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宇欣
张大磊
2023年初播出的《平原上的摩西》是很典型的张大磊作品。共6集,每集超过一小时,顺叙一个虚构城市青城(原型为内蒙古呼和浩特市)从1980年代到21世纪初发生的故事,主角为经历时代变革带着创伤生活的庄德增、傅东心、庄树一家人,以及几桩命案。罪案占比不大,人们在此地的日常占据主要篇幅。
2017年,《南方人物周刊》第一次采访张大磊,那年他的电影处女作《八月》全国公映。这部自传式电影筹备花了四年,他那时形容,搞创作像是治病,不能不治。片子拍得很厚,剪出来很薄,就是1990年代初青城少年张小雷一家度过的一个夏天。
“自己写,自己剪,跟自己交流,安静感受。”这是张大磊的创作方式,到了《平原上的摩西》(以下简称《摩西》),还是如此。这是他第一次拍剧,也是第一次有编剧团队与他合作。一次编剧会上,有人在黑板上写公式,指出到某个时间点需要出现事件。张大磊意识到自己不想把事情想得太明白。感性的东西都量化、说清了,还有意思吗?
拉扯了三年,最终张大磊没有妥协。又一次会上,他听不下去拍桌子走了,后来又回去,跟制片人说,要不自己再写一版。
《平原上的摩西》改编自双雪涛的同名中篇小说。双雪涛以多视角叙事,讲述了沈阳一桩出租车司机被杀案背后的人和事,带有浓重的国企改制后的东北底色。主要角色、命案的曲折,张大磊遵从原著,但他把故事发生地由东北改为青城,贴近他的家乡呼市。比起小说,剧里添加了很多边角料、“无效信息”(张大磊自己的话)。比如主角庄德增、傅东心的婚礼上,厨师在打盹;再比如老同事多年后一起吃涮肉,喝得面红耳赤,唱王洁实谢莉斯。
张大磊和他的朋友都说,他电影、电视剧里的人有他的影子。
张晨比张大磊大6岁,是少年张大磊玩乐队时认识的,在《八月》里演张小雷的爸爸晨哥:晨哥在电影制片厂当剪辑师,在国企改革浪潮里,有人被开除了,有人扶摇直上,晨哥反应总要慢一拍,说,我觉得挺好,凭本事吃饭。
“他不聪明,甚至有点儿笨。他不会把事情想那么复杂,但事情就是那么复杂。他各种事情都处理不好。”张大磊总结。《摩西》里张晨演的警察赵小东也这样。警队的师父死了,他颓了十几年,想破案,不得法;人际关系紧张,婚姻破裂……
“中国人解决问题需要特别多的周旋、协调、平衡,从头到尾赵小东都不太会解决问题,办案子也没有特别巧妙的东西,你甚至感觉这太土了。”张晨说,“我觉得他(张大磊)特别像赵小东这个人物。这个时代,大家都想做那种特别机灵、特别有能力、解决问题不在话下的人,赵小东这种人笨拙,劲也使不到点上,但是一个特别好的人。”
《八月》的片场,张大磊与张晨、孔维一讲戏
《平原上的摩西》,张大磊与童年庄树、童年李斐的演员讲戏
张大磊交朋友、拍电影,来来去去身边都是熟悉的人。
《八月》的制片人张建是张大磊的高中同学。拍《八月》,张大磊让张建客串台球厅老板。《摩西》第二集,街边卡拉OK,一个女人在唱《雪在烧》,那是张建的妻子。他们中学时就这样,在街边卡拉OK,唱港台歌星的老歌。
《摩西》在呼市放过一场,张建他们听着银幕里很土的呼市话,感觉特逗,“大家都会看到自己,或者说,那不是谁谁谁?”
张大磊还有个习惯,从拍《八月》开始有的。他看好多电影里的功能性人物,“出来,干了一事走了”,觉得不舒服。他认为每个人都得有自己扎实的生命线。
所以张大磊生活中的人成了这部电影里的人,这部电影里的人又成了那部电影里的人。比如,《摩西》里,中学生庄树从补习班逃课,在自行车棚遇上一个背吉他的长头发男生。庄树叫他小雷。小雷来自《八月》,“也是一逃课的少年,我觉得他俩是气味能相投的。”张大磊说。
以后设的视角看,因为那些反复出现的人、地点,张大磊好像搭建了一个虚构的宇宙。“倒不是说我去编织,或者是推着、拱着他们汇合,我是后来慢慢发现,他们本来就应该是这样的关系。反正我的片里这一类人肯定还会有。既然都有过了,就继续让他们来就可以了。”
张晨演的晨哥和赵小东——他还是短片《下午过去了一半》(2020)、《我的朋友》(2022)里的晨哥——算是明线,其他许多算暗线,一晃而过,观众不容易发现,别人不问,张大磊也不说。
采访时我提到很喜欢《摩西》里的一个串场角色:多年后,几桩命案调查即将水落石出,青年警察庄树揣着跟自己一起长大的女同学李斐的日记,不得不面对这些命案可能与最亲密的朋友相关这一残酷事实。他垮着脸到一个烧烤摊子,老板递给他一瓶酒,操着荒腔走板的粤语安慰他,失恋了也没关系。
听到我提这个,张大磊眼睛顿时一亮,说这是他刚毕业回国参加电影厂剧组认识的场工,“我写到那儿,就自然出现了这么一个烤串的人,像是庄树生命里的精灵,没有任何铺垫就出现了,好像你干啥我都知道。”
《摩西》剧本改到最后一稿,张大磊带着美术指导兰志强回呼市勘景,俩人也是多次合作了。张大磊列了个单子,二十七八个地方,挨个看,他觉得这些地方应该都在,但都沒了。
《八月》《下午过去了一半》《我的朋友》《摩西》,都发生在青城。张晨记得,拍《八月》时他们带设备进老小区,老居民问,这么烂的地方,来拍啥?到《摩西》,在小平房拍1990年代的戏份,那儿的人还是说,为啥要来拍这种地儿?“很有意思,大家觉得老旧的东西没有价值,不觉得这种时代感是珍贵的。我开始也质疑,为啥选一个破烂地方拍这样一个东西。我用了很多年才慢慢感受到大磊作品里这种迷人的地方。”张晨说。
张大磊的所有长短片作品,外加《摩西》,都发生在1990年代到21世纪初。“其实对我来说并不是历史、时代的问题,是审美问题。哪怕现在的事,我更愿意把它装到那个容器里,有1990年代的种种质感。它必然有点奇怪,有点疏离。但只能是那个样子,这就是风格了。”张大磊说。
看完《摩西》文本,兰志强确定工作的核心是,体现时代的弧光。一是要体现时间本身的变化;第二,“在时间的巨变中到底什么不变。”
有一些在不同年代反复出现的、从始至终没有消失的地方,公安局的会议室、紫罗兰酒吧、青城公园、孙氏诊所,就是锚点。“哪怕你把周围全抹掉了,但总有东西在标记过去的时代。”兰志强说。小时李斐和爸爸李守廉去孙氏诊所打牌、吃西瓜,电视上在播歌唱比赛,青年警察赵小东唱《鸽子》。多年后,赵小东和庄树坐公交,赵小东听到诊所放《鸽子》,下来。地名、公交站名,还跟从前一样,但环境完全陌生,只有诊所的牌子还留着,搬到院内,小孙代替了老孙,“恍惚感极强烈。”
时代的变与不变最终要作用在个体身上。“每个时代造成的一些创伤,到底能不能抹掉,能不能遗忘?最后的结论,(我认为是)不会被抹去的。”所以兰志强的创作方式,是贴着人物走,由人物来做美术。
庄德增曾是时代的弄潮儿,在国企改制后开烟厂,当老板。“实际上他某一块内心时间就停滞在‘文革那时,他不停折腾,换房,永远摆脱不了原点。”儿子庄树从警校毕业了,妻子傅东心回爸爸家住了,庄德增独自在家,兰志强设计,让庄德增把枕头被子铺在客厅沙发,茶几上杂物堆满。“你从那种丰富中能看到一种空,他在这个时代的困惑其实越来越放大,他没有抓手,就像溺水的人。”
兰志强和张大磊第一次合作是《蓝色列车》,他们虚构的另一个地方叫库村——《摩西》的最后,傅东心离开家,要去的也是库村。
2017年,兰志强做美术的《暴裂无声》上映,张大磊通过导演忻钰坤联系上兰志强。兰志强看了《蓝色列车》的剧本——在监狱里待了20年的老马被放出来,回到曾经的城市,家已经被拆了,建起高楼;爱人也没了踪影;故事开始。
“这辆蓝色列车既是开往过去,又是通向未来,它的时间、空间是架空的,它有可能是中国,也可能是朝鲜、俄罗斯、苏联。”兰志强讲自己的美术概念,与张大磊一拍即合。
他们到俄罗斯勘景。张大磊曾在圣彼得堡影视大学留学。从绥芬河那边入境 ,坐中巴去海参崴,然后去乌苏里斯克(双城子)、哈巴罗夫斯克(伯力)。兰志强后来才知道,刚入境在中巴车上,张大磊坐前排,就用衣服包着脑袋偷偷落泪。
兰志强到了哈巴罗夫斯克很兴奋,像是看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底色上贴了一点现代的东西。最后《蓝色列车》是在这里拍的。
张大磊给观众留下的印象是,作品拍的都是自己的经历、记忆。“我之前也很担心自己的经历、记忆拍完了怎么办?但后来我放松一些了。每一部作品里的每一个人都在启发我。我不是活在呼和浩特我张大磊的生活里面,我的记忆不止于此,我的历史不止于此,我的记忆和历史慢慢到了青城、库村里,不断有新的人物碰撞,变得更真实更完整。”
这么些年,张大磊的电影慢慢成型。有的作品下边的评论说,这一看就“太张大磊了”。“这个型未必是我的,有侯导的、考里斯马基的、伊日·门泽尔的型,也好也坏,就成了一种舒适区,我们老谈舒适区就会让人不进步。但是我总觉得,一定要进步吗?技术可以进步,但是审美和观念我可以不进步。”
张大磊的第二部长片《蓝色列车》目前尚未进入发行阶段,2020年秋天在平遥影展首映,豆瓣开分低于6分,评论两极分化。一种说,导演起码没有重复自己,一种不成熟但新的东西出现了;另一种说法是,“这步迈大了,露怯了,看来还是只能停留在自己的世界里。”
张大磊自己觉得,他的表达是足够真诚的,但也许还是不够真诚。《蓝色列车》有浓厚的考里斯马基的气质——张大磊喜爱这个擅以冷幽默拍平民生活的芬兰导演——剧本架构、人物呈现,都是考里斯马基式的,片子应该节奏严谨、信息集中,“我觉得他好酷,我也要去耍酷,或多或少有一种刻意的模仿,但后来拍着拍着我又回到了自己的惯性调度、任由他们在时间里面折腾的方式。它完全松散开了,对观众来说,无效信息就会大量出现,必然会出现问题。”
《蓝色列车》片场
2023年北京大学生电影节,张大磊被选为“青年影像推荐官”,他想来想去,分享两点感受。第一,要真诚地面对自己;第二,拍自己相信的电影。“你明白自己喜欢什么样的、是什么样子的,然后就认。不用去耍酷。”
《蓝色列车》之后,短片《下午过去了一半》又回到青城,拍的是长大后的小雷,在出国留学的前一天下午和爸妈去看姥爷,获得了柏林国际电影节短片银熊奖。“肯定是有局限性的,但在自己的局限性里面去闪展腾挪,其实没啥不好的。”
2016年,那时是FIRST影展策展人的高一天看第10届FIRST影展报名影片,看完《八月》,正好天亮,他心里有种特别的安宁感,盯着床边的绿植上的一滴露水发了好一会儿呆。7月,高一天在影展上第一次见张大磊,张大磊带了一背包草原白酒,人和现在没有区别,“就一样的穿着,背一個旧旧的包。”
在FIRST的最后一天,张大磊听台湾制片人黄茂昌建议,赶末班车报名了金马。于是,那年的台湾电影金马奖,《八月》拿了最佳剧情片奖。庆功宴上,导演侯孝贤带着跟自己多次合作的录音师杜笃之、摄影师李屏宾、剪辑师廖庆松来给他们敬酒,说了些话,大意是,第一部片子给了你们这样的嘉奖,是为了让导演出来,也希望你们能继续干这份职业。张建那时说,自己还没想好要不要继续,侯孝贤说,身后的老头都跟自己合作四十年了,这是可以长期稳定做的工,张建特感动,哭了。张建、张大磊又一起做了《蓝色列车》。
再到2023年年初,《我的朋友》入围柏林国际电影节短片单元;《平原上的摩西》入围了剧集单元。
为了工作和家人,张大磊如今住在北京。在北京生活到底该是啥样?他还没找到。焦虑有时突然来袭,他莫名其妙紧张。偶尔有回到过去的感觉,一个晴好的春日,他去幼儿园接儿子,走过一个老小区,就像自己童年时找玩伴一样,儿子过去跟街坊挖土玩泥。但很快,他们得回家了。
在张大磊的印象中,小时候都是塔可夫斯基《压路机和小提琴》里那样的雨后晴天,小男孩在路面跑过一个个水洼。他父亲在内蒙古电影制片厂任剪辑师,厂里大家各司其职,做自己擅长的事,有的拍文艺片,有的拍喜剧、武打片。张大磊家俩屋,他住一屋,电视在他爸妈住的那屋,那也是客厅。放学,家里一屋子人,看《菊豆》的翻录录像带,讨论手法。有时候,这家和那家站在各自的阳台上聊,楼下谁路过听到就不走了,自行车一停,加入进来。
内蒙古电影制片厂放映厅拆除的那天,张大磊和发小们在放映厅外合影
张大磊不想长大。庄树长不大。小说中,多年后李斐与庄树在人工湖上相见,人事全非。张大磊被刺痛。“并不是改革,或者是人的命运漂浮,没那么大。”着手改编的早期,张大磊就知道,故事发展到结尾,一定推向“两个人不可逆转的距离,人不可逆的成长”。
张晨在《摩西》里头找到了他留恋的时代质感。“那个时代大家刚刚开始有简单的物质意识,内心有落差感,但人与人之间没有那么深的芥蒂,很多话还可以说得出来,好多情感还可以流露。当你特别落寞、难受的时候,你需要的温暖别人是愿意给你的。但再往后逐渐变了。”现在,“反而内核有点塌缩,精神的衰老感变得特别强,越来越接纳社会和体制的塑形。”
《我的朋友》故事发生在1990年亚运会结束的第二天,大熊猫盼盼的雕塑被拆除。那还原了张大磊少年时的失落伤感。“万万想不到如此大的盛会,那么轰轰烈烈,每一个人都投入其中,突然一下就过去了,像没发生过一样。”
“他就一直活在80年代末90年代初,2000年之前的世界里,人挨人肉挨肉有真实的情感。”张建说。
2015年,《八月》做后期阶段,张建到张大磊家住了几个月。张大磊每天起床做早餐,练琴,写剧本,带相机出去拍东西,回来剪,周而复始。张建看张大磊在圣彼得堡学电影时拍的视频日记,街边俄罗斯老头老太太遛弯跳舞,逐渐咂摸出凝视感。
然后张大磊将《八月》投了FIRST。原本影展提供4个人的机票,后来换成了十多个人的火车票,包括张晨、张建、张大磊、其他主演及各自的家人。他们从呼市坐火车去西宁,热热闹闹。
准备盛装,走红毯,都是第一次,跟玩儿一样。《八月》提名了6个奖。按常理说,得拿一两个。他们那時候不知道这个规律,觉得无所谓。最后真的一个奖也没得,他们还真的挺失落。
那天从颁奖的青海大剧院出来,下着小雨,张建说,大家手拉手哭。过个地下通道,斜对面的索菲特酒店里如往年一样举办庆功宴。张大磊没有表现得很悲伤,他说,他也是硬撑着,和各种新认识的人喝草原白。
张大磊
生于1982年,内蒙古呼和浩特人。长片处女作《 八月》( 2016) 获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奖;短片《下午过去了一半》( 2020) 获柏林国际电影节银熊奖短片评审团奖。2023年初的柏林国际电影节上,剧集 《平原上的摩西》 和短片《我的朋友》 分别入围剧集单元和短片单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