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对媒介的生态批判及其局限*

2023-08-07 07:45孙泽文
关键词:中心主义迈克米勒

孙泽文

(山东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

第二次世界大战后,以信息通信技术为核心的第三次科技革命彻底改变了人类的生产生活方式,而与之相生相伴的是20世纪70年代后福利资本主义的危机与第三世界反帝反殖民运动的兴起。在这一历史背景下,传播政治经济学诞生。它致力于展现传播的社会权力关系,关注传媒业的经济作用,以政治经济学的视角对媒介的物质性展开研究。进入21世纪后,随着信息产业和媒介技术的发展以及资本主义危机的再度显现,传播政治经济学对资本主义媒介系统生态危机的关切,构成其理论的新动向。理查德·迈克斯韦尔(Richard Maxwell)和托比·米勒(Toby Miller)作为这一理论动向的代表人物,通过揭示资本主义媒介系统的生态破坏本质,形成了对媒介的生态批判。

近年来,国内学界开始关注迈克斯韦尔和米勒的研究,对于迈克斯韦尔,国内学者主要关注其研究路径①孔宇,曹浩帆.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议题追溯:从帝国霸权到生态危机——理查德·迈克斯韦尔教授访谈[J].新闻记者,2021(6):88-96.、其对媒介产业劳工问题的研究②姚建华.传播政治经济学视域下的媒介产业数字劳工研究[J].南京社会科学,2018(12):116-122.和其对媒介物质性研究领域的拓展③戴宇辰.传播研究的“物质性”取径:对若干核心议题的澄清[J].福建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5):142-152,171.④宋建丽,卢鹏.传播政治经济学对当代资本主义的批判:流派、动态与趋势[J].国外理论动态,2022(3):164-173.;对于米勒,国内学者主要关注其对电影和文化政策的研究①陈瑜.后电影观众:媒介视域下的电影观众问题[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30(4):160-172.MILLER T,MAXWELL R.E-waste:elephant in the living room[J].Flow,2008,9(3):1-5.②黄力之.再论文化帝国主义问题[J].思想战线,2006(1):84-92.③孙绍谊.电影产业研究:理论与方法[J].文艺研究,2013(9):91-99.,学者普遍认为米勒在文化政策研究领域作出了突出贡献④李义杰.文化政策研究:工具性抑或批判性?——国外文化产业政策研究概论[J].理论月刊,2014(7):97-101.⑤范春燕.解读当代西方发达国家的文化政策——西方学者对文化政策的研究及其启示[J].国外社会科学,2013(3):32-38.,并且在进行文化研究时注重对于政治经济批判研究的吸收⑥赵月枝.《马克思归来》:网络时代的马克思主义与传播研究[J].清华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33(3):1-16,190.;对于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共同进行的媒介生态批判研究,目前国内学界也有一些讨论⑦张慧瑜.互联网时代的文化权利与数码乌托邦[J].文艺理论与批评,2015(3):51-60.⑧张苏,张美文.国外学者关于数字资本主义与数字异化问题的研究进展[J].国外理论动态,2021(1):104-113.,但总体相对较少。因此,本文通过迈克斯韦尔和米勒的代表性文献归纳二人对媒介的生态批判,并评述其对媒介系统的生态构想。迈克斯韦尔和米勒通过揭露媒介系统所造成的环境破坏和残酷剥削,展现了发达的媒介技术之下资本主义面临的深刻危机。这既有助于我们认识纷繁复杂的数字资本主义及其对生态环境的破坏性本质,也有利于中国媒介产业的健康发展和媒介技术的绿色应用。

一、对媒介消费与媒介产业的生态批判

现代社会,媒介造成的环境危害不仅规模巨大,而且十分普遍。电报、电影、电话、电视、无线广播、互联网等“改变世界”的媒介在其产生发展过程中不仅对生态系统进行掠夺与破坏,而且使数以千万的工人暴露于危险而有害的环境之中。但是,这一事实在相当程度上为庞大的军事-工业-娱乐-学术联合体所代表的符号和资本力量所遮蔽和掩盖。⑨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9.迈克斯韦尔和米勒认为,自己的研究首先关注的是不同媒介技术及其现象产生和运行的自然生态环境⑩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media studies[M]//MAXWELL R,RAUNDALEN J,VESTBERG N L.Media and the ecological crisis,New York:Routledge,2015:87-98.,他们指出,媒介需要一种现实的承载物,但是现代人对媒介技术与生态破坏之间的物质性联系难以察觉。即便在专业的媒介研究领域,媒介的物质性问题也被学者所长期忽视,没有实际的研究工作能够有效回应生态和环境问题,这成为该领域“客厅里的大象”⑪陈瑜.后电影观众:媒介视域下的电影观众问题[J].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2,30(4):160-172.MILLER T,MAXWELL R.E-waste:elephant in the living room[J].Flow,2008,9(3):1-5.——显而易见,却一直被忽视。这一问题既是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在媒介研究领域关注到的“盲点”,也是其开展绿化媒体研究的动因。

当今时代,意识形态的物质性与媒介物质性相互交织。一方面,媒介领域的不断“创新”已经成为一种神话,表面上是人类对创新的追求与迷恋,背后却是资本、权力和被破坏的环境。新媒体并非是完全独立创新的媒体形式,而往往是对已有媒体技术和社会关系的综合呈现,但新媒体在当代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成为创新神话的代表,这遮蔽了媒介产业对生态环境的破坏,保障了不断流向新媒体和通信技术的政府补贴①HUTCHINS B.Tales of the digital sublime:tracing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big data and professional sport[J].Convergence,2016,22(5):494-509.。另一方面,作为媒介载体的数字设备按照预定日期被强制淘汰,不仅强化消费主义,而且不断激发“增长”和“进步”的意识形态②MAXWELL R,MILLER T.Old,new and middle-aged media convergence[J].Cultural studies,2011,25(4/5):585-603.。迈克斯韦尔和米勒曾多次以智能手机为例,论述作为消费者的现代人对媒介技术的着迷与依恋。手机简化了交易市场、丰富了个人生活、改变了现代世界,成为一个人融入社会的前提。但是在手机快速更新迭代的过程中,其报废量也急剧增长,以中国为例,2021年手机的理论报废量就高达4.08亿台③中国家用电器研究院.中国废弃电器电子产品回收处理及综合利用行业白皮书2021[R].2022:7.;报废后,手机中含有的剧毒化学物质不仅对环境造成污染,还对人体健康构成潜在威胁。概言之,手机“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它建立在社会生活的压力碎片化、有毒的高科技工业、贫富之间的尖锐分歧以及消费主义的虚假承诺之上”④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40.。但是,新媒体的产生和发展总是“伴随着一种技术决定论和技术乐观的意识形态”⑤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M].周延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1):111.。现代人认为,以智能手机为代表的各种全新媒介技术对社会文化关系的重塑是一种巨大进步。然而,在消费社会的背景下,“快速但有计划的创新和淘汰周期加速了电子硬件的生产和过时媒介的积聚,这些东西一夜之间就变成了垃圾”⑥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2.。进入媒介技术发达的信息时代后,消费者原则的引入让公民成为物质欲望的集合,现代人痴迷于网络的即时性和交互性,却忽视了无节制消费可能产生的代际影响及其对工人和环境造成的危害。正如迈克斯韦尔和米勒所言:“当我们清理空的杂志架,丢弃过时的手机,渴望新的平板电脑,并急切地每小时升级一次时,我们的快乐是以牺牲工人和环境为代价的,这是无法透过幸福的云层所能看到的。”⑦MAXWELL R,MILLER T.What is the human and environmental cost of new technology?[N].The Guardian,2013-02-27(06).整个经济体以增长作为唯一目的,以消费主义作为刺激手段,对经济的考量超越了对生态环境的观照。资本主义体系热衷于拥抱风险以促进经济的增长,却在追逐资本增殖的过程中严重忽视了人类的福祉。

媒介消费的蓬勃发展离不开媒介产业的急速扩张,而媒介产业的兴起与扩张也并未脱离物质生产的现实大地。一方面,媒介系统在其运行过程中对电力资源形成巨大消耗,以支撑云计算的数据中心为例,2006 年数据中心就消耗了全美1.5%的电力供应,耗资45 亿美元,4年后这一比例升至1.7%至2.2%⑧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29.,而电气行业是排放多氯联苯(PCBs,一类致癌物)最多的行业之一⑨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28.,不仅污染环境,还对人类健康造成极大威胁;另一方面,媒介系统的无限制扩张已经或即将带来对生态可持续性极限的超越,进而导致严重的生态危机,包括气候变化或全球变暖、生物多样性的减少和生物栖息地的消失⑩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26-27.。概言之,从印刷机到互联网的各种媒介在“改变世界”的同时污染世界,在创造“数字奇迹”的同时破坏生态。

为对媒介进行深层次的生态批判,迈克斯韦尔和米勒曾对多种媒介产业进行了考察,并试图从意识形态角度揭示媒介产业造成生态破坏的原因。自数字化转型以来,数以亿计的老式电视机从发达国家转移到至全球南方国家①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3.,使许多欠发达地区的污染问题更加严重,以此为代价促成发达国家的电视数字化转型,但在此过程中,输出电子垃圾的发达国家与接收电子垃圾的发展中国家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在录音和电影行业,致癌物聚氯乙烯(PVC)被大量应用,但是其环境危害性被有意隐瞒,在许多年后公众才对其毒性有所了解。在电影制作过程中,拍摄的布景会破坏当地生态,产生不可逆转的消极影响,但在新自由主义主导之下,电影行业自认为代表着“娱乐、启蒙、增长和进步”②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71.,无视自身对生态的破坏。迈克斯韦尔和米勒认为,在全世界范围内,为人类中心主义所主导的资本主义商业文化得到了广泛的传播和认同,核心资本主义国家与外围国家的主导阶层实现了利益同步③MAXWELL R,MILLER T.Old,new and middle-aged media convergence[J].Cultural studies,2011,25(4/5):585-603.,在此背景下,媒介产业造成的生态破坏和环境污染被理解和阐释为经济增长与文化进步的必要牺牲。

二、对数字劳动的生态批判

除对媒介消费与媒介产业进行生态批判之外,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同样关注媒介领域的数字劳动。迈克斯韦尔和米勒所关注的数字劳动更多是与信息技术产业相关的体力劳动,他们指出,在以往大多数媒介研究中,关于数字劳动范围的界定过于狭窄,研究者多关注媒介创意产业的精英或“工人贵族”所从事的劳动,而较少关注媒介行业中的体力劳动,因为对一种创意型数字劳动进行讨论,能够回避工资和令人麻木的束缚④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161.。换言之,媒介的物质性被刻意忽视。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强调,所谓“知识工人”“非物质劳动”“创意产业”等眼花缭乱的新概念对解释工厂工人的情况并不适用,新兴的媒体形式并不代表物质性的终结⑤MAXWELL R,MILLER T.The real future of the media[J].M/c journal,2012,15(3):1-10.,在媒体行业的全球供应链上,血和汗不仅仅是隐喻:真实的身体以极不平等的方式从事劳动⑥MAXWELL R,MILLER T.Our dirty love affair with technology[J].Soundings:a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culture,2013,54(1):115-126.,媒介产业工人的加班时长远远超过法定限度,而工资却只有最低水平。从20世纪开始,“新国际分工”(new international division of labor,简称NIDL)的劳动分工格局逐渐形成,跨国公司大量出现,并将工业发达地区的生产体系向第三世界国家扩展。“新国际分工”导致媒介产业分散于全球流水线上,造成“数字劳动国际分工”(international division of digital labor,简称IDDL)⑦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M].周延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461.。在新的分工格局之下,工厂为了使青年工人迅速适应快速而标准化的生产环境,剥夺了工人的多项自由权利,从而使工人陷入生存困境。而新格局导致媒介产业工人的分布零散化,媒介行业全球供应链的工会化程度严重不足,因此足够的抗争力量未能形成,这一点在欠发达地区尤甚。此外,媒介行业全球供应链的不透明使消费者处于完全的无知状态中①MAXWELL R,MILLER T.Our dirty love affair with technology[J].Soundings:A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culture,2013,54(1):115-126.,在对经济全球化进行讨论时,人们往往只注意到高科技电子产品各部件的跨国组成,而忽视了供应链中工人的生存状况,从而默许了其中存在的不公正和非正义现象。层出不穷、价格不菲的高科技产品是在严酷的劳动状况之下造就的,但物的体系“隐去了个人和社会关系的真正冲突”②鲍德里亚.物体系[M].林志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8:146.,这些高科技电子产品只能对创造自身的生产活动和劳资关系保持沉默。

媒介技术所带来的,不仅是各种新奇而先进的电子产品,还有各种电子产品报废后生成的有害垃圾。这些电子垃圾的去向对现代文明社会来说是未知的。媒介产业代表绿色与清洁,但媒介产业产生的电子垃圾却是发达国家城市垃圾中增长最快的部分,也是美国重金属和有毒污染物的主要来源之一。随着媒介产业的产品规模日益扩大,电子废物的全球处理链也日趋复杂,为了规避回收有害电子垃圾所面临的高额成本和严格监管,80%以上的电子垃圾被运往第三世界国家。在那里,电子垃圾中所含的数十种有毒化学物质对土壤、水源和工人造成了持续的伤害③MAXWELL R,MILLER T.Green smokestacks?[Commentary][J].Feminist media studies,2008,8(3):324-329.。而这种电子垃圾的跨国流动同样受到“新国际分工”的逻辑驱动。在广大亚非拉国家,电子垃圾多由没有正式工作岗位的拾荒者(包括儿童)回收和清理。这些回收电子垃圾的从业人员在作业时甚至缺乏针对有毒金属的基本保护措施。由于电子垃圾回收行业的“非正式工人阶级”缺乏足够的货币和社会影响,因此他们在媒体制作研究和政策界也没有受到足够重视。象征“高速”的先进科技产品与代表“迟缓”的边缘弱势群体共存④SHOME R.When postcolonial studies meets media studies[J].Critical studies in media communication,2016,33(3):245-263.,形成了信息社会电子垃圾全球转运的奇特景观。

从迈克斯韦尔和和米勒的上述分析中可以看到,现代媒介技术在其发展过程中既实现了人与人之间的远距离交互,也掩盖了人与人之间由劳动构成的社会关系,同时模糊了人与非人的自然之间的密切关系。随着“新国际分工”在地理层面上的不均衡扩张,发达资本主义国家成功改变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其内部人民再也“无法轻易感受到遥远地区资本主义生产日益加重的环境负担”⑤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89.,人与人的本质陷入深刻的异化⑥张苏,张美文.国外学者关于数字资本主义与数字异化问题的研究进展[J].国外理论动态,2021(1):104-113.。科学技术的不断发展已经使其自身成为一种世俗的宗教,它“既是现代性的关键指标,也是其充满厄运的预兆,是魔法与理性、自信与狂妄的混合体”⑦MAXWELL R,MILLER T.Green smokestacks?[Commentary][J].Feminist media studies,2008,8(3):324-329.。在这一由技术统摄的超真实世界中,高科技产品带来的种种幸福与便利,在相当程度上以社会剥削和环境破坏为代价⑧默多克,刘宣伯,芮钰雅,等.媒介物质性:机器的道德经济[J].全球传媒学刊,2019,6(2):93-102.。因此,迈克斯韦尔和米勒没有仅在理论上对以媒介技术为代表的数字资本主义进行抽象批判,而是以传播政治经济学视角对媒介行业的全产业链——包括全球媒介系统的生产、装配、回收过程中劳动力与生态环境的状况——进行考察的基础上,揭示资本的生态破坏本质和社会剥夺特征。

三、对媒介技术的生态构想

面对媒介物质性造成的生态危机,迈克斯韦尔和米勒阐述了其关于官僚机构改革和“绿色公民”身份构建的设想。

一方面,迈克斯韦尔和米勒评估了当前官僚机构在“媒体绿化”中的作用,并尖锐地指出,大部分有能力作出决策的官员仍然追逐不受限制的经济增长。官僚思想长久以来强调信息技术和电子产品的虚拟性,强调新技术的诞生和发展对社会经济产生的积极影响,这对媒介技术的发展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正是在这种宣传的影响下,社会大众往往将高科技媒介企业的形象与进步、清洁相联系,而无法关注到其对生态环境的污染与破坏。就如何在生态层面上对官僚机构进行改革,迈克斯韦尔和米勒认为,不能放任官僚机构进行所谓自我监督,而应当引入社会监督机制,提高媒体行业全球产业链的透明度。针对媒介行业工人的种种困境,迈克斯韦尔和米勒指出,改善媒介系统劳工的处境、实现数字劳工的“绿化”,取决于工作条件的透明化,这一变革需要广泛的国际合作,需要依靠社会活动家、研究人员、政策制定者和工会成员的共同努力①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108.。对电子垃圾跨国转移而造成的污染问题,迈克斯韦尔和米勒认为需要改革政治经济体系,减少电子垃圾非法贸易的利润,使其无利可图②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130.。总体来看,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对资本主义官僚机构持批判态度,并将改变的期望寄托于多元社会力量的参与。

另一方面,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希望构建一种有效的“绿色公民”身份。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强调,其提出的“绿色公民”身份与不可持续地追求ICT/CE(信息与通信技术/消费电子)业务的增长互不相容。他们认为,“绿色公民”需要熟悉电子屏幕背后发生的现实物质生产过程,这一身份基于对环境保护事务的认真参与以及对绿色社会的政治和道德承诺③MAXWELL R,MILLER T.Our dirty love affair with technology[J].Soundings:a journal of politics and culture,2013,54(1):115-126.。“消费者”这一身份具有排他性④孔宇,张艾晨.全球传播政治经济学的理论前沿与现实批判——传播政治经济学家格雷厄姆·默多克(Graham Murdock)教授访谈录[J].新闻大学,2020(6):109-120,126-127.。而“绿色公民”身份内蕴单个人的健康权利与其他所有人的绿色义务紧密相连的积极意涵,指向马克思对于“自由人联合体”的构想,即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自由发展的条件。由“绿色公民”构成的社会应当是一个生态保护的命运共同体。从这一概念出发,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反对忽视个人在促进可持续发展中所起作用的观点,提出应当着力培育绿色公民意识,加强消费者之间的联系,以应对生态危机。与之相似的是,传播政治经济学奠基人达拉斯·史麦兹(Dallas Smythe)同样坚信,消费者在生产消费品的强大资本面前拥有抵制的力量,绝非无能为力⑤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M].周延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113.。但是,他们也预料到这一目标在实现过程中可能遭遇的种种困难与阻碍。当人们开始关注商品生产对生态环境的影响时,商家则绞尽脑汁从绿色消费的风潮中牟利。因此,以市场为导向的绿色消费理念不能也不会实现环保主义的目的。企业所推动的绿色商业进程与其牟利本性自相矛盾,这样一种“绿色化”进程,由于其在经济上的短视而是暂时的,由于其对本阶级利益的维护而是肤浅的,因此企业主导的所谓绿色商业进程并不能产生任何实质意义上的改善。

在构建“绿色公民”身份之外,迈克斯韦尔和米勒还对一种新型会计师或未来会计师角色进行了设想。这里的“会计师”意涵较为宽泛,类似于中文语境下的“审计师”,其首要职责是明确媒介领域中有毒物质的跨国流动、碳排放规模等问题①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对媒介行业进行有效的监督,并展现媒介产业工人的生存困境。新型会计师角色的出现将是媒介技术发展进程中的一次变革,他们拥有绿色公民的价值观,致力于探索全球媒介供应链中的环境和劳动条件。②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cultural labor:the future of media accounting[J].The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media studies,2012,6:697-714.尽管他们也会面临关键数据被隐藏、毒素参数不明确等诸多挑战,但是因生态伦理原则的引入,未来会计师不会陷入类似于“安全剂量毒素”的意识形态陷阱,他们将全面重估媒介系统产生的环境风险,为媒体生产商重新制定严格准则,使社会大众清晰地了解媒介行业的生态影响以及全球流水线上工人的现实处境,从而实现整个行业的透明化,并颠覆全球商业运行的秩序和规则。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对新型会计师寄予厚望并非突发奇想,他们提出,目前在大型媒体机构工作的会计师处于媒体环境成本核算的信息中心,这一特殊的职位赋予会计师独特的使命。他们同时承认,把未来会计师作为绿色文化劳动变革的关键推动者,将其视为“环境保护英雄”,是一种思辨小说式的设想③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cultural labor:the future of media accounting[J].The international encyclopedia of media studies,2012,6:697-714.,尽管这种设想暂时脱离现实的政治经济条件,但是为改变现存制度,重新核算和评估媒体行业对生态环境造成的破坏和对流水线工人造成的伤害,新型会计师或未来会计师角色的出现又十分必要。

四、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媒介生态批判的贡献与局限

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关注媒介技术对自然资源的消耗、掠夺与浪费,并通过引入生态伦理学维度阐发了对媒介系统的生态构想,从生态视角对媒介进行了深刻批判,具有重要的理论创新意义。克里斯蒂安·福克斯(Christian Fuchs)认为,当代马克思主义传播理论需要在“意识形态和商品化的背景下关注媒介与传播的双重作用”④福克斯.数字劳动与卡尔·马克思[M].周延云,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20.,可以说,迈克斯韦尔和米勒的探索是沿此道路行进的。迈克斯韦尔曾指出,他力图将生态中心主义、积极主义、深度多元化和平等主义融入自己的媒介研究中⑤MAXWELL R.My media studies:ecocentric,activist,deeply pluralistic,and egalitarian[J].Television &new media,2009,10(1):100-102.,而在其与米勒的系列研究中,最为突出的特点便是引入了生态伦理学的维度。他们曾经指出:“媒体和传播研究人员对媒体技术的思考几乎没有涉及生态伦理。”①MAXWELL R,MILLER T.Ecological ethics and media technology[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08,2:23.为了更为准确地评估人类对环境的态度,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对三种形式的生态伦理,即以人类为中心的生态伦理、以地球为中心的生态伦理和介于两者之间的生态伦理,进行了区分和讨论。其一,以人类为中心的生态伦理,即人类中心主义,这一思想在环境治理政策界占据主流,以此为前提,人类对自然环境的保护始终服从于人类的利益,人与自然之间的平衡也倒向对人类发展需求的无节制满足。就媒介领域而言,大多数政策都受到人类中心主义思想的操控,相较于保护自然环境,发展媒介技术以获得更多“便利”显得更为急切和重要。在这一思想的主导下,向南半球欠发达国家输出电子垃圾废物甚至被理解和阐释为一种高效的做法;其二,以地球为中心的生态伦理,即生态中心主义,生态中心主义的思想内蕴于对地球本身的关注中②MAXWELL R,MILLER T.Ecological ethics and media technology[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08,2:23.,对于生态环境的保护应当居于人类事务的首位;其三,介于两者之间的生态伦理,这一伦理不是完全的生态中心主义,也并不以人类为中心,而是将生存和受保护的权利延伸至人类以外的部分物种。

在对三种生态伦理进行区分后,迈克斯韦尔和米勒认为人类中心主义是生态共识无法达成的罪魁祸首,因为以往的全球生态合作往往因各种利益纠葛而无法实现。③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cultural policy[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ultural policy,2017,23(2):174-185.在对生态伦理学的讨论中,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坚定地认为人类中心主义的立场会使人类满足并妥协于缓慢的生态改革进程④MAXWELL R,MILLER T.Ecological ethics and media technology[J].International journal of communication,2008,2:23.,我们应摆脱以人类为中心的生态伦理⑤MAXWELL R,MILLER T.Greening the media[M].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2:147.,“将生态伦理的价值观念从人类中心主义转向生态中心主义”⑥孔宇,曹浩帆.传播政治经济学的议题追溯:从帝国霸权到生态危机——理查德·迈克斯韦尔教授访谈[J].新闻记者,2021(6):88-96.,以生态中心主义的态度对待生态环境的保护和媒介技术的发展。“绿色公民”需要遵守以地球为中心的生态伦理,舍弃追逐无限制增长的政治和文化逻辑,并对媒介领域狂热的创新保持警惕,优先或至少在道德上考虑地球及其所有居民。只有这样才能使业已遭到严重污染和破坏的生态环境得到恢复,实现媒体的“绿化”和真正的可持续发展。

迈克斯韦尔和米勒的生态中心主义立场,可以看作是文学领域生态批评在媒体研究领域的移用,可上溯至诞生于19世纪20至30年代的自然中心主义生态伦理观,但就其拒斥人类中心主义从而倒向生态中心主义这一立场来看,迈克斯韦尔和米勒未能贯彻马克思主义的原则和立场,陷入了形而上学的窠臼中,这直接削弱了迈克斯韦尔和米勒关于生态之构想实现的可能性。威廉·莱斯(William Leiss)认为,资产阶级对自然的征服被鼓吹为一种总体的人类朝向自由与幸福的进步,而实际上,“控制自然”观念在资本主义体系中的无限制应用,已导致技术的非理性趋向和严重的生态危机。迈克斯韦尔和米勒显然是在详细的考察中注意到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危害性后,才选择对人类中心主义进行猛烈批判,并要求一种以地球为中心的生态伦理。但是,根据马克思主义这一人类学的思维范式和实践论的自然观,对人类中心主义的批判,并不意味着就会走向生态中心主义。一方面,生态中心主义的生态伦理学强调生态规律是人类的道德底线①汪禹辰.从社会正义到生态正义——戴维·佩珀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探析[J].南京林业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22,22(1):38-46.,试图通过生态规律之“是”得出生态道德上的“应当”②刘福森.自然中心主义生态伦理观的理论困境[J].中国社会科学,1997(3):45-53.,但“应当保护地球生态环境”最终由人的价值选择决定、由人根据人的生存利益决定,生态中心主义者却在抛弃这一立场的前提下构想对生态环境的保护,这是无法成立的。另一方面,生态中心主义的生态伦理学自身局限于人类与自然的二元对立之中,要求不经由人类而从自然本身出发解释自然的价值,这也是无法实现的,因为作为物种的人不能对自身实现超越,不能“揪着自己的头发离开地面”。坚持人道主义或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伦理,并不等同于无限制破坏环境,按照马克思主义的观点,人与自然的关系基于实践基础之上,主客体的统一能够在实践中得到完成,而实践最为基础的形式便是劳动,通过劳动,人类社会得以发展,但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同时对工人与自然构成剥削,也就造成媒介系统中工人的生存困境和自然的严重破坏。因而,只有扬弃资本主义私有制,才能实现人与人之间的和谐共在、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共生。分析生态问题需要将人的问题视为根本,而解决人的问题,首先需要实现社会的正义,进而以一种真正的人的实践去实现生态正义,化解媒介技术发展与应用过程中造成的环境破坏与生态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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