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炜洺
(河南理工大学 文法学院,河南 焦作 454000)
乡土小说自五四启蒙时期以来延绵至今,它的存在不只是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更是作为展现时代发展脉络的一个标志。它是五四时期唤醒国民麻木神经的呐喊;是抗战时期凝聚民众、鼓舞人心的冲锋号角;是“解放”时期深入农民群众、吹来思想改革的新风,而在改革开放30年以来,它作为反映中国农村生活变迁的一面镜子,映照着我们的过去,书写着我们的现在,也描绘着我们的未来。
20世纪,乡土文学在中国大地上蓬勃生长,但仍有一块荒原未有人踏足。赵树理的出现,对于20世纪的中国乡土文学来说,恰如四色拼图的最后一块,打破了乡土小说“三足鼎立”的局面,填补了农村书写中关于真实展现农民想法和境遇的空白,使得乡土小说创作更为丰满。他以农民为中心,以疏离“知识分子化”的农村口语体创作形式,弥合了当时解放区内部知识分子创作远离农民群众生活的裂缝。他凭借着富有民间文化特色的艺术形式,如探囊取物般赢得了农民的喜爱。他作品中蕴含的启蒙思想和反映的现实意义在潜移默化间流入农民心间,并生根发芽。但他的文学形式和作品内涵并非成于一朝一夕,它们在赵树理对于乡村和农民炽热的爱中萌芽,在他对中国乡土小说孜孜不倦的探索和创新中成长,最终在时代精神的浇灌中成熟。
20世纪是乡土小说发展的“黄金时期”,它在“由传统农业文明向现代工业文明的嬗变与更新”[1]的时代浪潮中蓬勃发展,整体呈现出多元化和复杂化的特点。鲁迅的《故乡》率先扛起书写乡村的旗帜,而后各路作家纷纷响应,形成了以鲁迅为中心的文化批判形态乡土小说。之后,伴随着时代精神的新要求,以茅盾为代表,以政治思潮和政治运动的需要为目的的政治功利形态乡土小说应运而生。而废名、沈从文则对战事深感不安,渴望寻找疗养身心的一片净土,他们另辟蹊径,形成了文明怀旧形态乡土小说,传递出对自然、宁静生活的向往。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赵树理积极响应陕甘宁根据地对于文艺的要求,着眼于农民群众,深入基层,反映农村生活问题,并形成了乡村代言形态乡土小说。作家们在作品中表现出的不同心态和立场,来源于各自文化身份带来的潜在差异,和他们同乡村之间或疏离或亲近的关系。
文化批判形态乡土小说产生于五四时期,它是五四启蒙者渴望唤醒“沉默的国民的魂灵”[2]的产物。贺仲明指出,“五四文化启蒙者持有这样的看法:中国农村人口最多,文化水平最低,积淀的传统封建文化也最深,它自然应该成为启蒙运动的最主要对象”[1]。因此,乡土小说创作应运而生,并在此时期被赋予“开民智”的使命。
文化批判形态乡土小说带有沉郁和悲剧性色彩。这类作家带有强烈的民族忧患意识和历史责任感,他们总是带着锐利的眼光看待乡村生活景象,以剖析乡村的病症,因此,他们所呈现出的乡村画面总是带着冷色调。鲁迅是文化批判型乡土小说的代表,他的《故乡》《祝福》《阿Q正传》等作品,形象刻画了鲁镇和未庄这样的封建乡村,以及“豆腐西施”、闰土、阿Q、祥林嫂这些麻木国民的代表。他站在启蒙知识分子的立场,以犀利冷峻的文字为刃,试图打开加在乡村底层民众身上的枷锁,解放他们烙在骨子里的蒙昧与麻木。
由于不同时期反映的社会问题不同,文化批判形态乡土小说所描写的内容也在不断变化,但它始终对祖国怀有最深沉的爱,以理智的目光关注着祖国的成长,以自己的方式反映着中国乡村日新月异的变化。
政治功利形态乡土小说与文化批判形态类似,但它的重心不是打开民众的思想枷锁,而是引导人民参与政治运动,它是有目的性的、围绕政治需要展开的创作。此类小说作家更多聚焦于如何将意识形态或政策同乡村结合,如何调动农民工作热情上,并在作品中强调农民阶级身份的伟大和他们实行政治任务的重要。
作为此类小说的代表作家茅盾,创作了具有典范意义的小说《春蚕》,还为政治功利形态乡土小说奠定了坚实的理论基础,他指出:“特殊的风土人情的描写,只不过像看一幅异域的图画,虽能引起我们的惊异,然而给我们的,只是好奇心的餍足。因此在特殊的风土人情而外,应当还有普遍性的与我们共同的对于运命的挣扎。”[3]这一原则对此后政治功利形态乡土小说的创作影响深远。1940年代,以萧军为代表的东北作家群深感祖国危难,以笔书写赤诚的爱,丰盈了这一形态;解放区则形成了以丁玲、周立波为代表的鼓励农民积极响应边区政策的政治宣传类小说。而后几十年间,几乎所有乡土小说作家都在进行此种形态的创作,政治功利形态乡土小说创作达到顶峰。直到“文革”结束,新时期文学开始,大量农村现实改革类、历史反思类小说才涌现出来,传达出对于现实政治思潮的反思。
文明怀旧形态乡土小说则是作家对理想家园的虚拟建构,他们将乡村理想化、虚幻化,以审美的眼光去看待乡村的风俗人情。沈从文认为,“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全是罪恶,总不能使人愉快,也无从令人由痛苦见证生命的庄严,产生那个高尚情操”[4]。他的话基本总结了此派的宗旨。
作为文明怀旧形态代表作家之一的废名,以质朴自然的文字、悠远淡然的意境为读者勾勒出一个恬淡宁静的乡土世界,传达出他对田园生活的向往,但工业文明的冲击,又给他的作品刻下无奈与伤感的印记,如《竹林的故事》《浣衣母》等。到了1930年代,代表这一形态最高成就的沈从文,崭露头角,他的湘西系列小说,通过对湘西风土人情的描写和人物形象的刻画,将一个又一个极富传奇性的故事带到我们视野之中。沈从文的小说《边城》,更是塑造了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小城“茶峒”和一个代表着道德美、爱情美和人性美的少女形象翠翠。沈从文将湘西边境“人生感情的素朴、观念的单纯,以及环境的牧歌性”如实地展现出来。1980年代,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相继发表,给这一形态注入新的生命力。到了1990年代,迟子建笔下纯净明朗、温情中又带着淡淡忧郁的“北极村”,贾平凹笔下人文与民俗滋养下的商州大地,刘庆邦以悲悯情怀书写的豫东南平原,等等,共同建构了文明怀旧形态的创作景观。
乡村代言形态乡土小说与前三种形态有着明显的不同:前三者之间尽管也有差异,但其作者均是以局外人的眼光、以或疏离或向往的态度来反映他们的意愿。与之相反,乡村代言形态作者从乡村内部切入,作为其中的一员,感受农民的生活,站在农民的立场上,喊出农民的心声,代表着乡村人或乡村文化的意愿与利益。
赵树理是乡村代言形态乡土小说的真正开创者和代表性作家。他深入农村,了解农民实际生活中遇到的问题,并以此为契机进行小说创作。他以农民的口吻,讲述农民的故事,传递农民的思想,书写农村的变革,获得农民的认同。郭沫若曾评价赵树理的作品像是“一株在原野里成长起来的大树子,它根扎得很深,抽长得那么条畅,吐纳着大气和养料,那么不动声色地自然自在”[5]。由于时代原因,乡村代言形态小说虽然在抗战时期有大量作品涌现,但赵树理的精神并未得到真正的传承。直到1980年代,乡村代言形态乡土小说才得到新的发展。以莫言、刘震云、陈忠实为代表的一批作家,使乡村代言形态乡土小说走向了一个新的阶段。他们以明确的乡村姿态,从现实、文化等不同方面书写着乡村故事,展现着乡村形象,为乡村发言。
赵树理对于乡村代言形态乡土小说的创造性诠释,离不开对其他三种形态乡土小说的借鉴。同时,他的创作与时代精神、推行政策之间的关系,也值得我们做进一步的研究。
作为“文摊文学家”,赵树理始终将“为农民写作”当作自己的信条。在赵树理之前的乡土小说作者,总是以局外人的眼光来看待农村,他的出现,打破了这一固有模式。他从农民的视角出发,展现中国农村发展过程中存在的种种问题,并以浅显而又富有教化意味的故事内核、跌宕起伏而又反映实际问题的戏剧化情节、风趣幽默而又简洁朴实的语言表达闯进大众视野,赢得广大读者的喜爱。赵树理作品中隐含的启蒙思想和扑面而来的泥土气息,并非来自虚无缥缈的想象,而是源自他对历来乡土小说形态的仔细考量,尤其是他对当下农村生活的深入了解,是他结合时代和人民需要,深思熟虑后的产物。
在乡土小说创作上,赵树理受到了文化批判形态代表作家鲁迅的深刻影响。1925年,赵树理考入山西省立长治第四师范学校,在这里他接触到以鲁迅《呐喊》为代表的新文学,同其他启蒙时期的青年知识分子一样,他的内心大受震撼。他想把以鲁迅《狂人日记》为代表的一系列作家作品介绍给他的邻里乡亲,带给他们启蒙的新风,唤醒同他一样沉睡在铁屋子里的人。于是在1926年,他带着书籍,满怀希望地踏上归乡旅程[6]。然而他高估了当时农村对于新思想的接受程度,低估了启蒙文学作品的阅读难度,又错误地预估了陈旧势力的顽固程度,因此,他受到现实的沉重一击。新文学之初,中国作家普遍受西方文学的影响,作品形式普遍“欧化”,生涩难懂,因此不被乡村群众所接受。赵树理对于此种现象深感不安,他决心为他最熟悉也最亲近的农民兄弟创作,将视野拉回到中国本土,回归民间。
赵树理以浅显直白的文学表现形式,在贴近农民文化需求的基础上,最大限度地传播新思想,渴望将农民拖出迂腐思想的泥潭:他在作品中塑造出落后农民的典型,批判农村里的阶级压迫和封建意识,传递新思想;同时,他歌颂新事物,赞扬农村中的进步青年和进步思想。虽然他在文学形式上另辟蹊径,选择了更为农民所接受的形式,但他继承了鲁迅的“启蒙思想”,并不遗余力地在作品中进行展现。
赵树理的小说重视反映实际问题,而政治功利形态乡土小说则因为时代的需要,总呈现出政治意识形态的现实功利特征。政治功利形态乡土小说从政治视角出发,写阶级压迫与阶级剥削给乡村社会带来的苦难,鼓舞农民对这一势力奋起反抗。它将农村工作中推行的政策融入创作之中,描绘出实行政策后乡村的光明前景,激励农民积极参与政治运动。政治功利形态乡土小说总是以“张扬乡村的政治激情,揭示乡村中的革命正义和阳刚之气”为主,而且“他笔下的乡村世界也可能充满苦痛,但这种苦痛多集中在物质层面,并且,一般都要努力表现出希望和明朗的色彩,表示出政治意识形态的现实功利特征”[1]。这类作者对乡村的俯视和拯救姿态也很明显,往往站在领导阶层的角度去看待问题,不太考虑实际因素,所以整体内容比较空泛。
而赵树理的取材则来自对农民问题的亲身了解,他曾说:“我在做群众工作的过程中,遇到了非解决不可而又不是轻易能解决了的问题,往往就变成我要写的主题。”[7]他的每部作品,都是对于一段时期遭遇到的问题的思考,是真正考虑了目前情况并对解决方案做出合理设想的。他的小说展现了解放区农民生活的真实图景,给读者带来一种自然的亲切感。赵树理汲取政治功利形态乡土小说对于政策的关注,通过实地考察,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有选择性地、真实地反映农村生活中的问题。
不同于文明怀旧形态或淡雅或幽静的文字,完全本色的农村口语和说书体的故事结构是赵树理小说独有的艺术特色。赵树理写小说,力求“老妪能解”,因此他的语言往往简单明了,让人一看就明白小说想要表达的内容。同时他还特别强调“读者意识”,即作者在写一部作品之前,要明白是写给哪一类人看的。赵树理曾说:“写作品的人,在动手写每一个作品之前,就先得想到写给哪些人读,然后再确定写法。”[8]而赵树理的写作重心,则落在了他的农民兄弟身上。他的农村生活经历,为他提供了天然的便利,他知晓农民的思维方式和生活经历,对于农民的了解已经到了“观察农民谈天时,对方刚开口,他甚至能大体预测出他们要说什么”[9]的地步。
他并非不能写出文明怀旧形态的文字,但他藏起锋芒,以一种他认为更容易为农民所接受的姿态来呈现故事。艾青、孙犁、汪曾祺等文明怀旧形态的作家认为,语言的美之桂冠,花落于大众口语,因此他们强调学习大众语言。但对于口语化创作的赵树理来说,之所以选择大众语言,是因为它最浅显直白,最铿锵有力,最广为人知,唯独不是因为它最美。“即便产生了一种审美的兴奋,即便他有描绘一幅图画的冲动,他也会克制自己。因为在他看来,描绘一幅图画,写得丰盈、温润、灵动,是并不适合他的拟想读者和听众的。”[10]
赵树理综合前人创作经验,结合个人对于农村生活的切身体会,从小说主题、内容、形式、语言等方面切入,创作出描绘农村真实生活、反映实际工作问题的一系列作品,并在特定时期迸发出无与伦比的光亮,烛照着乡村现实。
20世纪的中国文学总是同社会发展相伴,乡土小说作为最能反映底层人民生活面貌的文学类型更是与其联系密切。五四时期,底层人民还处在思想保守、文化落后的阶段,而文化批判形态乡土小说,让启蒙思想的光芒照射进他们的生活。20世纪三四十年代,在日本侵华和“国共内战”的双重影响之下,为了聚集更广泛的群众力量,政治功利形态小说向一团乱麻的社会注入“强心剂”,引导群众团结一心,投入革命当中去。同时期的文明怀旧形态乡土小说,则是给受到工业文明冲击和战乱伤害的人民以心灵的慰藉。
如果说文化批判形态小说是作为敲响紧闭心门的警钟,政治功利形态小说是作为鼓舞民众士气、团结群众的催化剂,文明怀旧形态小说是残酷现实的避难所,那么以赵树理为代表的乡村代言形态小说则是一系列乡村写实纪录片,是农村生活的启示录。
20世纪三四十年代,解放区内对文艺界有着新的要求:主张作家进行创作时要最大限度地考虑实际情况、体察农民生活、鼓舞农民士气,把农民当作自己的兄弟姐妹去亲近。然而,大多数作家因为出身原因,并不能真正与农民共情,他们的创作往往带着千篇一律的理想化加工和潜在的对于农民的疏离,始终与农民保持着边界感,因而作品往往不能引发农民的共鸣。因此,此时的解放区文艺创作一度陷入僵局,而赵树理则是打破这一局面,带来全新模式的“破局者”。他深入群众,贴近农民生活,将农民最真实的情况通过故事反映出来,将彼时农村落后的一面暴露出来。他凭借全新的视角,地道且充满趣味的口语化叙述方式,连贯完整又极富戏剧性的新评书体小说形式,深受农民喜爱。同时,他又将启蒙观念和边区政策揉碎融于创作之中,让农民在悄然不觉间接受新思想、新理论的熏陶。他的创作既是对农村最真实情境和农民最真实想法的反映,又是传播启蒙思想观念的有效手段。
1943年,赵树理代表作《小二黑结婚》出版,小说讲述了新思想熏陶下成长起来的一对农村进步青年小芹和小二黑,因不满父母的包办婚姻而奋起反抗,争取婚姻自由,最终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小说以小芹和小二黑恋爱的阻挠为线,串联起一个又一个让人啼笑皆非的故事情节,把二诸葛、三仙姑等落后农民的形象刻画得淋漓尽致,深刻体现了农村旧习俗的残余势力对农民思想的影响。小说犹如一声呐喊,唤醒了沉睡在铁屋子中的人们,为他们解开了封闭大门上的枷锁,指明前行的方向。同时,作品反映出解放区的重大变化,描绘了民主根据地乡村“旧”与“变”的生活图景,歌颂民主政权的力量,体现出启蒙思想烛照下农村青年对于旧势力的抗争,鼓舞了大批青年男女投身革命建设。《小二黑结婚》通过对新的革命思想的准确表达,获得了党中央的青睐,成为毛泽东文艺思想的代表性作品。美国记者贝尔登在《中国震撼世界》一书中写到,赵树理“可能是共产党地区中除了毛泽东、朱德之外最出名的人了”。可见当时解放区对赵树理的重视。
但在最初,文坛对赵树理的小说并不认可,甚至可以说对他的作品“看不上眼”。郭沫若曾这样评价五四以来的文坛风气:“作家的通病总怕通俗。旧式的通俗文作者,虽然用白话在写,却要卖弄风雅,插进一些诗词文赞,以表明其本身不俗,和读者的老百姓究竟有距离,五四以来的文艺作家虽然推翻了文言,然而欧化到比文言还要难懂。”[5]反观赵树理完全本色的农村口语,毫无修饰又简单直白,就像是其中的异类。
赵树理的机遇伴随着“文章下乡”“文章入伍”的口号而来。为了适应抗战需要,大众化的通俗文艺成为一时潮流,赵树理的作品也因此受到文艺界的重视。1942年,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发表,赵树理的小说被归结为政治运动和《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导的结果,他的作品也因此被奉为文艺大众化的典范,形成“赵树理方向”,影响着文艺工作者的创作。学者董之林概括说“肯定赵树理的艺术成就,毋宁是一份关于艺术理念的政治宣言”[11]。对赵树理创作的认同,更多的是作为革命根据地政治意识形态的需要,是为了给《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寻找实证。对于作品本身,文学界并未像此前推出新人一样,要经过一段时间的考察,并自发的认可与推崇。赵树理就像一颗短暂划过的流星,他的读者更多是出于政治意识形态观念的边区干部,当《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影响逐渐褪去,由它加持的“文学正统”光环也湮灭在汹涌而来的时代洪流之中,他的读者也就散去,去寻找新的“文学正统”。也正是由于这些原因,当赵树理的创作理念出现与主流政治理念相悖的内涵时,他就不再被需要。
1948年10月,赵树理的小说《邪不压正》在《人民日报》13、16、19、22日上连载。这是赵树理第一部遭到猛烈批评的小说,作品讲述了下河村中农王聚财年轻貌美的女儿软英新中国成立前后的婚姻故事。新中国成立前,软英被地主刘锡元的儿子看中,流氓小旦为了讨刘锡元欢心,逼婚软英;新中国成立后,小旦趁势窃权成了积极分子,而此时农会主席小昌又想强迫软英嫁给自己14岁的儿子,他唆使小旦替他办成此事。结尾工作团整顿了“左倾”错误,小昌、小旦受到批评,软英与中意的小宝结局美满。由于小说中对农户主席和积极分子形象的反面塑造,与当时提倡的“我们所写的东西,应该是使他们团结,使他们进步,使他们同心同德,向前奋斗,去掉落后的东西,发扬革命的东西,而绝不是相反”[12]849,“对于革命的文艺家,暴露的对象,只能是侵略者、剥削者、压迫者及其在人民中所遗留的恶劣影响,而不能是人民大众”[12]872相悖,起了“如果把同志当作敌人来对待,就是使自己站在敌人的立场上去了”[12]872的错误效果。尽管赵树理创作的原意是反映农村出现的一些问题,但在当时的政治背景下,这无疑给国民党提供了攻击共产党的武器。
“文革”时期,由于前期对解放区问题不合时宜的反映和作品中“中间人物”的塑造,赵树理被打成“黑作家”,锒铛入狱,他的创作也被全盘否定。这一时期,乡村代言形态乡土小说的发展基本中断,直到1980年代后期,这一形态才有新的发展。以莫言、陈忠实、刘震云为代表的新一代作家,在创作中从不同的区域文化和人生经历,丰富发展着乡村代言形态小说的内涵,并将它推向一个新的阶段。
从“文艺大众化”到“文艺的人民性”,从“为无产阶级大众服务”到“为党领导下的全国人民”服务,从1930年代左联关于“文艺大众化”的争论,到延安时期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对文学创作立足点的根本转移,再到新时代习近平《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的讲话》提出新要求,中国文艺界的创作核心始终紧跟时代步伐。习近平指出:“社会主义文艺,从本质上讲,就是人民的文艺。文艺要反映好人民心声,就要坚持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服务这个根本方向。”[13]同时习近平还提到,“要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而赵树理作品中关于农村、农民问题的反映,恰恰与这一新时代的要求不谋而合。
“以农民为中心,为农民书写”是赵树理一以贯之的创作理念。他开创的评书体现代小说形式,将描述融于叙述之中,以生活化的语言,幽默轻快的笔调,讲述贴近农民生活又易于被他们所接受的故事:《小二黑结婚》揭示了农村中旧习俗和封建残余势力对人们思想道德观念的束缚,以及新老两代人的观念冲突与变化;《李有才板话》揭示农村民主政治中新政权的不纯,批判了主观主义和官僚主义;《李家庄的变迁》以一个村为缩影,展现北方农村从1920年代到1940年代的巨大变革;《福贵》描写了高利贷欺压下农民的悲惨命运;《孟祥英翻身》和《传家宝》则写出了农村妇女民主意识的觉醒。赵树理的作品,不但融入了对农民挚爱的情感,还融入了对历史考察的理智,他以农民代言人的身份去提出问题和解决问题。在他的作品中体现出来的“为农民群众排忧解难”的思想,在今天仍应发扬光大。
中国作为农业大国,农民占人口的绝大多数,因此,展现中国农村风貌、描写农民生活的乡土小说,占据着重要的地位。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二十大报告中指出,“坚持以人民为中心的创作导向,推出更多增强人民精神力量的优秀作品”[14],要“坚守中华文化立场,提炼展示中华文明的精神标识和文化精髓,加快构建中国话语和中国叙事体系,讲好中国故事、传播好中国声音,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14]。虽然已有众多作家对乡土问题进行反映,但正如作家李洱所说,“我们对现代的乡村可能没有足够的理解”[15]。我们缺少像赵树理一样真正做到“深入农村,成为农民中的一员”的作家。
赵树理作为20世纪中国作家中拒绝欧化、坚守本土文明的典范,他的字里行间透露出浓郁的乡土气息,展现着中国乡村的生命力。“我不想上文坛,不想做文坛文学家。我只想上‘文摊’,写些小本子夹在卖小唱本的摊子里去赶庙会,两三个铜板可以买一本,这样一步一步地去夺取那些封建小唱本的阵地,做这样一个文摊文学家,就是我的志愿。”[10]赵树理的创作正如他所说的一样,始终书写农民,为农民发声,给乡土小说的发展注入新的活力。今天,我们仍然需要像赵树理一样的“农民代言人”,像赵树理一样的“文摊文学家”,像赵树理一样打破“乡土文学乌托邦”的“破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