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 碚
(1.中国社会科学院 工业经济研究所,北京 100732; 2.郑州大学 商学院,河南 郑州 450001)
世界处于百年未有之大变局中,经济全球化大势不可挡,但经济全球化的现实形态却应运而变。在经济全球化形态的转变进程中,意识形态分歧凸显,规则博弈出尔反尔,世界格局紧张动荡,甚至战争阴霾笼罩。经济全球化形态能否和平衍化,实现国际秩序稳健重塑,成为人类发展正现实地面临的极大挑战,如何应对这一挑战是各大国不可推卸的时代责任。
人类经济社会发展的组织形态衍化和制度安排变迁,既受自发性因素决定,也受建构性因素决定。作为自发性过程,经济全球化具有“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性质,是市场经济内生性因素不断生成扩张的必然;而作为建构性过程,经济全球化是在主权国家自觉或不自觉的制度安排和规则博弈中推进的,人的意志行为和叙事观念对其规则秩序的形成和维持发挥着实质性的作用。也就是说,人所认知的经济全球化“真实世界”,在现实性上基于人的思想构念和思维范式,是人所认知的世界图景。由于经济全球化现象具有或被赋予一定组织行为和制度形态的认知逻辑,所以大多数人可以认同经济全球化是市场经济发展的必然趋势。这样,对经济全球化具体形态的经济学叙事,在很大程度上就是一种抽象的认知表达,即基于一定思想构念及认知观念而刻画的叙事图景。简言之,所谓经济全球化是主观见之于客观的经济学叙事。可以说,如果没有经济学的叙事范式,所谓“经济全球化”是没有意义和无法定义的概念。也就是说,经济全球化是一个人类发展的宏大叙事,在潜在性上是一个客观趋势,在显在性上则是基于一定认知的叙事图景;而在实践性上,则是对市场经济自发性的认知及对秩序规则建构性的安排,共同塑造了现实的经济全球化形态特质。
时至今日,关于经济全球化叙事图景的认知逻辑,主要基于“微观-宏观”范式的主流经济学思维框架。其叙事图景被想象为:无限复杂的人类经济行为和世界现象被“削足适履”式地(此处并无贬义)塞进以“微观-宏观”范式所框定的主流经济学认知体系中。首先假定,整个世界实行市场经济(不考虑非市场经济因素),市场经济由企业自由竞争和国际自由贸易规则所主导。所谓“自由”是指企业自主决策,并以自身利得最大化为行为目标(即由经济理性决定),进行微观化交易活动(垄断性的市场势力是不可取的)。市场价格是最主要的市场供求调节机制。而且假定,至少是在叙事建构的逻辑主线上,各种“干扰因素”可以被抽象掉,因而可以存在或想象国际贸易的“三零”体系理想状态,即零关税、零补贴、零壁垒。而只是在观察和分析现实贸易政策和交易行为时,才不得不引入政府行为等干扰因素的影响。这样的叙事体系所构想的经济全球化形态,就可以是一个与微观经济学主流学术逻辑十分贴切的“微观”经济世界。因而在观察和分析完美的“经济全球化”时,就可以高度精致地模型化和维持形式逻辑自洽。由此所形成的经济学体系及经济世界图景,被称为“新古典主义”。而这样的“经济全球化”形态,实际上就是将新古典主义的逻辑推向全球范围。
当然,这只是一个教科书式的理论逻辑体系。尽管现实世界要复杂得多,远非教科书般纯粹和理想,但那毕竟是主流认知的范式意义上的“常态”,是被认定或推定为现实经济趋向于或要努力争取的发展方向。按照这样的经济学叙事体系,“经济全球化”就是一个趋向于同质化“最优”状态的理想格局,甚至成为了意识形态信仰。这样,“经济全球化”也就具有了“正确”和“正当”的性质,进而可以上升到“政治正确”的原则高度。
这样的新古典主义叙事,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文化差异的全球经济体系,如果(抽象地)由经济理性(工具理性)为唯一行为动机和行为关系纽带,就可以实现,至少是趋向于单一性体系的经济全球化形态。尽管想象中的新古典主义经济全球化形态,在现实中从来没有实现过,但仍然被认知为是一个理想世界,哪怕只是一个“模型”,也具有不二之选的逻辑自洽性。
由于经济全球化形态的构念,脱胎于微观经济学的新古典主义体系,而新古典主义微观世界如果要作为国民经济体而达到均衡,就需要有一个作为宏观调控者的“政府”。这就形成了当代市场经济主流经济学的所谓“新古典综合”范式和叙事体系,即“微观-宏观”构架。经济全球化的现行国际秩序,就是在这样的认知构念和叙事体系基础上所形成的。以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的1945 年为其诞生起点。1991 年苏联解体后,达到理想状态。由于具有强大的国家实力支撑,这一经济全球化形态成为认知固念下的现实状况,即人们似乎都已认同“经济全球化就应是如此形态”。
本文所要研究的则是当世界进入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的新时代,以上所述的经济全球化认知正在发生深刻变化,以“微观-宏观”范式构架为认知基础的经济全球化形态也将发生巨变。那么,经济全球化形态将如何衍化?特别是,这一衍化过程能否以和平方式推进?这是人类世界当前所面临的最重大挑战。笔者曾经撰文讨论了在时代大变局中,当前的世界经济格局呈现为如下的基本态势[1]:第一,全球化的趋势仍在继续,不可抗拒,总体态势依然强劲。目前世界上的大多数国家,包括中国和美国在内,经济活动的取向仍旧是全球化。第二,当前的经济全球化态势跟以往相比(或与以往所想象的经济全球化模式相比)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第三,以美国为主导的经济全球化思想逻辑实际上是不成立的,或者说是缺乏现实性的。经济全球化所要求的市场一体化并不意味着参加一体化市场经济的各经济体就一定会变得完全同质化。实际上,连美国也已开始认识到,中美经贸关系涉及“不同经济体系的共存”问题,迫使中国经济与美国经济同质化,实际上是不可能实现的。第四,经济全球化的根本方向只能是和而不同。此时特别需要研究:在即将形成的经济全球化新格局中,什么样的经济制度安排和国际经济秩序才是合理的和现实的呢?
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时,人们普遍认为中国将融入上述的经济全球化形态体系,使这一体系更趋成熟完备,被证明其唯一的合理性和现实性,有人据此甚至称之为“历史的终结”。按照原先的认识,中国经济发展,融入经济全球化,即使可以称为经济“起飞”,也不过是从不发达(或欠发达)经济向发达经济即成熟市场经济的过渡。按此思维定式的判断,人类实现工业化即经济现代化,只有一种成功模式,即西方工业化道路,其前景就是接受美国主导的经济全球化形态。人们完全未能意识到“中国崛起”的冲击和影响如此之强烈,以致会导致经济全球化形态的深刻变局。中国融入经济全球化40多年来的事实表明:中国经济的崛起,创造了另一种有别于西方工业化的成功模式,正是这一关键因素,推动形成了经济全球化新形态的诞生。这就使得对经济全球化现象的观察视角和全局观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面对这一没有先例的巨变,甚至连美国也不得不改变其一向自以为是的“新古典主义”行为模式,开始更多地采取政府干预的方式推进“再工业化”,声称美国要实现“再次强大”,并且以“小院高墙”策略来应对中国崛起的挑战①所谓“小院高墙”,是指美国政府需要确定与国家安全直接相关的特定技术和研究领域(即“小院”),并划定适当的战略边界(即“高墙”)。对“小院”内的核心技术,政府采取更严密更大力度进行封锁,“小院”之外的其他高科技领域,则可以重新对华开放。这意味着,在高科技领域美国正从战略进攻转向战略防御,希望通过封锁来达到保护美国科技领先,压制中国高科技发展的目的。。各种“制裁”和政府“补贴”等市场干预和贸易限制方式频繁实施。这些经济干预方式,是属于经济全球化常态中的国家(特殊时期)行为扭曲,还是实质上的逆全球化趋向?有待历史结论。
无论如何,经济全球化的格局今非昔比。长期向往的“自由贸易”“自由竞争”形态正在发生深刻变化。这样,在经济理论的底层逻辑和范式意义上,经济全球化的“微观化”规则体系,正在转向“域观化”规则体系。西方国家尤其是美国一味强调维持“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实质就是要求维持基于微观化规则的,即同质化的经济全球化形态格局。但世界正在发生的大变局,却使经济全球形态格局和行为模式转型为更大程度上基于域观范式的秩序规则,即向着多样化的经济全球化格局衍化。世界经济体系不再能被想象为如同牛顿式的空盒子般的匀质空间中粒子般的同质性微观经济主体的运动空间,即排斥各种异己经济主体的经济全球化形态体系,而是在非匀质空间中,多性态经济主体共存的经济全球化运行空间体系。经济全球化从“微观化形态”向着“域观化形态”方向衍化。
这是对以往经济全球化形态的挑战和具有颠覆性的“世纪之问”:即“理想的或可行的经济全球化和世界经济一体化,必然是或只可能是经济体系性质单一化的世界,还是可以呈现为多元化和多样性经济体共存的世界?”[2]如果从经济学理论上进行表达那就是:美国主导的新古典主义是否是经济全球化形态的唯一可行模式?不可否认,以往的经济全球化进程是伟大的,现行的经济全球化形态也对人类发展作出了很大贡献;但是经济全球化形态的转变是必然的,没有“历史的终结”,只有永不停歇的衍化发展。
安全关切是当代世界经济的一个突出特点,这与经济全球化形态的衍化密切相关。过去,安全关切主要是弱国的担忧焦虑。而在新时代的经济全球化形态衍化中,经济强国,特别是经济全球化的领头国家,反而因安全关切而非常焦虑,因为曾经的经济全球化形态中独强独尊的地位正在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约瑟夫 E·斯蒂格利茨曾指出,以美国模式为唯一“理性”构架模板的全球化格局正在面临挑战:“某一天(也许很快)我们也将看到按当前这样模式管理的全球化既不能提升全球效率也不能促进平等;更为重要的是,它使我们的民主制度陷入危险境地。另一种世界是可能的,还有其他对我们经济和民主都能进行更好的管理全球化的方式,并且它们不会造成不受约束的全球化。”[3]
如诺贝尔经济学奖获得者美国经济学家罗伯特·希勒所说,“虽然美国人口只占世界人口的5%,但在很多美国人的眼里,美国就是世界。”[4]长期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的独强独尊心态想象经济全球化的安全格局。美国的强大,甚至可以忽视其他国家在经济全球化格局中的主权。但世界并不再如美国所愿,更多的国家主权可以挑战美国的“警察”强权。
曾任美国商务部长的经济学家罗伯特·夏皮罗说:“全球化蕴藏着巨大的力量,但是在世界各国,其发展进程绝不是整齐划一的,哪个地方能够有力把握这个进程,哪个地方的发展进步就会卓尔不群。当前,市场已经或者接近全球化,但是,世界仍然围绕主权国家运行,各国政府拥有设立市场条款的权力,不管是国内市场还是国际市场,都要受其影响。”[5]146
特别是如斯蒂格利茨所预言的,在经济全球化的新时代,中国成为推动经济全球化格局变革的关键性角色之一。罗伯特·夏皮罗还认为:“中国独一无二的政治制度与一心一意的领导集体,使得快速实现全局性变革成为可能,不管成本多大,代价多高。变革就会带来经济持续繁荣,而美好前景足以让中国人维持社会纪律,拥护政府。正是由于存在这些远景,差不多每一个跨国公司都已经,而且必将继续,毅然决然,竭尽所能,到中国追逐财富。”[5]160-161,168
可见“各国经济的同质化并非经济全球化的必要前提。由经济全球化所形成的经济一体化,并不能消除世界经济的多元性和多样性。各国经济制度的域观特性特色,必须得到尊重,绝不能由其他国家对其进行强力改变”[6]。即使是基本政治制度相同的国家,“在全球化过程中也不存在某种压倒性的力量将迫使它们完全趋同,差异的空间依然存在,并且必须得到保护”[7]。只有以这样的观念思维来推动经济全球化,才能维护世界和平,避免国际冲突和战争,实现经济全球化形态的和平衍化。
我们的讨论可以引致出一个结论:即世界必须放弃以战争消灭异类或以强权迫使各类经济体实现同质化的经济全球化执念,承认和包容各类经济体的共存,才会有更具安全性的经济全球化。不过,世界的变化来得太快,对经济全球化形态的重大转变,人类严重缺乏思想准备。经济学的认知仍然固守在“微观-宏观”范式的执念构架中,所坚持的顽固执念,仍然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世界对经济全球化认知的“主流意识”。正因为这样,所以,当前世界政治经济的一个突出现象就是,当安全关切凸显时,战争阴霾笼罩,强权干预频现。自认为经济全球化“山巅之国”的美国,以其对于经济全球化的执念为据而断定,中国崛起就是异类的强大,必然冲击现有国际秩序,威胁世界安全格局。因此,必须将中国作为头号对手遏制其发展,使之臣服于美国霸权之下,才能有“安全感”。实质上,就是从骨子里无法接受经济全球化形态的多样化新格局,无法接受多极化的世界。其坚持认为,所有国家均应在“微观”经济的系统构架内安分守己。各国主权应是碎片化的,而美国作为 “宏观”管控者(“世界警察”),是“微观-宏观”规则体系的秩序维护者,承担无政府全球经济中未经授权的“政府”(警察)功能。并断言,只有维护好这样的经济全球化形态格局,世界才会是“安全”的。因此,经济全球化体系中绝不可出现不安分的“崛起”国家,挑战美国的全球经济领导地位,美国必须保持绝对“强大”而君临世界,永远“摆平”世界。
这就可以理解,中国经济崛起推动经济全球化形态的转变之势,必然令美国坐卧不安,一反常态。最近发生的一个事件具有显著的标志性,2022年8月9日,美国总统签署的《芯片和科学法案》“旨在提升美科技和芯片业的竞争力”“在美国投资,在美国研发,在美国制造”,据此可以让美国“再次强大”。这个法案明显地违反了原本由美国主导建立的WTO 规则体系的基本精神,违反不干预、非歧视的自由竞争原则,显然是一个保护主义产业政策。WTO 规制和现行国际秩序原本是美国主导建立的。而现在,美国却公然拿起了违背WTO 规制的产业竞争武器,这是很不寻常的。过去,美国连“产业政策”概念都一般作贬义理解,避之不及。除了20世纪30年代为应对经济大萧条而施行的“罗斯福新政”,即实行以“救济、复兴、改革”为内容的产业政策之外,美国一向有“大市场,小政府”和“最小限度政府干预”的主张和传统,因此,《芯片和科学法案》可以算得上是“史无前例”的。问题是,这是一个饥不择食的特例,还是世界大变局趋势开端的一个标志性事件?如果是前者,那么,这是一次特殊“违规”,下不为例;而如果是后者,那么,这就是一个重大“破规”,将一发不可收拾,成为经济全球化新形态中的“常规”。从此就可以所谓“安全”关切为借口,而打破各种曾经为各国共识的经济全球化行为常规。
如果是这样,那么“安全”关切将再无定规,不受制约,其复杂性、模糊性、偏向性可以使国家干预经济的行为具有了任意性,没有边界。在此趋势之下,长期信奉自由主义“小政府”“无为政府”意识形态理念的所谓“市场原教旨主义”美国,也就可以俨然转变为“大政府”“强政府”“长臂管辖”政府。以国家利益的安全目标为由,就可以使经济全球化的现行规则秩序被颠覆性地改变。自由市场演变为强权干预型市场,强权国家可以构建和改变规则。这样,经济全球化形态的政策取向和制度安排,可能因此而变得非常不确定。国家安全利益可以具有压倒性而忽视其他重要关切目标。
从经济学学理逻辑上理解,这预示着新古典主义的经济全球化“微观化形态”被颠覆。美国政府公然干预芯片产业的国际竞争,实行策略贸易,直接干预市场竞争,彻底脱下了市场经济原教旨主义“自由贸易”“自由竞争”维护者的外衣。标志着美国已经不再可以“市场原教旨主义”来归类。美国以安全关切和国家利益关切为由而另谋所为,那么,人们不禁要问经济全球化将何去何从?
在一个具有异质性的市场经济体系中,人类的安全状况似乎总是面临矛盾处境。一方面,市场经济须有安全基础。人身安全、产权安全、法治安全、通行安全,否则,市场交换和经济交易就没有可行性和可持续性,甚至没有市场经济的意义。但是,另一方面,市场经济的全球化扩张却会引发战争。经济全球化的形成本身就需要暴力来“助产”,要么消灭异己使其归于同质,要么改变异己迫使其化为同质。市场经济发展的基本路线是畅通,自由贸易符合各方利益。但市场竞争的非经济干预逻辑却导致“强权制裁”“小院高墙”及非和平冲突。所以,在深层逻辑上,经济学的微观-宏观范式框架,实际上蕴含着经济全球化对非和平方式的依赖,对微观机体的同质性执念,对宏观掌控的强制性执念。极端地说,微观-宏观范式框架的经济全球化形态格局,需要通过“战争”“制裁”“强权”方式来实现。
那么,经济全球化的和平秩序是否可期?经济全球化的大变局,能否以和平的方式实现过渡?经济全球化曾经经历过形态转变的历史巨变:经济全球化1.0 时代,以英国为领头,其“日不落帝国”的全球化格局,以宗主国发动殖民战争作为暴力“助产婆”。两次世界大战使经济全球化1.0 时代转向经济全球化2.0时代。经济全球化2.0时代,尽管避免了世界大战,但局部战争层出不穷。作为经济全球化领导者的美国,是发动国家战争和发起国际“制裁”最多的国家。目的就是要强制达成以“同质化”为前提的经济全球化形态。那么,经济全球化3.0时代的到来,能否避免战争而和平地接受经济全球化新形态新格局的诞生?
如前所述,经济全球化1.0形态的诞生,以及经济全球化1.0形态向经济全球化2.0形态的衍化,非和平的战争都是“助产婆”,而且在经济全球化2.0 的整个时代,战争,尤其是强弱国家之间的战争,都是司空见惯的现象。因此,当世界面临百年未有之大变局,经济全球化2.0 形态难以为继,必须向经济全球化3.0 形态衍化,人类可以期望和平能常在吗?
从经济学范式转换所理解的经济全球化形态衍化,就是从“微观-宏观”叙事,向“域观”叙事的转变。如前所述,前者是市场经济世界同质性和单极化的叙事图景;后者是市场经济异质性和多极化的叙事图景。深入研究现代经济学的逻辑体系与现实世界的关系,可以认识,“微观化”叙事不是强行认定经济主体的同质性,而只是为分析“方便”起见而进行的“抽象”分析假定;“域观化”叙事也不是将市场经济的行为分割化,而是对经济主体现实行为异质性的认知,因而不再将经济行为主体抽象为同质粒子般“微观经济主体”。简言之,微观范式对市场经济运行的叙事,是以经济行为抽象的同质性认知为逻辑底基,域观范式对市场经济运行的叙事,则是以经济行为现实的异质性认知为逻辑底基。
在现实世界,市场的力量是强大的,市场经济的发展可以称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市场并没有导致经济行为完全同质化的神力。市场力量并不能使人类完全成为市场经济的“经济理性”工具。相反,人类行为的能动性创造了丰富多彩的世界。因此,经济全球化形态衍化,不会离开市场经济发展衍化的大方向,市场经济推动全球的畅通性,畅通是经济社会发展的基本路线,也是人类文明进步的基本路线[8]。而推动全球经济畅通性的方向,并非完全同质化,而是异质化世界的融洽一体化,如同生态体系的人类命运共同体格局。
如前所述,经济全球化是人类发展到现代经济时期的必然趋势,是市场经济的必然逻辑延伸方向。经济全球化可以大大提高生产力和资源配置效率,实现世界经济的极大繁荣进步,但全球化也可能有其弊端,产生风险甚至发生危机,包括治理性冲突,直至爆发战争。安全风险与危机不仅会危及人民生命健康,而且会给经济运转以致命性冲击,使经济全球化走向不归之路。所以,推进经济全球化必须时刻警惕安全风险与危机的挑战,这是各国在融入经济全球化的过程中,必须慎重考虑的一个不容回避的重大问题。当前的两个最重大危机——新冠疫情和俄罗斯乌克兰冲突,就告诉我们:只有建立能够确保安全畅通的经济运行秩序,才能在全球化的风险环境中,拥有国际竞争力。特别是如果能够成为世界公认的“最安全畅通经济体”,就可以大大增强吸引力和影响力。反之,如果失去安全和畅通,经济全球化将严重受阻,而且,全球化格局中的国际安全与畅通密切相连,各国相处,一损俱损。因此,经济全球化的形态转变,就是要实现各类国家在异质一体化的世界经济格局中,接受经济全球化规则的新变化,共同维护新秩序。
首先必须看到经济全球化的现行规则和国际经济秩序,仍然具有很大程度的有效性,这是人类数百年来共同努力的制度建构成果。接受新规则维护新秩序,是与时俱进,并非完全颠覆现行规则秩序。也就是说,经济全球化3.0 形态与经济全球化2.0 形态具有内在连续性。这是经济全球化形态可以和平转变的内在逻辑。这突出表现为尽管现行国际秩序特别是联合国制度是由美国主导所建立,美国仍然占据特殊优势地位,且表现出有意违背现行秩序的行为倾向,但中国却愿意遵守和维护这一现行秩序,特别是坚决维护联合国制度。当代世界经济格局中的最大新变数是中国经济崛起,而中国受惠于现行的全球化国际经济秩序,也是现行全球化国际经济秩序的维护者。特别是中国经济的崛起,绝不意味着需要重复以往的战争和制裁等暴力方式,来实现经济全球化形态的转变。换句话说,经济全球化形态确实在发生巨变,但却须有和平的路径,避免冲突、战争、制裁的传统方式。
这是全世界的期望,也是一个巨大的世纪难题——经济全球化形态的和平转型。我们已经看到经济全球化形态转变,除了最先表现为WTO 的势弱并越来越被各种国际自由贸易协定所替代,在经济全球化形态的现行秩序中,其他各重要组织支柱也将发生实质性变化,以维护美元全球支付地位的国际货币基金组织中心功能,将被多样化的国际货币支付体系所互补;世界银行的经济开发职能,将被亚洲投资银行等多家国际开发银行所互补。这些都体现了经济全球化形态的美国主导性正在向多样多极性经济全球化形态转变的大趋势。
美国主导的经济全球化2.0 形态,既然基于“微观-宏观”范式构念,那么就意味着,一方面需要保持微观碎片化的国家体系格局,即国家可以独立,但必须“门户开放”,而且不可过于强大而拥有抗衡性力量(类似于垄断性“市场势力”);另一方面又需要存在一具有绝对强势的领导国(美国)来维持规则和进行管控(类似于具有宏观调控权力的“中央政府”或“宏观当局”)。而中国的崛起以及印度等大国的跟进,使得微观碎片化的国家体系格局向大国共存的多极国家体系转变。更多大国的崛起使曾经唯一大国强权的单极世界,转向诸大国共同担当的多极世界格局。因此,经济全球化形态转变,势在必行。
新时代经济全球化形态衍化的一个重要特征是:与经济全球化1.0向经济全球化2.0的形态转变过程不同,经济全球化2.0向经济全球化3.0的形态转变具有更强的连续性和继承性。如果说,前者在很大程度上表现为规则秩序的根本性构建和经济全球化体系之外的国家进入体系;那么,后者在更大程度上表现为原有规则秩序中适应部分的更有效贯彻和不适部分的重塑,以及全球体系内国家关系的适应性调整。因此很显然,前者更需要有暴力(甚至战争)来为新形态的诞生“助产”;后者则更可能以非暴力的博弈方式来为新形态的形成和完善助力。如果说任何制度变革都具有破坏性和建设性,那么前者具有更大程度的破坏性,而后者具有更大程度的建设性。也正因为这样,美国在现行国际经济秩序中占据的主导性甚至“警察”地位的不断削弱,最终形成所有国家平等和各大国协同维护国际秩序的经济全球化格局,是一个渐进过程。力量的消长和观念的进步,都是需要时间的,对此,人类要有足够的耐心,这是和平期望的实现条件。
当进入经济全球化3.0时代,经济全球化形态体系发生重大变化,也是一次重大变革。既然经济全球化形态衍化因中国经济崛起而发生,那么中国在经济全球化形态更新中,必将发挥特别重要的作用。要看到在全球格局中,必然表现为中国更为进取和原强势国家权势地位相对“收缩”的衍化态势,例如经济全球化1.0时代的英国和经济全球化2.0时代的美国。各国都要承认和适应这一趋衡态势,这也是和平期望的实现条件。
人类如果有历史的耐心和现实主义的态度向经济全球化3.0时代衍化,就有理由相信,可以不再依靠世界大战或不时爆发的“制裁”性“惩罚”性局部战争的方式,更不需要通过殖民占领战争来为经济全球化的推进和通行规则开道;也有理由希望使全球经济力量格局严重偏扭的状态,和平地衍化为力量格局更为平衡的状态,也就是有条件以更为和平的方式,实现经济全球化形态的转型。换句话说,中国的崛起不是导致全球力量格局失衡,而是促使全球力量格局更为平衡。经济全球化形态衍化的过程未必总是“和谐”的,但和平期望还是可以有充分理由的。人类文明厌恶战争,现代国家珍视生命。
对于新时代的经济全球化形态转变,无须否认中国确实是一个挑战者,一些经济全球化2.0 时代的强势在位者,即西方发达国家,因而怀疑中国为好战者,这是将西方文明的逻辑思维套用于中华文明。中国从来没有向外战争扩张的历史,西方文明才具有战争扩张的传统。
新时代经济全球化形态转变的最根本原因之一,确实是中国经济的崛起,但这不仅是中国的权利,也是人类的幸运,世界经济因中国崛起而更为繁荣,全球福利水平因此而显著提高。当然,中国创造了人类文明新形态,也必然对地缘政治格局产生极大影响,进而促使经济全球化形态发生系统性的变化。从以西方工业化道路和自由市场经济为唯一成功模式的经济全球化形态,向着多样工业化道路和多种模式的市场经济并行共赢的全球格局转变。因而经济全球化形态的衍化转型,在理论逻辑和历史大势上是必然的方向;但实现经济全球化形态转型的道路却并不平坦,甚至难免有发生非和平冲突的风险。因为,经济全球化形态的系统基因毕竟在发生深刻衍变,而且如前所述,经济全球化进程实际上从来就伴有战争或战争威胁的风险,往往需要以非和平的方式来为其“助产”,战争的恶习仍然可能复发,以迫使历史文化多样的各民族遵守全球一统之规则,即所谓“基于规则的国际秩序”。
经济全球化衍化进程,可能会显著地快于人类对经济全球化形态衍化的认识,许多新现象都可能“始料未及”。而世界的主流意识和认知在很大程度上仍然停留于经济全球化2.0时代。在现行国际秩序中占据主导地位的领头国家(美国),会因其绝对强势地位的变化(相对弱化)而焦虑,因其在国际秩序中绝对支配性的相对减弱,反而认为中国崛起是对经济全球化格局的冲击。中国作为大国所表现出的对等行为,却被视为对国际规则的违反。经济全球化2.0形态中的既得权力者,反而采取逆全球化行为来抵制中国崛起的挑战。一个经济巨人的迅速成长,会令世界上一些国家不知所措,不知如何应对,行为有失分寸和风度;而更多国家则视中国崛起为难得机会,可以在被大大拓展了的发展空间和更为平衡的世界力量格局中,寻求更具尊严的地位。毕竟在全世界总人口中,西方国家仅占12%,而非西方国家占88%。在西方国家经济实力远强于非西方国家的经济全球化2.0时代,国际秩序反映了西方国家的意愿取向尚可理解。但当非西方国家尤其是以中国为典型的发展中国家经济迅速崛起后,国际秩序继续忽视占全球人口88%非西方国家的意愿和利益,维持不平等的传统状态,显然是不可接受的。因此,经济全球化形态衍化适应人类发展的新世界是不可阻挡的时代大趋势。
与以往世界大国的经济崛起有所不同,中国经济崛起本身具有全球性。以往的大国崛起是世界12%人口中发生的故事,而中国崛起是世界88%人口中发生的故事,因此中国崛起本身就具有更大的全球意义。中国崛起的基本方向就是实行经济开放和融入经济全球化。特别是以加入WTO 为标志,中国产业的供应链快速地向高度国际化方向衍化,中外经济之间高度依赖,所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以目前新冠肺炎为例,尽管各国国情不尽相同,应对疫情所采取的措施也差别很大,但各国恢复生产生活的正常状态都要考虑国内国际因素,特别是期望中国经济的常态化。中国拥有全世界最完整的产业经济体系,中国有效应对疫情实现复工复产,就可以有力促进全球经济形成更具安全性和畅通性的国际运行秩序。
作为世界大国并拥有超大规模的国内市场,中国崛起具有打造成最安全最畅通经济体的条件和基础实力。在应对这次新冠疫情的过程中,世界可以看到,中国是一个具有极强组织能力的国家,正是依靠其强大的组织能力,中国不仅能够有效保障安全,而且能够有力地维护经济秩序[9]。换句话说,中国既能成为最安全的国家,也有条件成为最畅通经济体。
在向经济全球化形态转变进程中,中国正走在打造世界最安全、最畅通经济体的道路上。但任何国家都会有其独特的优势和劣势(所谓“特色”因素)。当我们讨论中国成为最安全最畅通经济体的优势时,也不能忽视我们的劣势或不足,以及未来可能遇到的困难和矛盾。特别是经济体制机制中,还有许多不易克服的顽疾。为此,中央强调以供给侧结构性改革为主线仍然是经济工作的战略方向。其中还会涉及深刻的理论和观念问题,这归结为在构建经济社会秩序上,人类将走向何方? 中国能有怎样的更大作为?
罗马俱乐部资深专家乔根·兰德斯在《2052:未来四十年的中国与世界》一书中指出:“在未来四十年里,人类会发现,自己正在面临越来越多的挑战。这些挑战的源头,大致都是因为人类正在小小的地球上快速扩张。我们会面临许多问题,如资源逐渐枯竭、多种污染物集聚、一些物种和生态系统消失、保护建筑物不受极端天气影响的需求增加、交通堵塞导致的耗时问题等。社会将以人类传统的方式对所有问题加以回应,人们不会停止相关活动——至少不会自发地停止。相反,人类会决定,砸下一大笔钱来解决问题。社会将试图通过寻找新方法来解决问题。社会将为替代品买单,为新的生产流程买单,或者更笼统地说,为成果相同而不招致负面影响的方法买单。换言之,社会将通过增加投资来解决不断出现的问题。”[10]
可见,应对重大挑战和风险因素,人类必须要有新的应对之策。中国努力将自己建设成为经济全球化中最具安全性和运行畅通性的经济体,体现了人类发展迎接未来命运的一种具有国情特色的可行选择。一方面,畅通是经济发展的基本路线[8];另一方面,多样性和多极化的世界变局方向,使经济全球化形态转变充满安全关切甚至风险焦虑。中国崛起的巨大影响,需要中国有更自觉的大国担当作为。向经济全球化新形态衍化,突出地体现为各类国家“畅通竞争”的规则博弈。中国崛起面临严峻的畅通挑战,须有坚韧的畅通战略,以推动经济全球化形态衍化向着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合意方向展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