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环和老姜

2023-08-06 08:16燕岭
西藏文学 2023年4期
关键词:老姜天福马路

燕岭

一天,在九寨沟九环线对面,突然出现修自行车的人,远远看上去脸色黑里透红,自在地把摊位摆在一棵柳树下,早来晚走。半个多月了,竟没和他打过一声招呼,这让九环觉得不可思议。

更让九环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对面这家伙,每天早上七点多钟,准时蹬着三轮车来,然后不慌不忙地停稳车,拿块塑料布铺在地上,把几件简单的工具摆上,倒上半盆水放在旁边。接下来,拿出一只小马扎挨着树根坐下,把上半身靠在树上,掏出一只红色的播放器,播放戏曲。粗声大嗓的唱腔,却能让这家伙无比陶醉,好像他活得多么安逸似的。九环又在心里嘀咕:装啥幸福?真活得幸福,还能跑到这地方摆摊修车?

嘀咕归嘀咕,要说九环心里多么在意倒还谈不上。九环也只是有些疑惑罢了。索性想:你修你的车,你逍遥也好,安逸也罢,幸福也行,那是你的事。当然,你也可以永远不招呼我,那是你的权利。

没人来送货时,九环戴副墨镜,躺在柳树下的躺椅上,一手把住茶壶,一手夹着香烟。过足了瘾,就看路上偶尔路过的行人和车辆。路上的行人和车辆实在太少,很多时候,只能看天上的云彩或无云的天空。时常,看着看着,眼就睁不开了。鼾声犹如伴奏曲,伴他在梦中回忆着过往岁月。平时,客户来送货打断他的鼾声,他就会不由自主地在收货时刁难一下对方。这种刁难也只是表现在嘴上,斤两和价钱,九环一点也不会少给对方。有时候,他在心里问自己,都这把年纪了,怎么喜欢活在梦        里呢?

这天午后,九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打断他鼾声的人,竟是马路对面那个摆摊修车的  家伙。

九环不情愿地睁开眼,看见那个修车的家伙站在他面前,突然有几分惊讶。他本想摘掉墨镜,手已经放到脸上却又收了回来,故作平静地问了一句:“你有事吗?”

“有个男孩从你院子里扛根铁管子走了。”

“哦,我知道。”

隔着墨镜,九环注视着修车的家伙,修车的家伙脸上顿时露出一丝尴尬,忙说:“我以为你睡着了,没看见他偷你的铁管子呢。”

“没事,要不了一会儿,他还会送回来的。”九环这才慢慢摘掉墨镜,一脸的淡定。

修车的家伙尴尬的脸上多了一丝诧异。他犹豫了一下,说:“大哥,我姓姜,姜子牙的姜。你贵姓呀?”

九环听了,心里竟有点不舒服:一个修车的,准确地说,一个修自行车的,姓个姜,还在我面前炫耀,什么姜子牙的姜,姜子牙就厉害了?于是,九环便轻描淡写地说:“免贵姓九,九千岁的九。”

“九大哥,你这生意做得清闲哟。”

“人老了,就图一个闲。”

“九大哥今年多大岁数?”

“过了花甲之年了。”

“我今年刚六十,属猪的。”

“还是没我大,我喊你老姜不介意吧?”

“你喊我小姜吧。”

“扯,我们都这个岁数的人了,哪能带‘小字?就喊你老姜吧。”

“九大哥你随便喊。”

老姜回到马路对面,不一会儿,果然看见刚才那个偷九环铁管子的男孩,扛着铁管子又回到九环院子里。只听九环对男孩说:“天福,晚上再过来喝青稞酒!”

老姜听得一头雾水。

太阳临近落山时,九环才从外边回来。

见九环回来,老姜马上过去把社区人员的话转告给他。九环对待这件事的态度,让老姜不禁对他心生敬佩。从九环的话中可以听出他和社区人员很熟悉,有把握能够应付了事。敬佩归敬佩,可老姜还是替他担心,便主动说:“要不,我帮你一起把院子整理一下吧。”

九环从口袋里掏出香烟递给老姜一支。老姜说自己不抽烟。九环接着在另一只杯子里倒上青稞酒,说:“喝杯酒吧。”

老姜想说自己带的有酒,突然又觉得,烟没抽,再不喝酒,就显得生分了。忙端过酒杯喝上一口,然后咂咂嘴说:“九大哥,你这是好    酒呀!”

老姜又喝了几口,咂着嘴,一副享受的样子说:“这酒真好。”其实老姜一辈子不喝酒,只喝白开水。不喝酒是自己这辈子没养成喝酒的习惯。喝着九环的青稞酒,老姜心里不免生出一丝感动,于是又问了句:“院子真不搞了?”

“搞!”九环仍说得很硬气,接着又给老姜把酒续上,自己点支烟抽,“跟你说个内情吧,这个院子不是我的,是社区提供的。”

这个院子确实是九环借用的,而且是從社区借的。其实,这个院子也不是社区的,而是一户农民的。这个院子之所以没拆,是社区暂时留下存放一些收缴的违章招牌、桌椅、炊具等物件,转租给九环作废品收购点。

听九环道出这个内情,老姜觉得九环对待社区的态度就显得合情合理起来。

九环过去在一家青稞酒厂工作,对酿造青稞酒的流程可谓了如指掌。

从二十岁进厂,九环干过酒厂所有环节的工作,终于在三十多岁的年龄在厂里干上了销售科长。新来的厂花八斤也被分配做了销售员,并认九环为师傅,外号“啤酒妹”。这是一份正当但又不太为人尊重的职业,当一些食客以轻浮、戏谑的眼光看着她们奔走于一张张饭桌间时,没有人了解这些游离于人们视线边缘的女子的内心世界,尤其是她们的疲惫和无奈。

傍晚,当别人都下班的时候,八斤该上班了,她从事的是青稞酒推销的工作,人们都习惯把她称作“啤酒妹”。城市的夜晚,在饭庄酒楼、夜宵摊点里,人们会看到像八斤这样的促销小姐穿梭其中。顾客们每一瓶青稞酒的开启,背后是厂商销量和效益的增长,也是“啤酒妹”这个职业群体辛酸劳作、苦苦生存的现实。

八斤被公司安排在一个酒家,那里还有其他公司的白酒妹,她们都身穿各色促销服装在人群中轻盈地穿梭来往。每当有新客人坐下,她都会争先恐后地跑上前推销青稞酒。“先生,来点青稞酒吧。”碗筷还没摆上,八斤已经抢在她的同厂竞争对手之前跑到了客人面前,微笑着递过一张塑料广告宣传单,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这种是金装的,十块钱两听,这段时间我们正在搞促销……”边说话边帮客人倒茶、点菜,这本该是服务员做的事,但为了与客人拉近距离,八斤代劳了。

盛情难却之下,客人点了几瓶啤酒,但要八斤陪着喝一杯。八斤陪着笑容婉言谢绝:“不好意思,老板规定,我们推销员不能和客人一起喝酒,喝醉了没法工作。”客人也没有勉强。这还算碰上了讲理的客人,有的时候你若不喝,客人就不点,有的陪着喝一杯意思一下也就行了,有的却没那么简单。

靠着出色的能力,八斤连续多年都是全厂销售第一名。这也给八斤的人生带来辉煌灿烂的一段时光。全厂上下,包括厂长都不得不另眼看待八斤。最厉害时,八斤一个人的销售量占全厂的百分之五十。那段時光里,八斤也飘过,也狂过,活得风生水起。那几年,酒厂成了全市的纳税大户,是市民心中的好单位。

改革开放,互助酒厂更名为青稞酒厂;后来,青稞酒厂组建青稞酒集团。九环自己注册了物资回收公司,八斤被保送上了财务中专,二人失去联系。

一天,两个骑三轮车来卖废品的妇女见九环正前方的路边有一堆废品,争抢着把废旧物品捡拾到各自车上,然后进了九环的院子。九环这才从躺椅上起来,走进院子里收了她们的废品,然后又回到躺椅上躺着。

老姜看在眼里,疑惑不解。完全可以顺手捡回的废品,九环不捡,反而让别人捡去,他再花钱收购。这种有悖常理的事,老姜若不是亲眼看见,无论如何是不会相信的。老姜到底忍耐不住,走过马路求九环解疑释惑。

见老姜过来,九环欠身为他倒杯酒,说:“喝酒。”

老姜端起茶杯,揣摩的眼神看着九环,喏喏地问:“九大哥,刚才丢在你面前的废品,你怎么没捡回到院子里呢?”

九环反问:“我捡它干什么?”

老姜愣了愣问:“你让别人捡了再卖给你,不是花冤枉钱吗?”

九环摘掉墨镜,把着茶壶吮了一口酒说:“老姜,这你就不懂了,我是收破烂的,不是捡破烂的!”

老姜眨眨眼,一脸懵懂。

“我们这行,虽说算不上什么高端产业,但也有一定的规矩。”九环在躺椅里摇晃几下身子说,“我们有我们的产业链,他们捡破烂的是我的上游,我是他们的下游。他们向我提供产品,我向他们提供资金和产品信息反馈。如果我也去捡破烂,就等于抢了他们的活路……做任何一个产业,都要遵守规矩。”

刚才还一脸懵懂的老姜,听九环这么一说,突然释惑了。一个有思想、有个性、有水平的九环,迅速矗立在他心中,令他敬佩不已。老姜觉得,九环年轻时必定是一个经历多、见识广、不同凡响的人物。于是,怯怯地问了句:“九大哥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酒厂。”九环淡淡地说。

老姜又怯怯地问:“九大哥一定是个厂领导吧?”

“看来你很迷信领导嘛。”九环说。

听九环这么一说,老姜越发感觉他不像一般人,就佩服地说:“九大哥谦虚,我一看,你就是个当过领导的人。”

九环不置可否地一笑,问了句:“你过去干什么的?”

“在煤矿挖煤。”老姜说。

因为推销酒,九十年代九环经常去煤矿,并和几任矿长都很熟络。九环除了批量卖青稞酒给矿上,还经常弄几件高档次的青稞酒送给他们,年终还会送给他们一个大红包。九环没对老姜说这些,只说:“现在你们那个煤矿关停了吧?”

“是的,我刚退休的第二年就关停了。唉,开了六十多年的煤矿,下边仅仅采了三分之一的煤,说关就关了。”老姜感叹。

九环问:“你在煤矿干了一辈子,退休拿多少钱?”

“三千五。”老姜问了句,“九大哥,你退休工资应该比我多吧?”

九环说:“和你差不多。”其实,九环想问的不是老姜退休拿多少钱,是想知道,老姜为什么跑到这条车少人稀的路上摆摊?

老姜几次主动走过马路,找九环聊天,让九环对他的看法有了改变。渐渐地,两人开始熟络起来。

天福隔三差五就来扛九环收来的废品,有时候九环睁眼看着,也装作没看见。九环看不见的时候,老姜在马路对面看见了,再也没去提醒过九环。

一天午饭时,九环刚把饭菜弄好,倒好的酒还没端到嘴边,天福又来了。看见九环,视若无睹,走到废品堆边,挑起一捆旧报纸,扛着就走。九环咳嗽一声,天福却不理会。

天福转身走回废品堆边,把肩上的旧报纸轻轻放下,回头看着九环,手指了指刚放下的旧报纸。九环说:“看见你放下了,过来喝酒!”天福挪着步子走到九环的小饭桌跟前,伸出右手向九环要青稞酒。

九环指着旁边一只收来的破椅子对天福说:“把它搬过来坐下喝。”天福呆呆地看着九环。九环说:“去呀!”天福站着没动,九环就给他倒杯酒。刚倒好,天福马上从九环手里夺过酒杯,酒洒了九环一手。天福一仰脖子,把酒倒进嘴里,然后冲九环一笑,又厚又红的牙花子上沾着一排小白牙。九环扯一条鸡腿递给他,他不接,两眼盯着酒杯。九环又倒了杯酒,一手拿着鸡腿,一手端着酒杯,一起递向他。天福伸出右手去接酒杯,九环把手缩了回去。天福这才伸出左手去接鸡腿。九环把鸡腿和酒杯一起递给他,自言自语道:“唉,要是几十年前,我非把你这孩子弄到酒厂去不可!”

天福接过鸡腿和酒杯,迫不及待地把右手里的一杯酒倒进嘴里,左手里的鸡腿拿着不动。九环说:“把酒杯放下吧,今天就喝两杯。”天福撇了撇嘴,露出一副哭相。九环摇摇头,只好又倒上一杯。酒刚倒上,天福就伸手端了过去。而后,一手拿着鸡腿,一手小心翼翼地端着酒杯,轻轻踮着脚步走了。九环喊:“再来时把酒杯拿回来!”九环的话刚落音,从树上掉下一只虫子,正巧落在他的酒杯里,九环盯着酒杯里的虫子说:“乖乖,你也来喝我的酒啊!”

这一切,被马路对面捧着饭盒吃饭的老姜看在眼里。吃完饭,老姜靠在树上,打开播放器,播放一段老生的唱腔:

一段戏没听完,就听九环在马路对面喊他,老姜马上关掉播放器。对面的九环喊:“老姜,过来喝会儿青稞啤酒吧。”

老姜走到对面,九环已把啤酒倒好,躺在躺椅里抽着烟问:“你天天听的戏是不是巴    贡剧?”

“是啊,九大哥你也喜欢巴贡剧?”老姜问。

老姜说:“还好吧,不同的东西,带给人不同的快乐。能给天福这孩子带来快乐的恐怕就是酒了。”九环话里夹带着一丝伤感。

天福有智力障碍。

得知天福是特殊的孩子,老姜说:“有个这样的孩子,做父母的也没办法,享不了他的福,还要牵挂他一辈子,死了也放心不下啊!”

九环没吱声。

老姜接着说:“唉,话又说回来,这年头有个什么样的孩子,还不是都一样。像咱们这个年纪的人,大都是生一个孩子。孩子小的时候,还觉得有孩子,孩子大了以后,就跟没孩子一样。拿我来说吧,一个女儿,大学毕业后,在省城工作安家了,一年都见不上一两回。说句不好听的话,跟绝户差不多。九大哥,你说我说的是不是实话?”

九环马上从躺椅上站起来说:“我再去烧壶水。”说着走进院子。

九环的反应让老姜感到有些诧异,是自己说错了什么吗?九环不仅不搭他的话,似乎还回避着。老姜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题没有什么忌讳或者不妥呀?

老姜认为自己说的是实话。

转眼间,老姜在九环对面摆摊已经两个  月了。

这天上午,九环刚把几个卖废品的老客户打发走,躺在躺椅上,正在心里复盘着刚才收下的废品的重量,以及支付的钱款。

老姜骑着三轮车到了摆摊地点,先把工具摆好,而后走过马路,对九环说:“九大哥,今天中午你别弄饭了,我叫老伴做了几个菜,还有酒,都带过来了,中午咱俩喝点。”

九环摘掉墨镜拿在手上,盯着老姜,责怪地说:“我这里有锅有灶的,弄什么都方便,你从家里带什么菜呀!”

老姜说:“几个家常菜,中午我拎过来就  行了。”

九环迟疑了一下,说:“既然你都带来了,那就尝尝你老伴的厨艺吧。不过,中午不能多喝,下午我还要出去办点事。”

临近中午,一个骑电瓶车的中年妇女骑到距老姜修车摊不到百米的地方,电瓶车突然爆胎了。中年妇女下来查看一番,发现有根铁钉扎进车胎里,只好吃力地推着电瓶车走。所幸,没走多远,就看到老姜的修车摊。

中年妇女把电瓶车推到老姜跟前,见地上只摆放着几件简单的工具。再看看老姜,正闭着眼听戏,就大声喊了句:“师傅,我的车胎烂了,你能不能补呀?”

老姜睁开眼,忙把播放器关了,问:“怎么回事?”

“师傅,我的车胎烂了,你能不能补呀?”中年妇女重复道。

老姜看了中年妇女半天,心里有点不舒服,哪有这样问话的?不就是补个胎吗,连胎都不能补,还摆这个摊干吗?于是,就说:“只要不是钢胎,都能补。”

中年妇女把电瓶车支了起来,说:“行,那你赶快给我补吧,我还有急事呢。”

老姜说:“你先坐那等会儿。”说着,就去找电瓶车胎的漏点,用钳子把扎进去的两根铁钉拔了出来。接着,拿出胶罐上下左右使劲摇晃。这时,中年妇女看着老姜拿着胶罐一个劲地摇晃,心里不免着急起来,催促说:“师傅,你动作快点吧,我急着去办事呢。”

老姜不急不躁地说:“你这车胎是真空胎,用的胎胶和补自行车的胶不一样,一定要把里边的胶摇晃均匀,把颗粒摇散摇开,才能堵住扎破的地方。你别急,快好了。”

“我不懂什么胎,你快点补吧!”中年妇    女说。

车胎补好后,老姜拿出抹布又把电瓶车擦拭一番。早已等得不耐烦的中年妇女问:“多  少钱?”

老姜擦着手上的灰说:“扎了两个洞,但都不大,你就给五块钱吧。”

“啊?就扎了两个洞,也不大,还收这么多钱呀?”中年妇女拿出手机问,“你的支付        码呢?”

老姜说:“没有。”

“你没码我怎么扫码付你钱啊?”中年妇  女问。

老姜说:“你给现金吧。”

“这年头谁还装现金呀?你没码,我没法付给你钱嘛。”中年妇女振振有词起来,一边似乎不太情愿地拿出钱包翻了翻。正巧被老姜看见,老姜说:“你钱包里不是有现金吗?”

中年妇女不高兴起来:“我这里全是一百的,你能找开吗?”

“我能找开。”老姜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零钱。中年妇女赌气地把钱递给老姜,嘟囔道:“给给给,给你钱!”随后,接过老姜找的零钱,抬腿骑上电瓶车,回头瞥了一眼老姜,“这么偏僻的路上,一天也看不见几辆车,哪来的钉子呢?说不定有人故意撒的呢!”说完,骑着车子跑了。

老姜反应过来后,气得连吐几口痰。

老姜拎着藏式包子和酒来到马路对面时,九环早已在小饭桌上摆好了筷子和酒杯,还有几个空盘子。

“不好意思,来了一个修电瓶车的,刚给她补好胎。”老姜把花生米和凉拌黄瓜分别倒进两个盘子里,又将保温桶打开,热气和香味顿时溢了出来。

看着三个菜呈三角形摆在桌子中间,九环问:“没有了?”

老姜尴尬地说:“家里就一个保温桶,只做了一个热菜。”

“我再凑一个。”九环说着回了屋。几分钟后,从屋里端出一盘热猪蹄。

看见老姜拿出的是青稞金酒,九环眼睛霎时一亮,但很快露出怀疑的目光,盯着酒瓶说:“老姜,咱们喝个闲酒,你没必要拿这么名贵  的酒!”

“九大哥,我這辈子也没喝过什么好酒,也不知道怎么打开,还是你来开吧。”老姜把酒瓶递给九环。

九环接过酒瓶,拿在手里看了看,心里仍半信半疑,再次说:“老姜,咱们喝个闲酒,你没必要拿这么名贵的酒!”九环似乎急于验证什么,快速地把酒瓶打开,把两只酒杯倒满,一股独特的香味扑鼻而来。

老姜忙说:“九大哥,咱们先尝尝好喝不  好喝。”

两人端起酒杯碰了一下,老姜一口干了。九环没干,先是呷了一小口,轻轻地咂咂嘴,品味一番,点了点头,才踏实地把一杯酒干了。而后,对老姜说:“老姜,咱们这把年纪,喝这么好的酒,虽说是一种享受,可也是一种浪费呀!”

老姜说:“九大哥,跟你说实话吧,我这辈子第一次喝这种酒,还是我女婿头一回来看我的时候喝的,今天是我第二次喝这种酒。不瞒你说,今天咱们喝的这酒,是我亲家送的。”

九环说:“看来你亲家家境不错嘛,是非富即贵的人家吧?”

老姜说:“什么人家我也说不太清楚,当初女儿谈朋友时,只说男孩在什么委上班,发什么委?”

九环说:“发改委。”

老姜说:“对,发改委。”

九环说:“你女儿能留在省城工作,又嫁了个不错的人家,肯定很优秀,来,为你有个优秀的女儿干一杯。”

“说不上什么优秀。”老姜并没因为九环一句恭维话而感到自豪,“只是比生个儿子少些累赘,要是儿子,我干到八十岁退休,也没法在省城为他买套房啊!”

九环端起一杯酒干了,突然说了句:“儿女自有儿女福。”说罢 ,他自己也觉得有点莫名其妙,马上又说:“看来,这个社会,还是生个女儿好啊!”

借着酒劲,老姜问:“九大哥,你的是儿子还是女儿?”

九环说:“儿子。”

老姜问:“在哪里工作?”

九环说:“在一个沿海城市。”

“沿海城市都很发达,好地方。”老姜说,“也早成家立业了吧?”

九环说:“成过了。”

老姜问:“你早就当爷爷了吧?是孙子,还是孙女?”

九环说:“孙子,一岁多了。”

听九环没回避孩子的话题,老姜借着酒劲又问了句:“九大哥,一直没看见你老伴,她是在儿子那里带孙子吧?”

九环点点头。

老姜发现,九环的眼皮一直低垂着,偶尔抬起,目光里藏着一丝淡漠和沉郁。老姜觉得不便再说这些话题,就把心思放在喝酒上。其间,把中午那个中年妇女来补胎的事说了一遍给九环听。

九环听了,不屑地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你不必在意。”

老姜觉得,九环就是九环,话说得透彻,就说:“我只是当时心里有点憋屈,现在才不在  意呢。”

两个人猪蹄吃得很少,花生米和凉拌黄瓜倒是被吃得所剩无几,一瓶酒也被两人喝下大半瓶。这时,老姜拿过酒瓶摇了摇,微醺的两眼望着九环说:“九大哥,我想和你商量一件事,行不?”

九环说:“请讲!”

老姜抖抖酒瓶说:“我想把这酒留点,等哪天天福过来,给这孩子尝尝。”

九环惊讶地看了看老姜,嘴角微微抽动几下,没说话,点点头。

中伏的第四天,临近傍晚了,老姜正琢磨着提前收摊。早上出来时,老伴让他今天早点回家,帮她搭把手,晚上炸馓子。哪知道,突然刮起一阵狂风,狂风裹着乌云,不一会儿,半个天空都暗了下来,接着便是一场暴雨。狂风和暴雨来得快,去得也快。风雨过后,夕阳一片  灿烂。

老姜刚收了雨伞,便看见从南边过来三个年轻人,个个淋成了落汤鸡。一个人骑在三轮车上,另外两个人在后边帮忙推着,急急忙忙地拐进了九环院子里。

老姜的三轮车和修车的工具也都淋了水,他找出一块旧毛巾,把需要擦干的都擦了一遍,正准备收拾一下回家。这时,突然从对面院子里传来争吵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

老姜马上走过马路,刚到院子门口,就看见刚才那三个年轻人在和九环争吵。其中一个留着板寸头的年轻人,手指着九环说:“你牛什么?给你脸还不要脸!”

九环坐在磅秤旁边的一把椅子上,抽着烟说:“我不牛,但我就是不收你们的东西。”

板寸头说:“你不收,你他妈的开这个收购点干什么?”

九环说:“我收的东西都是能收的,你们的东西我不能收。”

板寸头说:“为什么不能收?”

九环说:“年轻人,别再费口舌了,你们还是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吧。”

板寸头抬脚踢飞了旁边两片纸壳子,愤怒地说:“你他妈的一个收破烂的,还戴着墨镜,捧个茶壶,冒充黑社会老大,你像吗?”

九环马上站了起来,手指着板寸头,斥责道:“年轻人,我提醒你,不要爆粗口!”

见九环站起来且语气严厉,板寸头两眼圆睁,正想朝九环身边走去,老姜马上拉住板寸头,劝说道:“小伙子,有什么话好好说。”

这时,不知道天福什么时候进来,拿起一块木板朝着板寸头拍了过去。板寸头嗷的一声,双手连忙抱住头。另外两个年轻人上来抓住天福,正要动手,九环大吼一声:“放开他,不许动他!”

三个年轻人并没理会九环的吼叫,像抓小鸡一样,紧紧地抓住天福。见状,老姜急中生智地掏出手机说:“我要报警了!”

听到报警,三个年轻人马上放了天福,跨上三轮车,匆忙朝院外骑去。刚到院门口,其中一个留着长发的年轻人回头恶狠狠地骂了句:“要是前些年,老子眨眨眼,整个院子都给你  烧掉!”

让九环和老姜都没想到的是,一脸愤怒的天福突然弯腰捡起一根铁棍,朝院门口撵去。九环和老姜同时追上去抱住天福,天福拼命地挣脱,终究还是被九环和老姜按住,一屁股坐在地上。

天福仰着脸,愤怒而又不解地看着九环和老姜。顿时,让九环和老姜心里一酸。前天夜里天福娘死了,这个再也没娘的孩子,脸窄了,肌黄憔悴,身子消瘦了,虛弱而又单薄。没变的,是仍不说话。

九环一把把他拉起来,而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根铁棍。九环说:“扔掉吧。”

天福又向院门口看了一眼,这才把手里的铁棍扔在地上。

老姜问:“九大哥,刚才怎么回事呀?”

“他们不知从哪里弄了三卷电缆,包装都没拆掉,硬叫我收下。一看就是来路不明的东西,我能收吗?”

老姜担心地说:“看他们几个就不像什么好鸟,回头他们会不会再来找你的麻烦呀?”

九环说:“不会的。前些年,这种人我见多了。现在这年头,他们不敢了。”

老姜说:“九大哥,晚上你还是留心一下好,如果他们来找麻烦,你就赶快报警。”

九环说:“我知道,没事。”

九环和老姜两个人说话时,天福一直低着头,两只手握成拳头,微微地抖动着。九环怜惜地看看他,转脸朝屋里走去。

再从屋里出来,九环手里拿着那瓶没喝完的青稞酒,递给天福说:“这是你姜大爷的好酒,专门给你留的,不要一下子喝完,慢慢喝。”

天福伸手接过酒瓶抱在怀里,并没像往常那样咧开嘴,露出红通通的牙花子发笑,而是一脸木讷地转脸朝老姜低头鞠了一躬,而后向外走去。刚走了几步,他突然又回头捡起刚才扔下的那根铁棍,和酒瓶一起抱在怀里。

夏天,天黑得晚,亮得早。第二天早上五点,九环醒来后,先烧了壶水,把茶泡上,然后才去把大门打开。九环一只脚刚迈出大门,就看见天福抱着酒瓶和铁棍,靠在门柱旁边睡得正香。

霎时,九环的眼泪夺眶而出。

九环过马路来到老姜的修车摊前,是个  下午。

当时,老姜刚给一辆自行车换好新闸皮,正擦着两手的油灰。

而在半小时之前,老姜还看到,九环戴着墨镜,躺在躺椅上喝茶抽烟。看他安逸的样子,也许在想事情,也许在从树枝的缝隙间看蓝天和白云。立过秋已经半个多月了,天空深邃得很,云也洁净,气也爽朗。这时,一个左胳膊上挎只小包的短发女人,碎步走到九环面前。九环忙从躺椅上站起来,领着女人进了院子。大概过了十几分钟,女人从院子里又走了出來,沿着人行道向北走去。女人刚走,九环便过    来了。

老姜刚要招呼他,九环却先开了口:“老姜,和你商量个事。”

“九大哥,什么事你说。”老姜说。

九环回头指了指马路对面的院子,说:“你也看见了,这段时间,我那些货一点也没出手,院子里都没下脚的空,几个钱都压在上面了。我想找你借点钱应个急,等这几天把货出了就还你。”

“九大哥,你需要多少钱?”老姜问。

九环说:“两千三千都行。”

“行,明天我给你拿过来。”老姜说。

见老姜这般爽快答应,九环心里松口气,脸上少了那份洒脱和倨傲,反倒多了一份羞赧,说:“那我先谢谢你了!”

“九大哥,你不用客气。”老姜本想说一分钱难倒英雄汉,谁还没个困难的时候,终究没说出来。他知道,九环是个场面人,讲究脸面,自尊心很强。

第二天,老姜刚把三轮车停稳,连摊子都没摆,就去马路对面给九环送钱。九环正站在院子里打电话联系出货的事。等九环放下电话,老姜把钱递给九环,说:“九大哥,这是五千,你点点。”九环接过钱直接装进兜里。

老姜回到马路对面刚把摊子摆好,就看见九环换了身新衣服,拎只黑包走出院子,隔着马路对老姜招呼一句:“老姜,我出去办件事,中午前回来。”

看起来九环准是碰到什么事了。刚把钱给他,他就出去了,而且换了衣服,拎着包,说明这事还不是一般的事。老姜猜测,这事应该与昨天下午来找他的那个短发女人有关系。不然,为什么那个女人刚走,九环就来向他借钱?究竟又是什么样的事呢?再往深处想,老姜就想象不到了。

果然,中午之前,九环回来了。

九环回来后,一直在院里打电话。打完几个电话,九环就在废品堆里看看这,看看那。半小时后,从外边进来五六个中老年妇女。九环对她们安排一番,几个中老年妇女就开始分拣废品。

一院子的废品,直到太阳落山,也没能分拣完。九环付给每人五十块钱,让她们明天上午再来。一个年纪大的妇女笑着问:“如果明天上午还弄不完,你中午管我们饭不?”九环说:“我一个人烧饭都费劲,要是能管你们饭,我就去开饭店了。”那位妇女说:“明天中午我们是回家吃饭呢,还是带饭过来呢?”九环说:“还是你们带饭来吧,省得来回跑了。放心吧,明天我给你们另加十块钱的饭钱。”几个中老年妇女欣然同意,高高兴兴收了工。

两天后,九环院子里的废品被分拣完毕,且码放得整整齐齐。九环打了一个电话,一下子开过来两辆货车,把废品全部装车拉走了。两辆货车开出院子,院子一下子敞亮起来,变得干净而空旷。

从宽敞明亮的院子里出来,九环隔着马路喊老姜:“老姜,中午过来喝两杯。”两人到九寨沟的酒楼,九环手拿着智能点菜机选着点。

点完菜,九环拿出一沓钱给老姜,老姜本来想客气,又觉得,上午两辆大货车轰轰隆隆开进开出,九环的货全出手了,他再客气就显得假了,便说:“那我就拿着了。”拿起钱就往口袋里塞。

“不行,还钱必须数!”九环马上制止道。

老姜说:“这几个钱,我还能不相信你九大哥吗?”

“数,一定要数!”九环一脸认真道。

无奈,老姜只好拿着钱数了数,完了说:“正好。”

九环这才端起酒杯说:“来,先干一杯,谢谢你!”

老姜端起酒杯反倒不好意思地说:“九大哥,你太客气了。”

紧接着,九环又把两个人的酒倒满,端起酒杯说:“这第二杯,我替八斤谢谢你。”

老姜愣了愣,没吱声。九环这句话让他听不明白。

“八斤是我从前酒厂的一个同事,就是前几天来找我的那个女士。我从你那借的五千块钱,就是借给她用的。唉,我们都这个年纪了,有些事我也不瞒你……”九环一脸悲凉地说。

当年,八斤推销业绩获得全厂第一,被保送去财务中专,当了厂里的一名出纳,人生得俊,长得清秀。九环和八斤恋爱了几年,却没能走到一起。九环曾感叹,人生最不可破解的就是命运,命运又是人间最摸不透,看不清的东西。同一年秋天,八斤和别人结婚了,九环也和一个叫林红的护士结了婚。一个黄叶飘落的晚上,九环和八斤,两个曾经深深相爱过的人,喝了两瓶酒,隔着餐桌,默默流了一场泪,理智得令人恐惧。从此,两个人将这份情感深埋在心。

前年,八斤的丈夫突然查出了肺癌,保守治疗无效,后动手术,再化疗,癌细胞似乎得到了控制。哪知,现在癌细胞又活跃了,扩散到肝上。这两年,家里所有的积蓄都花在给丈夫治病上,现在丈夫又要住院手术,实在没有办法,八斤这才想到来找九环。

九环端起酒杯,盯着老姜问:“老姜,你说这种情况,我能不帮她吗?”

“应该帮,应该帮。”老姜说。

九环说:“这就是命!”

老姜主动拿过酒瓶,分别把两个人的杯子倒满,端着杯望着九环说:“九大哥,虽然你们没能成为夫妻,但我觉得,这几十年,你和八斤都还在心里牵挂着对方。”

听老姜这么说,九环先把一杯酒干了,两眼直视着老姜,动容地说:“我承认,我们一直相互牵挂着,但这是一种兄妹般的牵挂。”

看着九环笃定的眼神,老姜完全相信九环的话。这一刻,老姜突然又觉得,九环其实也是个苦命人。

老姜这两天没来摆摊。

恰巧,这两天九环也忙得很。城北几个村庄拆迁,从早上到晚上,不断有一车车的废品送来。看着院子里一堆堆的废品,九环不停地呵斥那些“供货商”:“过完磅了,你们就乱卸一通呀,能不能给我堆放好?”那些老客户,尤其是几个年长的妇女根本不理会他,还说:“九老板你就笑着发财吧,嫌我们没给你堆放好,明天我们送到别的地方你没意见吧?”

老姜两日没来摆摊,第三天上午,如果老姜再不来,九环就准备打个电话问问。刚过八点,见老姜骑着三轮车来了,九环这才放心。隔着马路,老姜主动对九环说:“这两天女儿带着小外孙回来了。”九环说:“那你还来摆什么摊呀,带小外孙玩玩嘛。”老姜说:“小外孙水土不服,今天早上又回省城了。”这时,有人来送货,两人没再多说,各忙各的去了。

中秋节快到了,九环又出了一车货。这回由于货量少,九环只叫了两个中年妇女来分拣,而且一个上午就分拣完了。下午,来辆货车就把货拉走了。货刚拉走,九环也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拎了一大包东西,把东西放进屋里,九环把住茶壶站在院子门口,看见老姜还没收摊子,便朝马路对面走去。

老姜想想,从春天到夏天,再到秋天,这是九环第三次走过马路来到他的修车摊前。老姜把马扎让给他坐,九环摆摆手。

“不用,我站会儿。”九环抿了口茶,拿手扶了扶墨镜,看着马路远方,“老姜,明天我去儿子那里,看看小孙子,车票都买好了。过几天就是中秋节了,和孩子们一块过个节,过完节就回来。”

老姜感到突然,也有几分感动,难得九环主动和他说起家事,就说:“你该去,连看孙子带过节,正好一家人团圆。九大哥,你放心,你那院子,我给你瞅着。”

九环说:“一个破院子,没什么可瞅的。走之前我在大门上贴张告示就行了。”

老姜发现,九环脸上溢着幸福神情。

第二天,老姜隔着马路,果然看见九环院子大门上贴了一张告示:中秋节歇业一周。

九环终于能见到小孙子了,心里抑制不住地高兴。

没几天,看见九环拖着箱子回来,老姜不免一愣,隔着马路问:“九大哥,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九环站在院子大门口应了句:“回来了。”接着就撕去大门上的告示,把大门打开走了进去。

一个小时后,九环戴着墨镜,把着茶壶,主动来看老姜。老姜看着九环低落的神情,知道他这一趟去儿子那儿不开心。

这是九环第四次走过马路来到老姜的摊位前。

九环抿了一口茶,用埋怨的口吻说:“嘿,现在的年轻人都不靠谱。儿子一个月前就订好了机票,趁着节假日,带家眷去泰国旅游休假。今天一大早,他们去了,我也就回来了。”说着,语气弱了下去,略带几分自责,“不过,也怪我,去之前也没告诉他。”

老姜说:“孩子们出国旅游了,你该留下陪嫂子过个中秋嘛。”

九环又抿了口茶说:“她也和他们一块    去了。”

中秋节到了,老姜准备休息一天。头一天傍晚,收拾完摊子,老姜看着马路对面,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九环正在院子里换液化气罐。老姜走到跟前说:“九大哥,明天就八月十五了,干脆你到我家去过吧。”

九环放下手中的液化气罐说:“我正准备告诉你呢,明天中午你要是还来摆摊,就别带饭菜了,我买了几个菜,中午过来咱俩喝        两杯。”

老姜说:“还是去我家吧,让你弟妹在家烧几个可口的菜,省得你动手了。”

九环说:“我不去,哪能打扰你老两口过  节啊!”

老姜再三邀请,见九环态度坚决,也就不再说什么。转念一想,平时也就无所谓了,明天总归是个节日,九环一个人过节也挺孤单的,就说:“九大哥,要不这样吧,我明天上午就不来摆摊了,中午和老伴在家简单吃点 ,晚上我再过来,陪你老哥喝几杯。”

九环一听,欣然答应道:“这也行。不过,你一不要带酒,二不要带菜,我都准备好了。”

按九环的吩咐,中秋节晚上,老姜没带酒带菜,只带了两斤月饼,还有老伴炸的油饼。

老姜說:“九大哥,你趁热先尝个油饼吧。”

九环看着黄澄澄的油饼,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拿起一个吃了,边吃边说:“弟妹的手艺不错,好吃!”

两个人刚坐下喝了一杯酒,一个上了年纪的妇女来送货。九环放下酒杯去收货,付过钱,又把老姜带来的月饼送给她一斤。重新坐下后,九环说:“一个老客户,外地农村的,她老伴残疾卧床好几年了。”老姜说:“应当再拿两个油饼给她。”九环说:“你不了解她,她是个不愿被别人可怜的人,刚才的月饼,还是我假装生气,硬塞给她的。”老姜相信九环说的,也相信世上这种人很多,就说:“各人有各人的活法,都不容易。”九环马上接着说:“老姜你记住,但凡不愿意让别人施舍和可怜的人,都是值得尊重的人。”老姜说:“那是。”九环端起酒杯,看了老姜一眼问:“老姜,你不是可怜我,才陪我过中秋节的吧?”老姜马上说:“九大哥,你怎么能这样想呢?我们俩相处,只有你可怜我,哪有我可怜你的道理?”

九环似乎放心了,干了一杯酒,接着随意地问了句,他走这几天,送货的人多不多,天福来过没有。老姜心想,看来九环还是牵挂他的生意和天福这孩子的。幸好只离开三天,如果离开十天半月的,他更放心不下。九环离开的这三天,也有几个来送货的,看见大门上贴了告示,很快就又走了。至于天福,老姜没看见过。也许在他收摊子走了之后,天福来过。讲到天福,老姜看着桌子上的酒和菜,说:“今天有酒有肉,又有月饼,这孩子却不来了!”

老姜这句话,让九环不禁为之动容起来:“我心里也正这么想呢。是啊,该他有口福的时候,这孩子怎么不来了呢?”

这时,老姜手机响了,是女儿小虫打来的。小虫从她妈口中得知老姜出去喝酒了,不放心,嘱咐老姜别喝多了,晚上早点回家。老姜知道女儿小虫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孩子,她一定觉得他这时在和别人喝酒,不适合多说什么。挂了电话,老姜说:“女儿打来的。”然后叹息一声,“唉,嫁那么远,也只有逢年过节打个电    话了。”

“你还能接个电话……”刚一开口,九环马上咳嗽两声,“今年这个中秋节,我是接不到儿子电话了,他小子光顾着看外国的月亮了。”说完,端起一杯酒干了。

老姜說:“从国外打来电话多贵,再说,你不是刚从那里回来吗?”

“这倒也是。”九环伸手又往两人的酒杯里倒上酒。

月光悄悄从门口照了进来。当两人发现地上的月光时,一瓶酒已经快喝完了。这时,老姜感到已经有些醉了,想听戏。老姜自从退休后,便多了个习惯,就是喝酒喝到微醉时就想听几段巴贡剧。

九环又打开一瓶酒,老姜也没拒绝,两人就继续喝着,只是端杯频率渐渐减少了。又喝了一会儿,老姜实在忍不住,看着九环说:“九大哥,我放段戏听听好吧,知道你不喜欢,我把音量开小点,权当给我们伴酒了。”

毕竟是过节,而且老姜又是陪自己过节,九环点点头表示同意,站起来给老姜倒了杯茶。

老姜随手从包里拿出播放器按了按键,开到最低音量。很快,锣鼓声、板胡声一并响起。

老姜眯着眼,一边陪着九环喝酒,一边沉醉在戏曲中。一段戏没唱完,突然听到九环说:“你把音量开大点。”

老姜一愣,弄不清九环的话是什么意思,是他听烦了?这时九环又说:“你把声音开大点。”于是,老姜就把音量拧了拧。

老姜说:“这是巴贡剧《文成公主》里的一段唱腔。”说着睁开眯着的眼,见九环已从椅子上站起来,径自朝门外走去,脚下踩碎了一片月光。

十一

天渐渐凉了,风也多由北边吹来,且变得硬冷起来。

树叶三五片,或数百片,不分时辰地从树上落下来。早上刚扫净的路面,中午又是一地落叶,阳光照着,一片灿烂金黄。

从春天到夏天,又从夏天到秋天。来这地方摆摊大半年了,老姜算算,一天挣不了几个钱,每天还要多跑几里路,春夏秋还行,权当天天出来锻炼身体了,到了冬天,这么空旷的地方,北风吹着,谁也受不了。半个月前,老伴就不让他再出来了,老姜还一直坚持着。老伴不知道他为什么坚持着。只有他自己知道。

一天上午,几辆小车停在九环院子旁边,下来十几个人,扯着图纸,指指点点,其中的两个人还走进九环的院子里看看。一群人刚离开,九环就站在马路对面对老姜说:“市里要在这地方动工建九寨沟酒吧街了。”老姜问:“是不是要拆你的院子?”九环说:“要拆我也没办法,发展需要嘛,咱得支持。不过,没那么快,有时候他们办事也拖沓。”

让九环说准了,直到入冬快一个月了,也没见人来过。

天气着实冷了。预报近几天会有小雪,老姜打算明天再来一天,从后天开始就不再出来摆摊了。天冷,老姜收摊收得也就早。这天,老姜刚收完摊子,看见天福进了九环院子里。

老姜骑上三轮车刚走两百米,突然听到有人喊叫。老姜刹住车回头一看,只见天福扬起两只手,一边朝他追来,一边哇哇喊叫。老姜听不清他喊什么,就问:“天福,什么事呀?”天福跑到老姜面前,脸色煞白,喘着粗气说:“大、大爷死了!”

这是老姜第一次听见天福开口说话,一时又不明白他说的意思,就问:“天福,你慢慢说,谁死了?”

天福回头朝九环院子指了指,满脸恐慌地说:“院里、大、大爷死了!”随后,哇哇哭起来。

老姜急忙掉头往回跑。一进九环的院子,就看见九环躺在院子里。老姜上去喊了声,九环没吱声。老姜掐了掐九环的人中,九环不见反应。老姜马上又使劲按了按九环的胸口,很快,九环的眼睛睁开了,用微弱的声音对老姜说:“快去把我床头边的速效救心丸拿来。”

老姜把速效救心丸塞进九环嘴里,拿出手机正准备打120急救电话,九环说:“不用了,我的病我知道,没事。”

老姜说:“九大哥,还是上医院吧。”

九环自己慢慢坐了起来说:“不用,我进屋躺会儿。”

等九环在屋里躺下后,老姜还要打120急救电话,九环说:“真不用,刚才只是一阵心绞痛,没必要。”老姜只好放弃,就问九环有什么药要吃。九环指指桌子上的两个药瓶,老姜就把两个药瓶都拿给他。九环从两个药瓶里各拿出一粒药吃了,对老姜说:“老姜,放心吧,我死不掉,这辈子还没过完呢。”而后,看着天福又说:“我死了,谁给你这孩子酒喝呀?!”

天福“哇”的一声哭了。

九环马上装着生气的样子说:“哭什么,再哭就不给你酒喝了!”

天福顿时止住了哭声,拿手在两眼上抹了一把,咧咧嘴,露出一嘴的牙花子,笑了。

一个小时后,确认了九环没大碍,老姜才走。临走前,仍不放心地问了句:“九大哥,你真的没事吧?”

九环肯定地说:“真没事,放心吧!”

回家的路上,老姜一直想着九环发病的事。所谓的心绞痛,是心脏出了问题,也就是心脏病。突发心脏病,很容易危及生命。今天幸亏天福来了,如果当时没人发现呢?老姜再往下想,就感到很可怕,便不由得想到一个人。

第二天,老姜还没到出摊的地方,就看见九环站在院子门口,戴着墨镜,一手把住茶壶,一手夹着香烟。老姜停下三轮车问:“九大哥,你一夜没事吧?”

九环说:“有事我还能站在这里吗?”

老姜说:“没事就好,没事就好。”说着就去三轮车上卸东西。这时,九环在对面喊住他:“不慌摆。”

老姜不解地看看他。

九环晃着身子,从马路对面走了过来。如果老姜没有记错的话,这应该是九环第五次走过马路,来到他摊子前。九环抽口烟说:“这天气也太冷了,你干脆摆到我院门口去,来活你就干,不来活,咱俩就在屋里喝茶。”

老姜本来就打算今天摆一天摊,明天就不再来了,听九环这么一说,想想说:“那也行。”

九环跟在后面,看着老姜把三轮车骑到马路对面,稳稳地停在院门口,不无几分遗憾地说:“唉,当初你就应该把摊子摆在我院门口!”

老姜心想,当初看你那派头,誰敢呀!嘴上却说:“那时候不好意思打扰你呢。”

九环便说:“那你就高看我了,还以为我开的是大公司?唏,就是一个收破烂的!”九环还想说什么,口袋里手机响了,九环摘下墨镜看看手机,马上进院子里接听电话去了。

再从院里出来,九环已换了身衣服,拎只黑皮包,对老姜说:“老姜,我出去一趟。如果回来晚了,你给我把门关上。”

一直到下午老姜离开时,九环还没回来。

十二

因为不去摆摊了,老姜比平时多睡了一会儿。醒来时,睁眼向窗外一看,漫天的雪花      飞舞。

连续多天,雨夹雪,下下停停,气温降到了零下。

猫在家里,老姜无所事事。不怪他不做事,而是没什么事可做,老两口的生活简单,买菜烧饭,洗衣服搞卫生,老伴不声不响地把什么事都干了。老姜除了看电视新闻,就是听戏。一个星期以后,雨和雪虽然停了,天空还不见明显放晴。又猫在家里几天,老伴见他憋闷得在屋里转来转去,说你要闷得慌,就去街上转转。老姜想想,就去街上转了转。老姜一辈子不喜欢逛街,只转了一条街就转不下去了,索性,直接朝城外走去。

以往都是骑三轮车,老姜的心思都放在骑车上,没太留意道路两边的景物和设施。不知不觉,老姜走到九环的院子门口。老姜刚走进院子,九环便看见了,马上一脸惊喜地说:“快进来暖和暖和。”

老姜说:“不冷,我今天没骑三轮车,溜达过来的,走得浑身还热乎乎的呢。”

“你过来得正好,中午咱俩喝两杯。”九环看起来异常的高兴,墨镜也没戴,手里也没把茶壶,正忙着捣弄一堆食材,什么大白菜、粉条、葱、姜、蒜,有的洗得干干净净,有的还没来得及择洗,锅里正炖着羊肉,嗞嗞冒着热气。

老姜不免有点诧异,就说:“九大哥,你今天气色这么好啊!”

九环这才拿抹布擦擦手,点上烟说:“待会儿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

今天九环这么高兴,气色又这么好,想必一定是有什么愉快的事情。究竟是什么愉快的事情呢?老姜无从猜起,又不便主动去问,只好等着听九环自己说。

半个小时后,一大盆热气腾腾的炖羊肉摆到桌子上,九环拿出他收藏的几十年前他们酒厂生产的一种高端青稞酒。刚刚两杯酒下肚,九环一副郑重其事的表情说:“老姜,有件事,之前一直没有告诉过你,也是我觉得没有必要告诉你。今天,我不得不告诉你了,我离婚几十年了。刚离婚那几年,也曾经想再找一个,可没遇见一个合适的。后来,渐渐就打消了这个念想。今天 ,我要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我准备再婚了。”

老姜不免感到有些意外,说:“九大哥,今天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你离婚这么多年      了呢。”

“你知道不知道我离婚无所谓。不过,你是知道我准备再婚的第一个人。”九环说。

老姜看看九环,见九环一脸的认真和喜悦,马上说:“来,九大哥,我敬你一杯,先恭    喜你!”

“你不慌恭喜我,你听我说完。首先,我要感谢你和天福,上次你们救了我一命。来,我先敬你!”九环端起酒杯先干了。九环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的八斤吗?她老伴走了,走了两个多月了。你还记得下雪前的那天下午吧,八斤喊我出去一趟,我才知道的。老姜啊,别的我就不多说了,几十年前我没能娶她,我没有什么错;如果现在我再不娶她,我就不是个男人了。自古红颜多薄命,其实,她是个苦命的女        人…… ”

往事不堪回首,现在,以及今后,他要做的就是和八斤相依为命,共度余生。

这天的九环,是老姜从未见过的另一个  九环。

责任编辑:索朗卓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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