糖果店给了她;忠厚老实的鞋铺老板罗扎耶夫给了她真正的爱情和家。以乌鸦隐喻爱情的忠贞,体现在陈雪聊这一形象上,她是满人,是糖果店的主人,带着儿子生活,她的衣饰上绣着乌鸦,纪永和不敢在她面前骂乌鸦。街道上的人都迷恋她的气质,也好奇她背后那个很少出现的男人。她得知男人出事了,把儿子和糖果店托付给翟芳桂,在除夕的前夜自尽了。这里还有另外一层涵义,那个很少出现、总是在夜晚出现的男人是陈雪聊的守护者,从这一角度来看,他是她生命中的乌鸦,她因他而死去。国内外的文艺作品和民间传说中都有乌鸦是守护神的说法。鼠疫过后,这个失去太多生命的城市迎来了第一个新生命,于晴秀生下孩子后没有奶水很着急,喝乌鸦汤解决了这个难题,婴儿一天天健康成长,这也意味着一个城市有了新的希望。乌鸦以自身的死亡实现了一次升华,一种守护。作家在一部作品中,融合了不同的民间文化,以同一个意象表达了不同的,甚至是相反的涵义。

2.“鹰”的意象

鹰是凶猛和力量的象征,古诗词中有很多赞美鹰的诗句,如“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凄风淅沥飞严霜,苍鹰上击翻曙光”。迟子建小说中的鹰既是力量和勇猛的象征,也代表着重生或新生,她文中的鹰外形各异,能通人性。《额尔古纳河右岸》中达西的鹰“眼圈是金黄色的,眼睛发出冰一样的寒光,尖尖的嘴巴向下钩着,柔美的翅膀闪现着绸缎一样的光泽”[5]。和狼搏斗失去一条腿后的达西很消极,鹰的到来给了他希望,把它训练成猎鹰。他常常和人们说这只鹰是他的孙子,要替他报仇,人们当个笑话听。后来,猎鹰不仅能替他找食物还在与狼的搏斗中和达西一块儿死去,正是当年伤害达西的那只狼。这里有三层涵义:一是以鹰的特征写达西的性格,二是鹰象征着达西的新生,重燃起生活的信念,尽管这信念是复仇,三是鹰以生命报答主人达西的信任,隐含着人与自然是生命共同体的观点。《烟火漫卷》中的鹰带有传奇的色彩,“这只鸟抬起头,并没因他们的到来而受惊飞离。它黄色虹膜,目光泛着水波似的亮光,弯曲的上喙紧扣短的下喙,侧面看像叼着一枚黑蓝的戒指,脚趾橙黄,钩爪黑色,灰褐色的羽毛上点缀着褐色横斑,而长长的羽尾则是几道黑褐色横纹,尾尖点点白色,好像拖着一枝珍珠梅花”[6]15。鹰的眼睛由“冰一样的寒光”到“水波似的亮光”,这只鹰是刘建国、翁子安在阳明滩大桥下捡到的,放飞不成,不得不带到黄娥那里,她初鹰时如见到魔鬼。鹰是翁子安、黄娥相识的媒介,也是另一条叙述线展开的起点。黄娥听过刘建国找孩子的事,认为他是一个有大爱的善良人,以寻夫之名找到他,“寻找”成为两个陌生人的纽带,她想把孩子送给城市里的刘建国,然后以命相还半夜猝死的丈夫。她充满愧疚、带着隐秘的痛苦生活,不想让孩子知道父亲因和她吵架而猝死的真相,只说到城市里去找父亲;她知道丈夫说过死后要变成鹰,保护她和孩子。鹰在榆樱院的榆树上安居,成为孩子的玩伴。当她为鹰捕鱼,却在松花江的一个桥墩下找到了一顶古铜色带帽檐的旧帽时,她确信这只雀鹰是为丈夫报仇来的,这个帽子是黄娥丈夫喂鹰的容器。作为意象的鹰在《烟火漫卷》中的作用首先是构建文本,奠定了叙述的基调,暗含着故事中的人历经曲折后依然热爱生活;其次,这只鹰在黄娥心中是丈夫的化身,文本中有很多细节的描写,比如,卢木头生前喜欢鹰,死后葬在鹰谷,这只鹰会帮助她和孩子。第三,以雀鹰隐喻黄娥性格中的自然性,以及强大的生命力;第四,鹰是人性的审视者,它不仅看到榆樱院中的故事,也窥探了整个城市。

3.“精灵”意象

迟子建的作品中有一些身体残缺的形象,如《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安草儿、《白雪乌鸦》中的王瞎子等,这些形象都有奇异的本领,介于人和神之间。这一类型的形象可以视为 “精灵”意象,这些精灵能读懂大自然的语言,较少受现代文明的浸染。《群山之巅》中的“精灵”意象安雪儿较为特别。“龙盏镇人都说安雪儿是精灵,而精灵是长不大的”,她本是侏儒,以刻墓碑为职业,她刻碑的本领无师自通如天赐,因能预知人的生死而被称为精灵和小仙,镇子上的人都敬畏她。被凌辱后,她失去了先知的能力,但长高了,成为正常人,并且生下了一个孩子,镇子上的人都不怕她了。文章结尾,安雪儿在土地祠受到了傻子单夏的侮辱。作家以荒诞的手法塑造了这一贯穿始终的中心意象,其意义首先表现在统领全文,书写了一群隐形的看客形象。他们因怕安雪儿把自己的名字刻在墓碑上,而把有残疾的她视为神,后因她失去了预知死亡的能力,他们把她作为闲聊时的谈资,她在流言中生下强奸犯的孩子,引来了更多的流言。其次,安雪儿自身的变化,生理的残缺与天赐的智慧赋予她神性的光环,被赞美;健康的体魄与正常人的状态赋予她人间的色彩,被批判。是辛欣来这个游手好闲的人打破了她的神性,他邪恶的行为却让她回归到正常的人;是一群曾经对她心存敬畏的人用流言淹没她作为正常人的生活,连傻子都敢欺负她了。她的人生始终是外界强加给她的。这一层面的意蕴更为丰富,一是表现了时空变化与个人生存困境之间的关系,神性、自然性到人的转变;二是体现了传统的生活方式与追寻个人理想之间的矛盾;三是象征着个体的成长与阶段性变化,以及对生命、生存、生活的思考;此外,这一意象还含有对外来文明与传统文化之间、都市与乡村之间关系的思考,打破小镇平静的辛欣来是抱养的孩子,他看不上小镇,在城市中沾染了恶习又返乡,做出了杀害养母、强奸安雪儿的事。

4.“雪”与“火”的意象

雪与火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意象,有一些较为固定的涵义。如雪象征着纯洁、品格高贵、丰收,也象征着孤独和死亡;火象征着光明、温暖、勇猛,也有浴火重生的意味。雪与火的意象组合也较为常见,如《林教头风雪山神庙》中的雪与火、《雪国》中的雪与火。

雪与火是迟子建作品中出现频率较高的意象,既有单一的雪和火,也有意象组合。长篇中,这两个意象以外在环境的形式出现,或烘托人物心理,如“于大卫每年都会在初雪时走出家门”[6]236,是孩子丢掉的季节,“冬天下白雪,春天倒下起黑雪了”[4]240,表达了失去亲人的于秀晴悲伤的心情。或暗示情节的转折,如,“那是一片留在他心中的,永远也走不出的茫茫雪原”[4]158,“头脑一片空白,好像走在茫茫无际的雪原”[6]281。或书写人物形象,如辛七杂以凸透镜取太阳火烧烟斗,榆樱院中的日常生活烟火与烟花燃放时的绚烂烟火分别代表了两种不同的人生。经过火烧以后的雪是另一形态,“那粒粒白雪像是隐藏在废墟中的珍珠[4]103,寓示了翟役生这个卑微的人再一次劫后余生的复杂心情。《白雪乌鸦》中除了人间烟火有几次重要的“火”,第一次是翟芳桂十六岁时,一把火把她父母及村庄化为灰烬,被迫离开故乡,开始了漂泊的一生;第二次是王春申在儿子、妻子死于鼠疫后,他放火烧了自己的客栈,“火舌宛如艳丽的花瓣,而被火舌照的通体金黄的雪花,分明就是一群闻香袭来的蝴蝶,那种美,他平生首遇,实在是惊心动魄”[4]102,借火与雪的组合,写出了王春申内心深处的痛苦。第三次是防疫人伍连德引燃了来不及安葬的棺材,“它们看上去就像一道道金色的笔画,在苍茫大地上,代火堆中的亡灵,书写着告别语”[4]221。这三次火都有毁灭和新生、告别过去的寓意。

雪与火的意象组合也是水与火的组合,水火是人们生活中离不开的,但本质上两者又是矛盾、不相容的。因此,以雪与火的组合写人的痛苦时更能体现内心的撕裂。作为自然环境的雪也有精灵的一面,例如《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雨和雪都是我的老熟人”。

除了重复出现的意象,迟子建长篇中的意象还有很多。她擅长以意象结构全篇,以意象书写形象和推动情节发展。意象与意象以不同的方式组合,有时是把互相矛盾的意象组合在一起,通过表层的对立冲突,表现深层意义上的相互碰撞、冲击和情感张力,如雪与火的组合。有时是把不同时空环境下的单个意象以叙事或情感流的方式联系起来,使众多相同内涵的意象成为一个感性的集合,产生一种系统感,如鹰、乌鸦、火等。意象及意象组合的运用把抒情、叙事、哲理融为一体,形成了独特的美学风格。

三、诗情画意与凄美悲壮

《在温暖中流逝的美》一文中,作者写道:“我是一个很爱伤感的人,尤其是面对壮阔的大自然的时候,我一方面获得了灵魂的安宁,一方面又觉得人是那么的渺小和卑琐”。[1]这是形成她作品审美风格的一个重要因素,辽阔宁静的大自然生机勃勃,季节更替,生命循环。永不停止;大自然的智慧有时胜过人类,它包容了人类的悲伤与痛苦;大自然有残酷的一面,不因人类的悲欢而改变,这种不可避免的冲突会出现悲壮的结局。形成了诗情画意与凄美悲壮相生的美感。诗情画意体现在迟子建小说中的语言和对大自然的描写上,凄美悲壮是文本的整体风格。这种相融共生的美学风格表现在三个方面:

第一,诗意语言与梦幻叙述相交织,书写有情感的自然风景。诗意的语言为悲剧增加了一份凄美的色彩。诗意的语言首先表现在作者以绚丽的色彩书写大自然,从花草树木的色调,山川河流的动态写四季,以自然界的荣枯写人的生命,并以此写境,与事件形成呼应。如《白雪乌鸦》结尾的一段,作家用春天的色彩写疫情过后城市的复苏。暖风“把天吹蓝了,把榆树吹绿了……吹得五颜六色的,黄的蔷薇,紫的丁香,白的梨花,粉红的桃花,扑噜噜地绽放了”。[4]234其次,诗意的语言还表现在饱含哲理的句子上。例如“你无法缝合自己的伤口时,就不在意生活的裂隙了”,“自己是被命运之鸟,衔到哈尔滨的一粒风中的种子”。这样的表述有很多,作者很少直接评价作品中的人物与事件,个人的观点隐藏在哲理性的语言里。写梦,以梦幻造境,也是形成诗意感的一个艺术手法,梦幻叙述,进入理性思考无法进入的景象之中。[6]103四部长篇中都有对梦的描写,写梦的具体情境,写人的潜意识。这种建立于一定现实基础的、非理性的梦是虚幻的。梦幻叙述下的时空与人都出于一种非理性的状态,在非理性的状态下,发生的一切都符合情节的发展。在梦中,梦提供了某种灵感,矛盾得到解决,纠结的心灵得到安慰。例如,不知父亲已去世的杂拌儿想念父亲,他在梦中见到父亲。

第二,书写柔韧的生命力和永恒的残缺。她作品中关注的是普通人,普通人的日常生活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困境中向上、向善的挣扎凸显了生命的柔韧。永恒的残缺是指人的生存状态,有时是生理上的缺陷,有时是心理和精神层面,是建立于个体客观生活基础上的哲学意义的残缺。《白雪乌鸦》中的翟役生幼时因家贫做太监,后被赶出宫廷,父母双亡家已不在,流浪中来到妹妹所在的街道,但妹妹因纪永和而不敢收留他,街道上最丑的女人留下了他。街道上的人无论大小都叫他娘娘,他成了周围人生活中的笑料。他总是笑呵呵的,带着一只黄猫在街上游荡,蹭点下酒菜,蹭点酒。店主们也从不计较,总是满足他卑微的要求,心里感叹他的可怜。收留他的女人因鼠疫死了,他的夜晚又无处可栖身,他拒绝了妹妹邀他同住的好意。抱着那只又老又脏的黄猫白天依然在外游荡,晚上睡在凉棚下。卑微的身份和生理的残缺,并不妨碍他性格中的善良,生活的百般蹂躏并没打消他对生活的热爱。他有野草一样的生命力。除了这一卑微的形象之外,刘建国、辛七杂、翁子安、王春申等,几乎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缺憾。每一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目标而奋斗,为目标而奋斗的过程则充分表现了人的主观能动性。可望而不可即的怅惘,时过境迁的遗憾,是生活的底色。柔韧的生命力和永恒的残缺始终处于一种动态的平衡。

第三,表现不可避免的悲剧冲突及死亡。迟子建的小说中有太多关于死亡的叙述,有研究者指出死亡是意象。表层上死亡是她小说中经常出现的事件,本质上是不可调和的冲突,是人生残缺状态的表现。这些不可调和的冲突分为两种,一种是由个体的命运和性格,另一种是大自然的美好与残酷,因此作品中的死亡既是结果也是新生。例如《群山之巅》中辛永库的死亡换来了辛七杂的谅解,解除了他的心魔,《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的死亡都有神奇的预兆,或者一个生命替换另一个生命。她以诗意的语言写死亡,带有了凄美的色彩,刘光复患癌后对妹妹说“我现在终于明白,自己是人,太阳月亮是神”。平凡人的悲剧不是那种为了瞬间的精彩而释放全部生命的悲壮之美,而是无论怎么努力都抵不过命运的安排,他们的命运是沧桑而凄美。悲壮美主要体现在《白雪乌鸦》《额尔古纳河右岸》中,作为叙述背景的大自然,显示了残酷的一面。人在自然灾难面前的无能为力,人的生命如四季更替的植物一样来不及告别就已死去,集中焚烧棺材的场景细描悲痛而壮烈。

总之,迟子建的长篇都是开放式的结尾,很难用某一思潮流派去衡量迟子建的长篇。她写大自然,从大自然的美好和残酷两个方面,表达了敬畏自然的观点;她关注平凡人的生活状态和内心世界,探讨他们人生悲剧的原因,进而表达了残缺才是人生常态的看法;她书写命运和性格的悲剧,但着重表现的是强健的生命力,是爱与善在对抗命运中的神奇作用;她写苦难和死亡,但关注的是如何超越苦难,死亡何以升华。把浪漫与悲情相结合,运用意象群,以及“一象多意”的手法构成了不同文本的内在关联,以诗意的语言写悲壮的事件,这些要素共同形成了她长篇小说独特的审美风格。

猜你喜欢
乌鸦意象
诗词里的意象之美
一场细雨,携着意象而来
意象、形神
小乌鸦
猪和乌鸦的谅解
乌鸦喝水后传
“具体而微”的意象——从《废都》中的“鞋”说起
“玉人”意象蠡测
乌鸦搬家
《活着》的独特意象解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