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海波,刘海静
(东北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部,吉林 长春 130024)
康德哲学的“哥白尼式革命”是西方哲学“先验转向”的主要诱因,它使得实体主义的思维方式被瓦解。而现象学以其特有的理论和方法不仅实现了对传统实体主义思维方式的超越,更是西方哲学“先验转向”的逻辑延伸。现象学与其说是一种理论学派,不如说是一种方法。正如有学者指出的那样:“现象学主要地不是一家流派或某种哲学立场,而是一种方法概念。”[1]现象学方法的理论特质在于不是高高在上的纲领和泛泛的论证,而是“去接近实事本身”和“细致入微的分析研究”[2]。正因如此,它与辩证的方法、分析的方法并称为当代学术研究的三大方法,对人们的思维方式和当今学界的理论研究都有着极其重要的影响。以历史主义的态度对马克思学说进行历史性的理解和把握是当前我国学界亟待展开的一项理论研究工作。因而,借鉴现象学的方法对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理解进行观照和审视,无疑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和现实启示意义。
现象学的方法作为一种重要的诠释或理解某种理论学说的方法,虽然在理论缘起上可以追溯到康德、黑格尔抑或更早的某位思想家,但真正确立现象学方法论理论根基的应是胡塞尔。胡塞尔首创了现象学分析的根本方法——现象学还原。所谓“现象学还原”就是悬置一切因袭的传统观点和理论构造,从而达到“朝向事情本身”。然而,胡塞尔的现象学还原所要达到的“事情本身”并非本来的事实,虽然后来他也在生活世界的层面作了一定的矫正,但从总体上说,仍属于某种超验本质的设定。现象学的后继者们如海德格尔、舍勒、伽达默尔、利科尔等逐渐克服了胡塞尔先验现象学的局限,使现象学获得了较为普遍的方法论效应。因此,现象学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开启了一条通达本质的理解某种理论学说的路径。通过对现象学的发展历程进行梳理,不仅可以从中抽象出一些可以使其观照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理解得以可能的方法,而且这些方法对于深化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理解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和启发意义。
其一,“朝向事情本身”所规约的悬置前见、从“事情本身所与”出发的方法。现象学家们都将“面向事情本身”作为自己的哲学前提。胡塞尔所确立的解释原则就是“回到事情本身”[3]。在海德格尔看来,避免素来存在的前有、前见以偶发奇想和流俗之见的形式呈现出来是解释的第一要务和终极理想,解释是“从事情本身出发处理这些前有、前见和前把握,从而确保论题的科学性”[4]。对诠释学作出了重大贡献的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强调,理解的任务通常是“作出正确的符合于事情的筹划”,这种筹划作为一种预期“必须由事情本身来证明”[5]。尽管在思想观点上现象学大师存在着一定的差异,对“事情本身”的认识也各不相同,但他们都将“面向事情本身”视为现象学的根本前提和基本原则。一般而言,“事情本身”在现象学意义上的基本含义为“自身所与”(selbstgegebenhe it),亦能解释为“被给予的事情本身”,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就是“让人从显现的东西本身那里如它从其本身所显现的那样来看它”[6]。显然,“面向事情本身”的基本内涵就是要彻底攘除一切“先见”,“让此在自己解释自己”[7]。显然,“面向事情本身”是一种此在“如其所是”地显示自身的现象学方法,从根本上说,就是把原始开展活动的可能性赋予此在,如此不仅把此在的本已存在的基本结构展示出来,而且使事物自身从遮蔽状态中显示出来,从而把事物存在的本真意义凸显出来。伽达默尔对此强调:“理解……就是作为在世存在的此在的进行方式”,“理解就是此在的存在方式”[8]。可见,“朝向事情本身”表达着祛除各式各样的偏见和成见,对事物本身作如实的描述,将前有的各种观点和评价置于括号中悬搁起来,以免作出超越事情本身的判断。从这个意义上说,“朝向事情本身”所规约的破除各种偏见和成见、从事情本身出发的“现象学方法就是‘实事求是’”[9]。
其二,“历史性的存在方式”所规约的境缘性理解的方法。在海德格尔看来,“缘在”就其本质而言指涉的是“在世界中间”,而世界所指的就是与“缘在”共同组成的世间境遇或周遭世域。此在处于世界之中,也可以理解为在世界中发现自己,按世界理解自己,这就是此在的境缘性。境缘性不仅体现了此在总是已经处于它被抛入的某种境遇的被动性,而且彰显了此在的能在性——在被抛入的境遇中向可能性筹划自身,即“筹划着的被抛状态”或“理解着的境缘性”。海德格尔认为:“现象学问题首要地就是意指在这种牵念中所遭遇的存在者之存在。”[10]所谓的“牵念”不过是“缘在”境遇的凸显。理解就是一种在与周遭事物打交道的过程中把握其原始开展活动的可能性的能力,在事物自身的运作中使自身被揭示出来就是理解最根本的方式。伽达默尔认为,一切理解都不能脱离历史的维度,这是由于无论是作者抑或是理解者均具有一定的有历史性,他们必然以一定的生存方式存在于历史之中。无论是作为主体的认识者抑或是作为客体的被认识之物,都不是“现存之物”,而是历史性的,即“都具有历史性的存在方式”[11]。解释者在面对其所要理解的流传物时所身临的那个处境就是其解释学的处境。因而,对“具有历史性的存在方式”的流传物进行境缘性理解就成为其解释学的重要方法。
其三,理解的历史性所规约的“视域融合”的方法。在伽达默尔看来,人是历史性的存在,因而人们的历史特殊性和局限性是无法根本消解的。由于历史性是人的存在的基本事实,无论是理解还是文本,都内在地嵌于历史之中。他指出,“对这个处境的澄明,即对效果历史的反思,是无法完成的”[12]。这种无法完成性并非因为反思具有局限,而是由于理解者本身是历史性存在,历史存在的本质决定了“永远不能在自身的知识中达到领悟”[13]。可见,历史的客观存在致使理解者难以彻底挣脱理解的历史性,故而真正的理解并非试图超越这一历史性,而在于努力适应这一历史性从而对其作出正确的评价。理解者存在的历史性产生着前见,因而承认理解的历史性,就承认了理解者的前见的合理性。“我们的前见构成了我们的存在……前见实实在在地构成了我们全部体验能力的最初直接性。”[14]前见构成了理解者的特殊视域。带有前见的理解者的当下视域必然会与文本中蕴含的作者原初历史视域形成一定的历史间距。这就需要“在理解的过程中产生一种真正的视域融合”[15]。理解者与文本作者通过不断地对话,进而达到一种视域融合,文本的意义也正是在这种创造性的过程中得以凸显。因而,视域融合“就是存在于一切理解中的应用问题”[16]。这种方式的文本意义揭示是生存论意义上的,即其与理解者的理解始终处于一种绵延的动态生成的过程之中。从这个层面上说,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理解过去意味着把握现在和理解未来。
马克思学说一经诞生,便获得了世界历史性意义。其文本经过秉持不同立场的理解者不同视域的解读,生成了诸多不同的甚至是迥然相异的理解。这些理解者以其“前有”“前见”对马克思文本进行解读,生成了诸如黑格尔主义的马克思、存在主义的马克思等不同学派和各种衍生形态的文本,甚至出现了“两个马克思对立”“马克思与恩格斯对立”等论点。正如米尔斯所说:“人们对马克思的确没有一个统一的认识;每一个研究者必须通过自己的努力去认识马克思。”[17]
现象学家们借用德文成语“朝向事情本身”表达着一种“按事物本来面目”进行理论研究的“求真”的客观态度。胡塞尔认为,自然科学之所以成功,关键在于自然科学家们采信了“朝向事情本身”的科学态度,把他们的理论建立在可靠的事实的基础上;而哲学研究却没有从“被给予的事情本身”出发,总是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前见,缺乏可靠的基础。要做到“朝向事情本身”,就必须把各种先入之见以“加括号”的方式悬置起来,按照韩庆祥等学者的理解,这与我们从实际出发探求真理的“实事求是”的客观原则的思路是一致的。长期以来,来自各种衍生形态的文本的、对马克思学的误解与误读也往往会导致理解者“前见”的生成,马克思学说的本真要义常处于被遮蔽的状态。每当既定的理论内涵不能满足于变迁了的社会实践的需要,学界往往也是“朝向事情本身”,要对暗匿于各种衍生文本的思想深处的理论根基进行理论追问,由此“回到马克思”命题得以凸显。
列宁曾强调:“马克思主义是马克思的观点和学说的体系。”[18]在众说纷纭的情况下,坚持客观性原则,运用“朝向事情本身”的方法,“回到马克思”是切实可行的理路。“朝向事情本身”实际上就是要求摒弃各种前见,以“加括号”的处理方式把各种流行性的意见或传统的定论悬置起来,不带成见地从事情的本源和根本去了解事情的真相。从此维度上看,“朝向事情本身”彰显了实事求是的客观性原则。这种客观性原则在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理解的问题方面的合理表现形态就是“回到马克思”。这个看似令人怀疑的“回到马克思”的标语,可能受到如“原教旨主义”等诸多层面的抨击与驳斥。但就解释学意义而言,它从学理的层面对作为理解对象的马克思学说与理解者对其理解进行了界定,肯定了马克思学说作为理解对象本身的客观性,即具有不依赖于解读者的意义。从学术研究的意义上讲,理解马克思学说的根本目的,就在于理解和掌握其本身存在的、不依赖于理解者的本真意义。当不同的理解者对其理解生成不同的“意见”时,就必须“回到事情本身”,以其本真意义为评判标准。
“朝向事情本身”而“回到马克思”,暗含着一个基本的理论预设:马克思的思想或学说是一个自在性、历史性和确定性的存在。马克思学说存在于马克思的文本之中,马克思的文本具有不因诠释者而改变的自在性和确定性,诠释者应通过对马克思翔实文本进行研究来把握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而不是肆意地改变文本的本真意义而生成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这是“朝向事情本身”所蕴含的马克思学说历史性理解的客观性原则。反过来看,如果说马克思的学说或文本是可以任意界定的存在,那么马克思学说历史性的研究与理解就是既无必要也无可能的事情。同时,“朝向事情本身”而“回到马克思”,把马克思学说还原为一种历史性的存在,把它看作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并置于西方思想史的总谱系之中,还马克思学说以本来面目,也无损于马克思的光辉形象;而这样做,恰恰是学术研究一般原则与路径的遵循,是以公正、理性的态度改变对马克思学说的抽象肯定与赞美。否则,很难想象,从亚里士多德到费尔巴哈,那么多的伟大思想家都对“人的问题”充满了终极关怀却都犯下了极其愚昧的错误,整个思想史是充满谬误的历史,最终只有马克思以真理的终结者的身份出场。通过文本的梳理,我们会发现“事情本身”是:思想史上的英雄们共同为“人的问题”所导引,都以自己的维度进入了问题的讨论,共同创造了一个理性主义的精神传统。马克思也并非天生的历史唯物主义者,他历经坎坷曲折、困顿磨难,才创立了自己的理论体系。大致历程可以总结为:以西方精神传统为指引,马克思在理论探索与政治实践中不断汲取先贤们的精神资源,实现了从黑格尔,经由费尔巴哈,再至新的世界观历史观确立的思想演进历程。因而,马克思的思想或学说无疑是一种历史性的存在。马克思之所以成为马克思,是因为不管其思想如何变化,对人的生存境遇的终极关怀始终是其思想主线和价值目标。正因如此,他在“遇到物质利益的难事”之后,能够完成由“抽象的人”向“现实的人”的转变,最终在人们的现实生活的实际进程中发现了“人的全面而自由发展”的未来联合体的真实性内核,从而以自己的维度在思想史上作出了独特而又重要的贡献。
当然,“朝向事情本身”而“回到马克思”,也不会使所有的解读者对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都会得到完全一致的理解。美国哲学家梅吉尔曾把“对马克思作出所有人都能够接受的解释”作为“当代哲学的主要任务之一”[19]。梅吉尔的主张虽然有着某种浪漫主义的乌托邦意味,但也暗含着这样的事实:马克思的思想存在于马克思的文本之中,诠释者的知识素养、立场、目的、时代背景、与文本的历史间距等因素都会直接影响着对其文本的诠释质量和理解效果,甚至同一文本也会呈现出众多的、声称完全理解了马克思的解释。这就要求“在对马克思学说的解释上,每一种有说服力的解释都必须给出可靠的历史的和文本的依据”[20]。尽管由于前见的各不相同而使不同的理解者对同一文本的理解各不相同,但是任何有说服力的理解都是在对马克思文本翔实研究基础上的理解,看似不同的有说服力的理解必然存在理解的统一性,文本的同一性决定了马克思学说理解的统一性。因而对马克思学说的理解虽然存在一定差异,但是经过反复的争鸣与讨论而达成共识是完全可能的,这个过程就是“朝向事情本身”而发现马克思学说的本真精神过程。显然,“朝向事情本身”,摒弃各种前见,“回到马克思”,在对马克思文本翔实的考证、梳理和分析的基础上正本清源,形成对马克思学说的客观理解不仅是必要的而且是可能的。
从现象学的视域来看,马克思学说具有一定的历史性。故而,对马克思学说的研究必须对其作境缘性理解,即把马克思学说放至其所产生的周遭世域之中。这种理解表征了一种历史主义的态度。特定的历史性考察是认识并把握马克思学说的前提和基础。换言之,在分析、研究其基本范畴、基本观点以及基本理论时,我们应立足于马克思所处的时代背景,注重分析特定的历史条件,综合考察具体的历史前提,全面把握现实的历史联系,不能将马克思学说与其由以生发的周遭世域割裂开,而是要将其中范畴、观点、理论的阐明与具体的历史语境紧密结合,从而更好地把握其思想和精神实质。从这个意义上说,“走进马克思”就是对这种境缘性理解的中国式表达。
“走进马克思”与“回到马克思”是相辅相成、不可分割的内在统一。回到文本的核心要旨就是要把握其本真精神,而要实现这一目的就必须将文本置于其周遭世域之中。同时,将文本置于其特定的历史语境之中,恰恰是为了以其本真精神来把握它。只有将这两个方面统一起来,文本本真精神的解读才能自觉地接受其时代境遇的制约,才能保证其能指与所指的一致性。这样的解读不仅能够展现学说本身的历史性,而且能够成为有实际意义的解读。
通过对马克思学说思想史的梳理,不难发现,现象学所谓的“周遭世域”总是或隐或显地影响着马克思的思想生成。大学时期的青年黑格尔派运动使其《博士论文》呈现为以“自我意识”为本体的理性主义。此后的政治实践活动遇到的“要对所谓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21]动摇了其最初的理论基石;在退回书房考察和研究欧洲各国政治、历史、经济等问题进程中,与费尔巴哈遭遇并借助其人本主义对自身的黑格尔哲学信仰进行了最初的清算;通过考察和参与无产阶级运动,又彻底地清算了自身从前的哲学信仰,并从正面地阐释了自己的观点,从而创立了马克思学说。可见,这种将马克思学说置于其“周遭世域”的境缘性理解可以有助于分清哪些是具有相当长时空跨度的一般原理,哪些是特定历史语境下的具体论断。无视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将其思想与生成的“周遭世域”隔离开来并作教条主义的理解,是马克思学说历史性的误读的重要表现,其结果必然是与马克思学说的本真精神相悖。
境缘性理解要求解读者在马克思学说生成发展的“周遭世域”中弄清其来龙去脉,这就需要革新传统的“从马克思看马克思学说”的理解模式,将马克思学说置于整个思想史之中,实现“从思想史看马克思学说”的跃迁,彻底改变其脱离思想史的状况。有学者对此曾指出:“在对马克思学说之历史性的理解中,马克思的思想史来路和马克思的当代理论效应是同等重要的两个课题。”[22]“从马克思看马克思学说”的理解方式自然存在其合法性,不失为一种直接有效的研究方式。但对这种方式的过度强调,往往会遮蔽与其存在密切关联的思想,马克思学说作为一种已完成了的存在,便拥有了至高无上的话语地位。这种理解不仅难以展现马克思学说更为丰富的思想内容,更难以真正进入其历史性本质。
按照思想史的逻辑,将马克思学说置于更为广阔的人类思想发展的整体境遇中,不仅能够在马克思与以往的思想家的历史对话中更好地把握其时代的精神主题,而且能够改变对马克思学说的抽象颂扬,赋予其更为丰富的思想内容,更加彰显马克思的思想风采和精神魅力。以科学社会主义理论为例,如果“从马克思看马克思学说”出发,在其来源问题上,往往习惯于马克思对圣西门、傅立叶、欧文等人思想的批判继承的理解。如果从思想史出发,更为丰富的内容和思想发展逻辑就会呈现出来。“笛卡尔的物理学与英国的唯物主义”直接催生了法国启蒙主义者的思想,而启蒙主义者的思想又对费尔巴哈唯物主义思想、空想社会主义的生成有着至关重要的影响。马克思曾指出,“傅立叶是直接从法国唯物主义者的学说出发的”[23],欧文、德萨米、盖伊等共产主义者“也把唯物主义学说当做现实的人道主义学说和共产主义的逻辑基础加以发展”[24]。直接将唯物主义推向哲学王座的费尔巴哈以其唯物主义思想深刻地影响了马克思,但他由于没有把感性世界理解为“个人的全部活生生的感性活动”,于是“在共产主义的唯物主义者看到改造工业和社会结构的必要性和条件的地方,他却重新陷入唯心主义”[25]。马克思正是借助于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思想对黑格尔的辩证法进行了改造,并在两大发现的基础上使社会主义从空想变为科学。可见,马克思独特的理论贡献是在续写欧洲思想史的基础上实现的。汉娜·阿伦特对此的评价是比较中肯的:“马克思的源头比他自己感觉到的还要深远”,“如果要评价马克思的话,不能不涉及西欧思想的传统”[26]。
按照思想史的逻辑“走进马克思”,还可以发现马克思与其同时代思想家的对话,从而使马克思学说展现出更为丰富的内涵。按照传统的理解,马克思学说通常被看作是在批判继承先贤思想的基础上生成的。这一理解当然是符合客观事实的,但也会忽略同时代的思想对马克思的影响,甚至对这些思想采取全盘否定拒斥的态度。在思想史上,与马克思同时代的思想家如鲍威尔、赫斯、蒲鲁东等都曾在某些思想方面先于马克思,并在马克思思想生成发展的进程中发挥了极其重要的作用。法国哲学家科尔纽认为,马克思受赫斯的《论金钱的本质》的启发,创立了唯物史观和科学社会主义学说[27]。他早期思想也曾深受蒲鲁东政治经济学影响,曾把蒲鲁东对私有制的批判考察称之为“第一次具有决定意义的、无所顾忌的和科学的考察”,赞扬其成就“第一次使国民经济学有可能成为真正的科学”[28]。随着唯物史观的确立,马克思逐渐与其同时代的许多思想家分道扬镳,并对他们的思想展开了批判。如果仅仅“从马克思看马克思学说”,往往会得出“他们的思想不过是马克思批判的对象,也是完全错误的”结论。其实,这种理解并不符合“历史的现实”。思想史是思想的战场。马克思正是在思想史的战场上与其他思想家的思想相互交融碰撞的张力中汲取了他们思想的合理要素,才创立了自己的学说,从而成为马克思。
从思想史的理论进路来研究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能够比较清楚地把握马克思学说的发展历程。西方某些学者制造的“两个马克思对立论”,曾在学界产生过较大的影响。其赞同者观点也不尽相同,甚至各执一端:要么抬高其人道主义思想而否定历史唯物主义思想,要么就以所谓的“科学时期”的思想否定其早期思想;但两者的共同之处在于人为地制造出马克思学说发展历程的“断裂”。而批判者似乎又走到了另外一个极端,他们的批判往往给人一种“马克思的思想是一贯正确”的误解,仿佛马克思先天就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无论是赞同者抑或是批判者虽然在价值立场和观点上貌似截然对立,但其共性问题在于缺乏历史主义的态度,没有对马克思学说进行历史性的理解,即没有将马克思学说的创立与发展看作一个动态的演进历程。
马克思的思想确实经历了一个由所谓“不成熟”走向“成熟”的发展过程,因而承认不同时期马克思的思想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并无不可。因此,认为马克思思想一贯正确的理解,无疑是一种教条主义的态度,也不符合客观事实。但就其赞同者的观点而言,都人为地割裂了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纵观其思想发展历程,可以发现,马克思虽然经历几次重要的理论转向,但在思想历程中始终贯穿着一条主线,即对人的生存境遇的终极关怀。正是这条主线推动着马克思的思想由所谓的“不成熟”走向“成熟”,成为马克思学说得以确立的思想生长点。无论是其《博士论文》中“定在中的自由”、遇到“对物质利益发表意见的难事”而对黑格尔法哲学的批判,还是由于参加无产阶级实践而提出“共产主义原理”,对社会现实的关注与人的生存境遇的终极关怀始终是马克思思想演进的主线。循着这条主线,马克思学说便以一种历史性的过程呈现出来。由此也可以确认,马克思即便是思想“不成熟”时也是同一个马克思。
伽达默尔认为,在理解的过程中存在着两种视域:一种是文本生成的特定历史视域,一种是理解者理解文本的“当下”视域。他认为:理解绝对不能脱离文本的历史视域,否则蕴含于理解对象之中的真正的质性就无法彰显出来,即“历史理解的任务也包括要获得历史视域的要求,以便我们试图理解的东西以其真正的质性呈现出来”[29]。但他也不赞同传统诠释学的抵达文本的抽象“同一性”理解。在他看来,理解本身就内在地蕴含着应用性,理解的应用性是贯穿于理解过程中的不可或缺的重要因素。“理解乃是把某种普遍的东西应用于某个个别具体情况的特殊事例。”[30]由此可见,他主张理解的多元性,其多元性源于理解者诠释学语境的特殊性。在他看来,真正的理解活动就是两种视域的相互交融,是主体与客体、历史与现实之间的共时性对话与思想交汇,但思想交融又总是与“人的生活世界”“实践理性”紧密相连[31]。因此,理解的价值旨趣就在于以“当下”视域具体实践诠释学语境对文本进行解读,由此生成新的理解和文本意义。
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理论为理解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提供了一个崭新的理论视角。恩格斯曾指出:“每一个时代的理论思维……都是一种历史的产物,它在不同的时代具有完全不同的形式,同时具有完全不同的内容。”[32]可见,马克思学说不仅表现为一种自身存在的历史性,而且还以“在不同时代具有完全不同内容和形式”的历史性架构呈现在我们面前。马克思学说虽然是特定时代的理论结晶,但与其他思想家不同的是,尽管世界已经发生了历史性的巨变,但他仍是具有跨时代意义的、最具影响力的思想家,他的思想依然在场。这是因为:一方面,当今依然处于马克思学说所揭示的时代,他所揭示的社会基本矛盾依然存在,所要解决的问题依然是当今时代的根本问题。另一方面,其思想是面向实践的,必然会随着实践的发展和时代的进步而焕发出强大的生命力。恩格斯曾指出:“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是任何坚定不移和始终一贯的革命策略的基本条件;为了找到这种策略,需要的只是把这一理论应用于本国的经济条件和政治条件。”[33]如果从视域融合的维度来观照,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正是其文本的历史视域与不同国家的传统文化与具体的实践下的“当下”理解视域相融合的结果。正是马克思学说的后继者不断将其理论与本国具体实际相结合,不断生成新的理解和新的思想,这种学说才具有了历史穿透性,进而产生了众多的马克思学说的“当代”形态。从这个意义上说,无论是列宁、毛泽东等马克思主义者将其基本原理创造性地运用于本国实践的创造性发展,抑或是卢卡奇等西方马克思主义者思索西方社会主义道路的另类解读,都达到了一种“视域融合”,彰显了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
就新时代的中国而言,如何实现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理解特别是对其历史性进行时代的阐释也是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伽达默尔的“视域融合”理论给我们提供了一个重要的借鉴。按其理论,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理解的展开逻辑如下:以文本的历史视域将马克思学说的“质性”呈现出来,这是马克思学说历史性理解的前提和基础。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理解或文本的历史视域解读的根本价值在于为新时代的伟大事业服务。因此,实现文本的历史视域与伟大实践的“当下”视域融合,在实践的基础上创建出能够助力于伟大事业的新的意义,则是当前马克思学说历史性理解最为关键的问题。
党的二十大报告所提出的“开辟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新境界”[34],从归根结底的意义上说,就是马克思学说历史性理解的时代呈现。如果从现象学的维度加以观照,这也是一种由“视域融合”而生成的理论景观。马克思主义中国化时代化的根本价值旨归在于实现马克思学说的基本立场、基本观点、基本方法在中国的民族化、本土化、时代化,从而创生出能够更加有效地指导实践的新思想。在马克思学说的“中国化、时代化”诠释学语境中,固然存在着马克思学说文本的历史视域,但中国的知识分子是以中国社会实际的“当下”视域来理解、选择和运用马克思学说的,是对马克思文本的中国的文化与实践的诠释,并力图将其融入中华民族的社会生活实践之中。通过视域融合,不仅实现了内蕴于经典文本之中的马克思主义的基本立场、基本观点与基本方法同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而且实现了马克思学说同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相结合。理解的“应用”是阐释马克思学说的根本目的和内在动力,理解和阐释无非是基于实践活动需要而引发的一种观念活动。由于时代主题和实践活动的诠释学语境的变化,“马克思主义这一活的学说的各个不同方面也就不能不分别提到首要地位”[35],也使马克思学说在中国化的进程中呈现出独特的历史性景观。
综上所述,把作为研究对象的马克思及其学说还原为一种历史性存在,“朝向事情本身”,遵循学术研究的一般原则和路径,不预设结论,悬搁评判,通过文本的精致解读,客观地接近马克思的精神世界;进而对马克思学说作“境缘性的理解”,把马克思学说视为人类思想史进程中的一个历史性图景,准确地理解和把握马克思学说的本真精神与历史性本质;最后,通过视域融合,探寻马克思学说与当下社会现实的内在关联,在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研究的基础上延伸出其当代意义。这种现象学的方法确实为马克思学说的历史性之理解提供了一种较为可行的研究的致思路径。需要指出的是,仅以某个或数个西方现象学代表人物的思想观点为理论前提,我们无法得到具有强大信服力的结论。唯有整合已知所有现象学大师的思想结晶,辩证地吸收其合理内核,大胆地超越其“提供思想资源”的价值界定,才能生成对马克思学说的别创一格的全新的解读模式,进而推进马克思学说历史性理解的研究视域创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