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 燕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海岛,精神生活相对匮乏,影剧院一出现,自然就成了热闹的福地。鼎盛期,基本上每天都放电影,有夜晚场,也有白天场,影剧院外墙及台阶下的某些特定位置,一张张电影海报如花枝招展的姑娘,引得路人纷纷驻足,赚足了眼球。
《南北少林》《黄河大侠》《海市蜃楼》《黑楼孤魂》《妈妈再爱我一次》《青蛇》……那些电影像神奇的调味品,竟让一个个平淡的日子变得丰富而隽永。到影剧院看电影从赶时髦变成了一种常态:闲来无事,去看场电影;过节过生日,约上三五好友,一起看电影;渔民海员好不容易上岸休息,陪家人看场电影;客人来了,要不就请看电影好了;羞于向心仪的人表白,那委婉点儿,先从约看电影开始吧;正式谈恋爱就更不用说了,不看上十来场都显得不够甜蜜、不够有诚意……
影剧院的繁荣让很多人看到了商机,周边开起了各种商店,形成了一个以它为中心的小商圈。有个别脑子活络的人,在边上随便支个小摊,生意居然不错。这下好了,引得一些原本沿街叫卖的摊贩,还有在轮船码头等地摆摊的,也都不甘落后,纷纷赶了过去。摊位犹如顽强的可移栽的花儿,一朵朵一簇簇地盛放于影剧院台阶下的空地上。一时之间,那里喧闹如菜市场,麦芽糖、炒瓜子、炒花生、糕点面包、爆米花、水果等美食摊位是主力军。若是夏夜,当然还会有冰棍、雪糕和木莲羹,此外,还有修鞋补鞋的,卖玩具和生活用品的……经过时,常常可见遍地的甘蔗皮、橘子皮、瓜子壳、糖纸,这个场景好像有点儿向人炫耀的意味:看,生意还行哦。
那会儿没有收摊位费这一说,今天你去摆,明天我也去摆,生意嘛,来一笔是一笔,赚到才是真实惠。在很多人眼里,影剧院大概就是一颗大蜜糖,凑上去,总能尝到甜头。
母亲也动了心思。我们家家底薄,过日子向来精打细算,若有增加额外收入的机会,不抓住难免不甘心。父亲是海员,具备在外采购的便利条件。那些年,父亲从全国各地运过大白菜、螺蛳、海蜇、芋头、莴笋等到岛上,而后跟母亲一起去菜市场贩卖。那些东西要么是岛上稀缺的,要么价格低廉,总之,得有赚头。去菜场卖货,凌晨四五点就得出发,冬日的海岛天黑如墨,寒风似冰冻过的刀片,刮到身上,寒气一下子就沁入骨头缝里,冷到发疼。好几次,借着屋里的灯光,我在门口目送父母或挑着担或推着木头手推车走出院门,他们脚步坚定,说话声不大却透着难掩的兴奋,倏忽就消失在转角。
去影剧院那里卖什么好呢?不能任由自己选,得看父亲能否采购到合适的货。也亏得父亲活络,找到了金橘和柿饼,当时,岛上还没有柿饼这种甜糯可口的食品。我跟弟弟吃了还想吃,被母亲拦下,她把装柿饼的大塑料袋用布条紧紧扎起来,然后,把我们搂过去,说等赚了钱,让父亲专门买来给我们吃。
木头手推车又派上了用场,车上有一大袋柿饼、一竹筐金橘,还有一杆秤和一把小凳子。母亲头戴新毛巾,握住手推车的两个手把,向影剧院进发。在那块空地的小摊圈,母亲属于后来者,她有点儿难为情地挤了过去,推着车,小心翼翼地挪动,生怕碰到别人,然后,在一个不大起眼的角落停下。那里的摊位都是不固定的,谁到得早谁占,但好多次,母亲就算去得早,也依然老老实实地守在边边角角。她说,抢占好位置搞不好会成为众人的眼中钉,做点儿小生意,伤了和气就不值当了。
影剧院里,上演着各种爱恨情仇、悲欢离合,影剧院的台阶下,是真实人间的一角,每一张脸多多少少透露了其生命的本相,平静、沧桑、热忱、悲苦、从容、隐忍、坚韧。在那些形形色色的小摊中,有个补鞋的男人尤其显眼,棕黄色的围裙裹住了半个肥胖的他,围裙下露出的一条腿向外翻,且比另一条细小。他补鞋用劲儿时,小木凳偶尔会发出“咯吱”声,真担心它会因承受不了他的体重而散架。男人是那里出勤率最高的,修鞋技术不错,积攒了一定的口碑,他的脸总是绷得紧紧的,仿佛面部表情一放松,皮肤就会破裂。
母亲的摊位跟她的为人一样,不事张扬,静静候于角落里。多数时候,她就倚着手推车,微笑着看眼前的热闹,那块边上印有碎花的毛巾戴在她头上,既遮了阳,又平添了几分俏丽。也许是母亲长得漂亮又和善,也许是货品着实吸引人,反正,每天不至于空跑,总能卖出去一些。
有一次,老天突然变了脸,一场大雨下得令人猝不及防,各摊主如受惊的小动物,纷纷逃开去,每个人都自顾不暇,得跟密集的雨点比速度。母亲推着一辆车,哪里跑得动,只得把备着的雨衣盖在货品上。柿饼虽有塑料袋装着,就怕万一出现破洞,哪怕只是一个小洞,水一渗进去就完了。母亲到家时,浑身湿透,走一步,水泥地上就出现一小摊水。她匆忙抹了把脸,揭掉雨衣,紧张地查看,挂了霜的柿饼一个个在塑料袋里躺着,像躲在全封闭式帐篷里,很干燥,很安全。母亲这才长长吁了口气,去洗澡更衣了。
那场雨让母亲感冒了,她护下来的那些柿饼后来都卖光了。母亲兑现了承诺,让父亲出海时特地给一双儿女买了柿饼,让我们姐弟俩吃了个够。而母亲,在影剧院存在于岛上的那些年里,却从未想过要进去看一场电影,电影票得花钱买,她舍不得。尽管,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离它那么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