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灵玥 高菲
“他者”这一概念最早在柏拉图的《对话录》中曾被提及,而后黑格尔和萨特进一步发展了这一理论,他们都强调了“他者”对于主体“自我意识”形成的重要意义。“他者”顾名思义是与“自我”相对的概念。学者张剑认为,“‘他者’指自我以外的一切人与事物。凡是外在于我的存在,不管他以什么形式出现,可看见还是看不见,可感知还是不可感知,都可以被称为‘他者’”。[1]“自我”通过“他者”能够更好地建立自身形象,在双方的互动探讨中共同追寻文化交融的意义。然而,在当前的国际环境中,西方发达国家拥有经济与信息资源优势,在一定程度上掌握着国际话语主导权,并且由于东西方文化差异带来的传播隔阂,中国长期处于弱势地位。尽管我国近年来一直在积极开展中外合拍纪录片跨文化传播的尝试,并且采用了不同于自我言说的“他者”视角,但是长期固守一套“外国人游中国”的叙事模式,并且为了文化层面的“求同”经常在题材选择上自我“他者化”,即选择一些中国故事中偏向猎奇的、迎合海外受众对“神秘东方”认知的题材。这种行为是否会加剧“他者”对我国的刻板印象甚或导致“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进入疲软状态?要了解“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跨文化传播过程中可能存在的问题,需要对其发展历程进行梳理。
萨义德认为,西方国家眼中的东方并不是建立在真实基础上的,而是西方学者和民众陷于认知者本身的历史文化、思维模式和已有观念中想象而成的“他者”。“造成‘我者’与‘他者’形成的核心问题是跨文化交际中的认知不对等情况”。[2]虽然“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中仍不免存在西方对中国的刻板印象,但客观来说,其发展确实为调节跨文化认知的不对等作出了一定的贡献。通过梳理“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的发展历程,能够清楚地看到我国同他国之间文化的交流和碰撞。
“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的起源。“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并不是近年来新兴的合作样式,第一部可以追溯到上世纪五十年代由苏联导演瓦尔拉莫夫指导中苏合拍的《中国人民的胜利》。到改革开放初期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第一部中国与日本电视台合拍的大型纪录片《丝绸之路》(1980)取得了巨大的成功,正式拉开了中外合制纪录片的大幕,它为中国的纪录片在拍摄方式和叙述观念上与世界水平接轨发挥了关键的作用。而后,《话说长江》(1983)《大黄河》(1986)《望长城》(1991)等诸多经典之作如雨后春笋般盛行起来。值得一提的是,《望长城》虽然依旧采取了格里尔逊式的叙事模式,却加入了主持人“走进长城、走进历史、走进生活”的创新,以长城为媒连接人与文化作为纪录拍摄的重点。[3]这一历史时期,中日建交并缔结《中日和平友好条约》,因而同时期的优秀合拍作品几乎都是与日本合作,尽管有“他者”的加入,但实际上并没有走出亚洲,迈向世界。
“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的转向。进入新世纪以来,尤其是2010年以后,中国综合国力日益增强,硬实力的提升需要与之匹配的国际形象。被誉为“国家相册”的纪录片在传播中国文化、塑造国家形象方面有着天然的优势,在兼具艺术性与思想性的同时,纪实性成为了关键一步——以典型性的真人真事为载体,对新时代的中国风貌进行跨文化传播。CCTV和BBC 联合摄制的《改变地球的一代人》(2013)以及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与美国国家地理频道联合摄制的《秘境中国——天坑》(2013)将中外在纪录片拍摄方面的合作再次推向高潮。在此之后,中国五洲传播中心和BBC 合摄的《中国新年:全球最大的庆典》(2016)以及英国历史学家迈克尔·伍德联合“解读中国”工作室共同策划拍摄的《中国改革开放的故事》(2018)虽然以中国历史文化相关内容为大切口,却选择了聚焦中国普通人,从小人物出发追溯中国历史和文化。中央广播电视总台欧洲拉美地区语言节目中心联合外籍主持人奥利弗共同制作的系列纪录片《我的新疆日记》(2020),从奥利佛视角出发,在旅行中探索真实的新疆,平和、理性地展现了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成立65 周年以来发展成就的全貌。镜头聚焦普通新疆人,内容丰富且有温度,使新疆的鲜活形象跃然于画面之上。这一时期“他者”视角合拍纪录片的拍摄对象不再局限于宏观的国家或者历史文化的话题,而是将视角转向普通人,拍摄他们的生活状态,弥补了早前小切口、小人物视角的缺失。
“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的现状。近几年来,在中国文化“走出去”政策的支持下,在跨文化交流日益深入的大环境下,“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的拍摄制作呈井喷式发展。BBC 和CCTV 联合摄制的《杜甫:中国最伟大的诗人》、五洲传播中心和美国discovery 联合制作的《运行中国》、央视纪录频道与新西兰合拍的《大太平洋》等有口皆碑。与此同时,合拍的渠道也变得更加多元化,不再局限于电视台等传统媒体,腾讯视频、优酷视频、哔哩哔哩等新媒体平台亦加入其中。其共同的叙事策略开始被广泛采用——由出镜主持人担当叙述者。当下,“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几乎都会设置主持人一角,一般都是由联合制作国的知名专家担任。在纪录片《运行中国》中,美国人丹尼·福斯特以主持人的身份出镜,第二人称视角的方式讲述他深入中国的所见所闻,通过镜头的连接与观众直接对话,拉近双方距离,增强代入感与共鸣性。这也成为了近年来“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的重要创作模式。然而,对此创作模式的大量复制也使得“他者”视角的中外合拍纪录片愈发陷入叙事窠臼,“换汤不换药”的呈现方式使观众产生审美疲劳,难以再上一层楼。
过分求同的自我“他者化”。上文谈到,“他者”与“自我”是相对的概念,西方人认为“自我”以外皆是“他者”,所以“他者”这个概念实际上暗含了西方中心的意识形态,而自我“他者化”也暗含着对西方中心价值理念的顺从。“化”放在名词或形容词之后,表示转变成某种状态或性质。因此,所谓自我“他者化”,就是将独立的“自我”自发地转化为“他者”,将自己的形象塑造成符合西方人眼中东方的样子。在“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中,过分地迎合西方的猎奇心理,将我们的故事自我“他者化”,更易加深海外受众对中国的刻板印象。自我“他者化”对于长期的跨文化传播活动来说是不利的,为“求同”而一味地寻求最大公约数会丧失自身的文化特性和民族价值观。
有学者指出,“当下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倾向于寻找陌生化题材,适度的陌生感形成的好奇和悬念能推动跨文化传播的顺利进行”。[4]以跨文化传播为目标的纪录片主题应尽可能地发掘中国丰富多样的自然风貌、民俗风情和民族特色,以满足不同文化受众的需要。在不断发掘新主题、增强国际吸引力的前提下,要注意在纪录片拍摄过程中应体味和挖掘民族文化和传统文化的深刻内涵,力求体现丰富多样的中国故事、中国形象,展现中国特有的诗意画意,避免将其表面化、庸俗化。
题材选择单一化。纪录片的题材内容是其能否吸引观众注意的关键因素,同时也是文化内涵的表现形式。因此,好的选题是好的纪录片能够被呈现的第一步。近几年随着国家层面对纪录片的重视和纪录片受众群体的拓宽,国内制作播出的纪录片可谓百花齐放,大量国产纪录片在题材选择上从宏大题材到生活百态,可以说包罗万象,总是带给观众意想不到的惊喜。然而,对比本土纪录片,“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的题材选择略显差强人意。2013年由中央电视台纪录频道与美国国家地理频道联合摄制的纪录片《秘境中国——天坑》聚焦华夏大地充满各种坑洞的风景奇观,展示了“天坑”的种种奇景,讲述了Darryl Granger 教授团队深入探寻其背后谜团的故事,一经播出就吸引了中外大量观众的目光并引发热议。5年之后的《极致中国》仍然是以极富中国之美和人文特色的山水秘境为主取景拍摄,以探险的方式带领观众领略独特视角下极致的中国美,题材与之前大同小异,虽然加入了多重拍摄手段和高科技制作技术,却没有本质上“再上一层楼”的突破。改革开放40 余年的变迁,中华民族悠久的传统文化,20年脱贫攻坚的历史创举等国家宏观层面的题材被反复呈现,改变的只是从原先空泛的“云端”叙述变成了普通小人物的故事。尽管我国不断拓展合作对象,但仍然难逃题材单一的窠臼,所谓的“陌生化题材”也是在这些反复讲述的宏观领域之下寻找一些小众的、陌生的视角,而非挖掘新的方向。《运行中国》《极致中国》《智慧中国》模板化的片名、大同小异的叙事框架使得当下“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的跨文化传播后期乏力,出现疲软态势。
叙述方式模板化。“重人文轻自然,重形象轻实证,重想象轻踏勘是中国传统文化思维的若干特征。与之相反,西方文化对自然、实证、探险等则较为侧重”。[5]鉴于中西两种不同的文化思考方式,“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大都会设置一位来自其他国家的主持人,以其在场化的叙事方式呈现出他们在中国的所见所闻。这种在场化的叙述不仅缩短观众与纪录片之间的距离,而且能够营造出“我与你二人的对话感”。主持人参与到影片的拍摄中,兼具介绍者和采访者双重身份,既能发表个人观点,又能激发采访对象表达见解。根据学者总结的公式:“信息+信息传递者=距离。信息量越大,传递者越少,距离越近。”[6]因而,纪录片讲述过程中景别的不断递进,由全景到特写的推进,观众跟随者摄像机的移动走进了影片本身,大大拉近了讲述者与倾听者之间的距离,画面内外的人们仿佛一起沉浸于故事的讲述中。这本来是“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跨文化传播中的独特优势,然而,大量纪录片无论是何题材、是何内容都采用模板化的叙事方式,长此以往终将失去对受众的吸引力。跨文化传播的纪录片在叙事方法上需要不断创新,而不是一味地照本宣科复制同一套模板。除了叙述形式模板化之外,众多纪录片还反复拍摄同样的中国特色元素符号,如汉字、戏曲、具有代表性的地标建筑、旅游景点之类的元素、民族节日、风俗习惯等,春节、京剧、故宫已经成为纪录片影像中的“常客”,而一些小众的内容却无人问津,这一内容符号选择的模板化无疑也是加深对华刻板印象的原因之一。
探寻文化认同的“最大公约数”。人类共通的情感无疑是激发中外受众共鸣的不二之选。爱情、亲情、友情、爱国之情、逐梦之情等情感是人类共通的,任何国家、任何文化、任何制度之下的受众都有。只有真实地选取故事内容、真诚地讲述人物故事、抒发真挚的情感,才能使国内外受众感同身受。比如2022年的热播剧《人世间》,群像化的方式讲述了十几个平民子弟五十年时间里跌宕起伏的人生故事,以小人物的成长折射出二十世纪六十年代末到现如今这五十年间中国发生的变化,是一部典型的中国题材现实主义影视剧,却在世界范围内广受好评和追捧,播出一个月就被迪士尼购买了全球版权。其最大的原因就是剧中所展现的爱情、友情、亲情、官员对百姓的关爱和人民对国家的感情使受众产生了共鸣,并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让海外受众了解了中国的变迁。
丰富题材选择。要想全面提升“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的跨文化传播作用,就必须发挥该模式的最大优势——将本土化内容的呈现与国际化思维有机结合。不再局限于传统文化中曲高和寡的部分,而是不断拓宽主题、发掘文化的独特内涵,用纪录片来表现我们的自然风貌、民族文化和民俗风情,力求把中国真实、全面地呈现给全球观众,以满足全球观众的多元化文化需要。
近年来我国本土自制的纪录片如《舌尖上的中国》《风味人间》等优秀作品,以视觉盛宴的呈现,通过食物串联起了“古今”与“中外”,实现了不同文化的沟通交流,不仅在国内广受好评,在国际市场也收获了大批观众的喜爱。虽然这些作品属于本土纪录片,但这类主题确实给了“他者”视角纪录片跨文化传播一个选题方向——美食。人类对于美食的探求是不分城市、不分国界的,去任何一个地方旅游品尝当地美食都是必然之举。以微观层面的美食作为切入点,结合“他者”视角,以食物为点连接中华文化之面,应该是一个不错的尝试。
创新叙述视角。叙述视角的创新可以从外在和内里两个方面去考虑。上文提到,纪录片叙述的模板化包括叙述视角和内容符号两个方面。从叙述视角来说,一是旁观的叙述者,也叫“第三人称”视角,即叙述者处于全知的“上帝视角”;二是在场的叙述者,也叫“第二人称”即当下“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常用的叙述视角;三是孤独的叙述者,即第一人称叙事,从“我”的角度去叙述事件的过程,叙述的眼光往往较为主观,大多运用其他生物的拟人化手段展开,例如《帝企鹅日记》《孤山路31 号:草木记》。这三种叙述视角为创新“他者”视角中外合拍纪录片叙述视角提供了参考。“他者”可以不局限于人类自身,那些在华的他国文物、建筑等都可以纳入考虑范围,使用第一视角拍摄,以拟人化的手段来讲述它们眼中的中国故事,为“他者”提供另一种独特的视角。
从内容符号上来说,各地的方言、美食、独特的民族服饰、民族音乐等都是可以叙述的内容。除了挖掘传统的内容之外,时下的热点也是另一个突破的方向。可以在合适的时机制作上映纪录片,展现中国特有的元素符号。比如2022年北京冬奥会以国宝大熊猫为原型的吉祥物冰墩墩以及冬残奥会以红灯笼为原型的吉祥物雪容融,不仅融合了冰雪和可爱的形象特点并寓意着健康、纯洁、光明、温暖、喜庆,更是十分具有中国特色,一发售即受到国内和国际民众的热烈追捧,甚至一度“一墩难求”。人们在喜欢这些吉祥物的同时,也会了解其背后蕴藏的内涵和象征意义,从了解到接受再到认可,最后产生情感共鸣。表现国际盛事的纪录片若是从这样的叙述视角出发,就可以更好地宣扬中国的理念和文化,结合时事热点来创新叙述亦能吸引一部分年轻的海外受众。
“他者”视角的中外合拍纪录片是跨文化传播实践的有益尝试和积极探索。若想解决其发展过程中遇到的问题,就要有针对性地做好主题文化“最大公约数”的选择,从宏观到微观拓展题材,创新叙述视角,以国际化的视野和表现手段将纪录片与跨文化传播话语体系全面对接,用自己的话语“护卫舰”来为主题保驾护航,通过审视和完善“他者”眼中的自己让世界人民更加全面地认识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