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心武《钟鼓楼》中“对立统一”的思辨性书写

2023-08-07 15:04陈婧琪
今古文创 2023年23期
关键词:对立统一钟鼓楼思辨性

【摘要】《钟鼓楼》作为第二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之一,在人物塑造、心理分析、时间叙事与主题意象等方面显示出了“对立统一”的思辨性。作品塑造了多组二元对立的人物,并用中华传统美德化解人物间的矛盾;对于人物的非理性心理做出理性的介入,使其内心的非理性“无意识”具有了产生的理性依据;巧妙地安排文本时间,运用对立的向心时间与离心时间构建了“辐射式”的框架结构;通过主题意象“钟鼓楼”与丰富的人物关系完成了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与融合。对立统一的巧思与安排,增强了作品的叙事深度与思辨性,对现实极具启发意义。

【关键词】《钟鼓楼》;对立统一;思辨性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3)23-0028-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23.009

《钟鼓楼》是作家刘心武的长篇小说处女作,荣获第二届茅盾文学奖。作品以钟鼓楼附近的四合院内的薛家婚宴为主线,讲述了婚宴当天从早晨5点到下午5点的故事,运用“剥桔式”结构和自然的回叙,概括了四合院内外的若干人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和心态变迁,具有“清明上河图”式的美学价值。小说中,人物塑造、心理分析、时间叙事与主题意象均具有“对立统一”的思辨性特点,符合“最好的文学”[1]的要求。

一、人物的对立与矛盾的化解

作为一部长篇小说,《钟鼓楼》涉及的人物形象众多、身份多元,上至省部级官员、高级知识分子,下至乞丐、流氓,构成了一幅具有“京味儿”特色的社会生态图。作品中的人物在对立与矛盾中实现了内在统一,化解矛盾的方法正是积淀在中华民族五千年优秀基因中的传统美德。体现了民族智慧。

卢宝桑与路纯喜是一组典型的对立人物,卢宝桑的父辈是老北京“丐帮”的成员,他从小娇生惯养,继承了家族性格中封建落后的一面,善于运用“阿Q”式的“精神胜利法”来自圆其说,个性中具有典型的国民性弱点。卢家与薛家是远亲,但当卢宝桑来婚宴上蹭吃蹭喝时,俨然露出一幅高高在上的主人姿态,想到与薛家“七穿八达的亲友关系”,他觉得“今天在这儿吃香喝辣是名正言顺了”[2]。于是他高调地命令婚宴的厨子路纯喜要把所有的本事都使出来。路纯喜有着与卢宝桑完全相反的性格特质,他父母早亡,众人本以为他会成为“胡同串子”(住在胡同中没有教养的青少年),但是恰恰相反,凭着坚忍不拔的态度和善良正义的内心,他学到了一身做菜的好本领,获得了婚宴主办方薛家的认可。

卢、路二人的对立是深植于灵魂深处的,二人的矛盾在婚宴进行到尾声时被激化,由隐性层面浮现到了显性层面。卢宝桑醉酒后当着众人的面揭露了路纯喜已故父母曾在妓院工作的身份,并且羞辱其父为“大茶壶”(妓院中干杂役的男人),这使路纯喜的愤懑到达了顶点。而他却选择忍住愤怒,躲到屋外的苫棚中默默哭泣。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在千钧一发之际,他看到了新郎和新娘的眼里充满了恐怖与绝望,这激发了凝聚在路纯喜骨血中的传统美德——大局观与责任心。为了顾全薛家的颜面,让婚礼继续进行下去,路纯喜认为自己应该对更多人承担义务,应该“创造美,并且将这美无私奉献给这个举行婚礼的家庭”[3]。路纯喜的让步化解了二人的冲突,这场闹剧得以收场。

此外,作品还书写了婆媳关系,并用互相宽容、体谅的美德化解了此矛盾。薛大娘跟邻居郝玉兰因婚宴用水导致公用水龙头上冻而吵架,却将怨气撒在儿媳孟昭英身上。正当孟昭英要发作之时,她看到婆婆耳边“在寒风中抖动的几根白发”[4],体会到了婆婆的无奈与心酸,怒气顿时烟消云散,并且上前劝慰婆婆不要生气,主动要求去烧水管解决问题。薛大娘见儿媳如此,备受感动。自此二人将心比心、感同身受,觉得对方是最值得相依相靠之人。

二、作品人物的非理性心理与作者的理性介入

作品中对人物心理的分析涉及了“个体无意识”和“集体无意识”的层面。心理学家荣格把“人格”分成三个部分:个体意识、个体无意识、集体无意识。个体意识指的是清醒的状态,是我们在任何特定时刻都能察觉到的思想;个体无意识是指贮藏、消失的被我们遗忘的画面;集体无意识是指共同存在于所有个体中的具有集体、普遍和非个人性质的第二种人格系统。刘心武20世纪70年代的作品中对人物心理的塑造大多停留在“个体意识”的阶段,而《钟鼓楼》中涉及了人物心理的“个体无意识”和某一群体的“集体无意识”。作者介入了这些非理性且虚幻的“无意识”心理,并且对其进行理性分析,试图从非理性与理性的对立中寻找某些深植于民族或团体中的统一的经验模式。

厨子路纯喜“喜欢”上了一个圆脸庞、貌不出众、且经常被丈夫殴打的已婚妇女,他幻想能与她结婚,并且有一日能到王府井的照相馆拍摄结婚照。作者对上述非理性的幻想给予了理性的理由,这种想法是因为隐藏在路纯喜内心深处的同情心和保护欲被激发了出来。他了解到女人被丈夫诱奸而怀孕,二人迫不得已才结婚成家,在新社会,女人重拾理智,提出离婚且告到法院,而街道办事处采取劝和的态度,导致二人离婚失败,女人只能继续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家庭暴力中。正是这种悲惨遭遇激起了路纯喜的保护欲望,使他对一个有夫之妇产生了爱欲冲动。路纯喜对已婚妇女的婚恋幻想,源自人的“无意识”的性驱力。作家对上述人物的心理冲动进行了明显的介入性书写,而最终人物的理性战胜了非理性,现实原则战胜了快乐原则,因此就有了路纯喜对这种隐秘念头的压制,他暗示自己“这是十足的胡思乱想,像抽烟一样有害”[5]。

作品中还有一些非理性的人物内心显示出根植于某团体灵魂中的“集体无意识”,这一现象在新郎薛纪跃与新娘潘秀娅的身上体现得极为明显,他们虽然生长于新时代,但是属于未形成自觉意识的“浅思维”市民代表。即将入洞房的新郎薛纪跃十分苦闷,因未受过性教育而对男女之事感到恐慌和手足无措,曾经的失败经验给他留下了自卑,带来了相反的心理反馈——强裝自信与强摆男子气概。作者从新郎“不合时宜”的苦闷心理中挖掘出中华民族传统中的“集体无意识”——“性”是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的。新娘潘秀娅是一名柜台营业员,在工作中,她冷落、敷衍甚至拒绝服务顾客,常常与同事扎堆聊天或自顾自地清理单据。对此,作者在文中客观地给予了理由,这种心理状态实质上是一种本能的心理反抗方式,即营业员通过冷落顾客获取心理平衡,显示自己的独立价值,使顾客意会到自己有求于他们,且顾客该为获得某项服务付出一定的人格代价。这种看似不合逻辑的心理状态背后隐匿了一个社会团体的“集体无意识”——不能进行哲理性思考的“浅思维”人群在精神上的匮乏,本质上反映了当时社会中小市民阶层文化水平低下的状况。

无论是路纯喜内心的隐秘角落中对已婚妇女的恋欲,还是潘秀娅无意识地冷落敷衍顾客“上帝”,都属于非理性的心理状态。但作者以理性的姿态进行主体性介入,发掘出了隐匿在其背后“无意识”心理,挖掘出根植于个人和集体灵魂中的文化基因,为民族和社会向好发展提出了合理建议。由此,作品中的非理性心理在作者的理性介入之下得到了自洽,实现了从荒诞到合理的统一转变,增强了作品的现实性和思辨性。

三、向心时间和离心时间的对立及内在一致性

批评家托多罗夫谈论到叙事性作品中的两个时间概念,一个是故事时间,另一个文本时间。故事时间指叙事性作品中一系列事件按其发生发展的先后顺序排列而成的时间;文本时间指在叙述文本中呈现的时间状态,这种状态与事件实际发生的先后顺序、长短距离可以不同。[6]《钟鼓楼》涵盖的自然时间只有12个小时,但其中穿插了某些人物几十年的生活经历和心态变迁,所以,作者对文本时间的安排极具灵活性和巧妙性,在文本时间被交替拉长和缩短的对立中,构成了作品“辐射式”的结构特征。要想更好地诠释这种“辐射式”结构,把几十年的时间跨度凝缩在十二小时之中,“就有必要提出一对新的时间范畴——向心时间和离心时间”。把小说的结构视作一种圆心运动,其中的情节围绕着圆心向四周辐散开去,又受到圆心的内聚力作用,“向心时间总是向着圆心凝聚,用途在于维系作品的整一性;离心时间总是向着圆周扩张,用途在于延展作品的丰富性”[7]。由此可见,二者虽相互对立,也有着相互联结、密不可分的关系。

《钟鼓楼》的向心时间是按照自然时间单位计算,从早上5点到下午5点的十二个小时,作者在书中塑造了30多个人物,包括了公务员、售货员、作家……这些人本不容易聚合在一起,但是被薛家的婚宴串联起来。婚宴的内外,也就是四合院的内外和钟鼓楼的周边,包含着一代又一代市民的人生经历,蕴含着无数沉积在中华民族血脉中的文化基因,如:当代婚俗、钟鼓楼下的“老人俱乐部”、丐帮文化……这些元素都受到了向心时间的凝聚,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构成了意蕴宏大、气势磅礴的十二小时。而作品中的离心时间则是各个独立部分的整合。随着时间的流逝,人物按照纵向顺序陆续登场,同时作者注重拓展时间的宽度,他对四合院中的各色人物、各种民俗进行追溯性延伸,触及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比如婚礼习俗,从新中国成立前的旧式婚礼,到新中国成立后革命性和人情味的婚礼,再到1971年以后的新型婚礼,近百年来中国婚俗不断变迁。在描写卢宝桑身上的国民性弱点时,作者提到他受父辈行乞经历与母亲泼辣个性的影响,这样一来,人物性格的形成就可以追溯到上一辈甚至上上辈。这种写法是发散的,围绕着圆心散射到各个领域,拓宽了时间广度。

作家刘心武曾说过:“我采取的是类似中国古典绘画中的那种‘散点透视法……可以比喻为‘剥桔式,即将一只橘子(生活)剥开,解剖为一瓣又一瓣的橘肉(个体及个体的生活史),貌似各自离分,却又能吻合为一个整体。”[8]从写作动机和文本安排出发,这种“剥桔式”的结构正体现了作者没有刻意偏重向心时间或离心时间的意图,而是把十二个小时和几十年巧妙地融为一体,把两个对立的概念统一运用到作品中,扩宽了作品的深度和广度,增强作品的文化意蕴、磅礴气势和思辨意味,构建出当代北京的社会生态景观。

四、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与融合

小说以“钟鼓楼”为名,把北京中轴线最北端的古老建筑凝聚成为作品的主题意象,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的对立统一,表现了日常生活中的伟大历史感。从文本的角度出发,小说的开头讲述了晚清时期,钟鼓楼下的一个强抢民女、英雄救美的故事,钟鼓楼见证了旧时期的黑暗与腐朽,体现其传统性。从现实的角度出发,钟鼓楼在古代承担报时的功能,而在新时期,它的报时功能渐渐褪去,因此被赋予了“中止衰退”的意象,表达了传统、静止的内蕴。然而,每当钟鼓楼那巍然屹立的形象映入人们眼中时,它依旧意味着前进流逝的时间,它的巨大“剪影”会持续见证中华民族的过去、现在以及未来:20世纪初,爱因斯坦的相对论说明时间是可以弯曲、压缩的。与此同时,中国仍处于封建末期,慈禧太后勉强地接受了铁路、电灯等高科技技术,没有人理解爱因斯坦这一划时代的科学理论,钟鼓楼亦然以“循环”的时间观念报告着时辰;直到20世纪80年代,中国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了自己的相对论研究学者,更多人建立起“螺旋式上升”的世界观和进步的“直线式”时间观,人类在时间的流逝中创造历史,个人在时间的流逝中谱写命运。过去的一切发生在钟鼓楼的注视下与其剪影的笼罩下,在未来,“钟鼓楼将成为社会历史和个人命运的见证而永存”[9],这体现了钟鼓楼意象的现代性与进步性。总而言之,“钟鼓楼”包含了物质时间的停滞与意念时间的前进,是传统与现代碰撞融合而成的产物,完成了主题“对立统一”的自洽。

此外,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与融合也体现在丰富的人物关系中,四合院中的荀家尤为典型。来探望荀父并渴望与荀磊定亲的农村女孩——郭杏儿,与荀磊的同事兼正牌女友——冯婉姝,二人思想和审美的差异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的对立,杏儿不能理解冯婉姝为何爱喝咖啡这种苦涩的饮品,也听不惯悠扬的管弦乐,睡不惯软绵绵的沙发床,冯婉姝也无法理解杏儿的“无知”。荀家的装饰摆件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的碰撞与融合,荀母的审美较为传统,家里的窗帘便是她的杰作,“布料是浅蓝底子的,上头有深蓝的松树和褐色的白鹤图案,下头用爱丽纱细心地镶上了花边”[10];而荀磊的审美则受到了西方现代派的影响,他把英国带回来的抽象派图画挂在床头上,这是荀母不能理解的事情。虽然二人把家里布置得“不伦不类”,但是他们都没有为此与对方辩驳,而是选择了相互理解与尊重,体现了传统与现代的审美方式的共存。此外,荀磊本身就代表着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在成长过程中,他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工农子弟兵正直、善良的传统品质,又在英国留学时汲取了现代科技知识,可谓是一个传统与现代融合得近乎完美的人物。這种角色设置表明了作者试图寻找传统与现代和谐共生的新出路,在对立元素中构建起统一的桥梁。

衡量一位作家好坏的重要标准之一便是看其创作是否具有持续的生命力。在刘心武的初期创作中,对于人物和情节的设置过于简单化、理想化,如《班主任》讲述了“英雄”老师张俊石拯救“病孩子”谢慧敏、宋宝琦的故事,书中角色成了为制造矛盾、化解冲突而设置的二元对立的“符号”。但是,作为不断求新的作家,刘心武能够及时反思、改进自己的创作,将笔触伸向各类社会问题与各阶层大众。小说《钟鼓楼》作为刘心武的代表作品,体现了从“单一性”转向“多元化”的书写倾向,作品以多元的“对立统一”思辨观塑造人物、描写内心、安排叙事时间、书写主题意象,融合了社会学、民俗学等领域的内容,反映了当代北京的社会生态景观,作品中蕴含的思辨性也随之向更深层转化。

参考文献:

[1]刘心武.关于文学本性的思考[J].文学评论,1985, (04):25-37+141.

[2]刘心武.钟鼓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118.

[3]刘心武.钟鼓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260.

[4]刘心武.钟鼓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315.

[5]刘心武.钟鼓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56.

[6]托多罗夫 .文学作品分析[A]//张寅德叙事学研究[C].黄晓敏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9.

[7]唐跃.时间的艺术——兼析《钟鼓楼》时间的艺术处理[J].文艺理论研究,1986,(02):12-19.

[8]刘心武.《钟鼓楼》的结构与叙述语言的选择[J].北京师院学报(社会科学版),1986,(02):6-9.

[9]刘心武.钟鼓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367.

[10]刘心武.钟鼓楼[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7:79.

作者简介:

陈婧琪,天津理工大学语言文化学院本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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