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不自知”
——谈《冯海的梦》的创作观及传播观

2023-08-03 14:13李宁
声屏世界 2023年7期

□李宁

本文围绕导演竞演类综艺《开拍吧》以及短片电影《冯海的梦》为个案进行研究,《开拍吧》是由爱奇艺出品的青年导演创制真人秀,该综艺节目真实还原了电影工业化流程,帮助新锐青年导演完成作品,完成激烈的创作对抗。郝杰导演的观众熟知度相对较低,他是一位80 后导演,执导的影片《光棍儿》《美姐》曾连续两届获FIRST 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奖。这次他参加《开拍吧》,在“绿灯会成员”舒淇的投资下,拍摄了这部短片电影《冯海的梦》。

对于《冯海的梦》的理解,也许可以通过郝杰在综艺中向绿灯会的投资人讲述剧本中理出一个头绪:“也许我的这个故事非常简单,是讲北方农村的一个男人,他看上了一个村里边的家里比较困难的女大学生。这个女大学生家里有困难,需要借钱的时候,以此为契机开始我的故事,就是我愿意借给你这个钱,你晚上来我家找我。当这个女生忐忑地来到这个男人的家的时候,这个男人做好了一切准备,结果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把这个钱都给了这个女的了,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这个女的虽然害怕,但是她为了现实,她是做好了一切准备的,结果没有发生,她有点懵。所以这个女的她自己在一个自己的尊严范畴内,过不了这个坎儿,所以又去找这个男的。这个女的主动,这个男的害怕的情况下,就是强制地在一起了。但是就是她在人做的一系列的事情,在自己计划之外,她不能原谅自己的这种……没有讲好抱歉,但是就是这么一个故事。我想写人心的不自知,我也妄语说一下,我觉得伟大的悲剧作品它都是在写人不自知的那个部分。我追求的这个东西人设都是不成立的,如果是习惯了阅读自知那个部分的话,就会看我这剧本啥也没写,但是我是能拍出来的。”从这段话中其实看出郝杰说的“不自知”,应该是人类对自己做恶/兽性的“不自知”。

基于《冯海的梦》对郝杰“对抗阐释”的解读

在《开拍吧》这部综艺里,郝杰曾被人多次问到为何现在如此收敛,他的回答是:“被社会收拾了。”下文将通过郝杰的创作经历对其“对抗阐释”进行解读。

2010年,一部电影《光棍儿》开启了郝杰的导演生涯,他凭借该影片荣获第六届FIRST 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奖。2013年10月,郝杰携第二部长片电影《美姐》登上内地银幕。郝杰拍电影的方式全然是非工业化的。腾讯文化曾对他进行专访,探讨电影内外农村少年朦胧青涩的“性”以及农民群体的留守、离开与生长。早年间,《光棍儿》和《美姐》使他遭受到巨大压力,这两部电影都赤裸裸地描写了农村“性”的问题,讲述了封闭的家长制社会和由乡里乡亲组成的农村生态。故乡人责怪他没有展现家乡光辉的一面,小学老师要求郝杰去学习领导讲话,质问郝杰为什么不脱离这种“社会低级趣味”。“性”作为一种生存资源的交换被刻画成常态,这是故乡人所不能接受的。至此,在第六届FIRST 青年电影展上那个语不惊人死不休,神采飞扬的狂傲少年到底就这样“被社会给收拾了”。

郝杰的“沉默寡言”。郝杰这位已经“失踪”六年的导演,如今在《开拍吧》被大家重新认识,在这部综艺里郝杰每一个动作及表情都在传达着“我不解释,我不想解释”,原因是他认为人的“不自知”是不能够通过“解释”才得以被理解。郝杰的沉默被认作是一种缺陷,即社交性失语症,其实是面对观众对他电影的误解与诽谤,他不愿解释也不愿回应。郝杰对于含糊其词的称赞,甚至对他说出内心的共鸣,他也会微微眯起眼皮偷偷微笑不说话。虽然郝杰不善于表达,但在他有限的语言表达中每一句话都蕴含着诚实。

郝杰的“自相矛盾”。郝杰讨论的“自知”和“不自知”的主题本身就是矛盾的。郝杰的本体就很矛盾,他说:“我也不是想这样活着,我控制不了我自己。”在综艺《开拍吧》中,郝杰无法改变自己是这个舞台上最大的“怪物”的事实。比如,他从乡土题材《乡村往事》转变到城市题材《桔子》;又如,他所热爱的黑白风格也恢复了正常的画幅比例;再如,投资人陈凯歌为他的短片投资进行拍摄。这些所有看似正常电影市场该有的创作风格与题材,却与郝杰导演以及他的短片电影作品格格不入,因为较多的受众对于他的电影作品的评价是:我看不懂他想表达什么。这种矛盾的根源在于:即使是现在这个“中年卑微”的郝杰,但他在面对自己的作品时依旧是“自恋”的。郝杰对每一帧镜头都很较真,对他而言,脚下这条少有人走的路,就是自己命中注定要走的路。这也注定了他的创作风格就是不被大众所接受与理解,因此他在做“对抗阐释”。

郝杰的“固步自封”。郝杰是个落后于时代的人,他的审美是“落后”的,他的电影语言是“落后”的,连同他的生存方式都是“落后”的,但值得解读和耐人寻味的是他享受这种“落后”。郝杰导演身上是有陈凯歌说的那种“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精神,他不是害怕那千万人,相反,他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他早就放弃了那千万人。虽然以前郝杰电影的受众群体占少数,但在《开拍吧》上他成为了自己电影唯一的观众。但是,他为了改变自己已竭尽全力,但失败后在这个舞台上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他还是会忍不住反问:“为什么你感受到的世界和我感受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有弹幕说:“为什么这场郝杰的反应会这么大,这已经是他能为‘迎合’市场做出最大程度上的妥协了吧。”因此,郝杰导演的“对抗阐释”再次浮现,他说:“如果这样还是看不懂,那我还是继续放弃你们吧。”

郝杰的“恃勇轻敌”。郝杰在被《开拍吧》采访时曾多次说:“我今儿就狂一下。”说话间神采飞扬,还是那个郝杰。郝杰的难得就在他的不解释,但他并非不介意别人的看法。在《开拍吧》竞演之日他选择了最小的放映厅,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等着观众,就像想要得到称赞的孩子一样,把自己满意的作品上传到互联网上,激情地自我评价说:“只要有作品,我牺牲生命也有价值。”郝杰的存在让观众知道原来世界上真的存在这样一群人:他坚持自己的路,哪怕知道是一条不被理解的路。郝杰选择的路是一条不讨好的路,但他依旧会有属于自己的观众。

郝杰的创作观:黑白画面与动物隐喻

《冯海的梦》有着独特的气质、剪接和镜头语言,它给人的触动更多的是生理层面和理性层面的,在影片中有很多布列松式的镜头语言,镜头以中近景居多且多为固定机位拍摄,只捕捉人物的动作。这种极度克制的镜头语言能最大化地剥离出主观情绪,真实还原事物本身,这也是郝杰选择这种镜头语言的原因。

关于影片的表演。“梦”是《冯海的梦》的关键词,全片以黑白画面呈现,梦境与现实的区隔含混不清。影片第一个镜头中五头牛和走在最后的冯海从入画走到出画,长达一分钟的固定镜头足够写实,电影一开场就筛选剔除了一部分追求即时快感的观众。然而,接下去一连串的镜头全是较为短促的特写,鹅、牛、《红楼梦》的皮影、走动的时钟,这四个意象分别代表了女主角王凤(一个乡村女大学生)、男主角冯海(乡村老光棍)、梦境以及现实。强冲击力和强主观色彩的特写镜头与冷漠又写实的固定镜头相结合,使镜头的存在感和真实感产生猛烈的撞击,或者说它们都在这部片子里若即若离。梦境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哪部分真实,哪部分虚幻,导演提供了超大量的留白让观众自行填充。

从动物的特写镜头开始,便是冯海的画外音哼唱,随着特写转场到冯海的脚部和面部,随后是空镜转场,此镜头语言的运用让观众认为这对于冯海而言就是一个梦境。在本片中很少有直接对着王凤拍摄的镜头画面,但观众能够通过影子、隔着纱巾或是从一面有裂纹的镜子里看到王凤。王凤来到冯海家便张口要五万块,从前面的故事情节可以知道,王凤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用肉体来和冯海进行交易。冯海在影片中多次流汗,镜头中间又插入了特写镜头拍摄王凤裸露的小腿,这两个镜头拼接在一起,不难让人把冯海的流汗行为和“性”冲动联想到一起。

冯海犹豫片刻后拉开抽屉,这时画外出现了第一次牛叫。《冯海的梦》中的动物象征各有其意,牛在影片中可以作为冯海的化身,同时也代表了金钱。而鹅代表了王凤和她对金钱的欲望,在她陷入犹豫时,几只鹅推搡着往窗前跑,暗示了她心中欲望的涌动,催促着王凤推门。当天晚上冯海和王凤什么都没有发生,到了第二天冯海牵着牛走在路上,王凤迎面走来就说要和他结婚,两个人绕着牛躲猫猫,包括之后的故事情节。冯海的娇羞不情愿,王凤的热辣与风骚,这与开篇拿钱时的情形正好相反,而冯海在不知不觉中开始将自己的形象进行了美化。

狗在影片中极具象征性,一只黑狗透过门缝看冯海和王凤,在俩人结束王凤离开后它爬上床疯狂舔冯海,好像在模仿刚刚两人的动作,而冯海的神情像一个被强暴的少女,抓着被子裹着自己。在影片的最后,王凤跳崖,一个放羊的牧童赶着羊从尸体边经过。山羊在很多文学作品中都象征邪恶,他们在这里更像是冷血的时代和群众,裹挟着时代下可悲的小人物前进。

层层隐喻、梦境反转,郝杰用独特的黑白画面展示出这个残忍的故事,正像他所说的,他在揭示人性的真相,引导人心中不被自我察觉的人性。郝杰在视听语言上惯于留下大量空白,观众希望看到什么就能看到什么,能够同频的观众才是在与导演共同完成这部作品,所以说郝杰导演的“对抗阐释”就是他不想侵蚀观众的创作空间。

郝杰的传播观:人的“不自知”与人的“潜意识”

郝杰在这部影片里所探讨的人的“不自知”,其实有多层含义。人的“不自知”其实就是精神分析学派所说的“潜意识”。心理学大师荣格说过,你的“潜意识”正在操控你的人生,而你却称其为命运。

当人类在做自以为自己知道的事情时,却常常会困惑自己到底为什么而做。面对这些困惑时,有的人或许会从需要生存的角度找一个理由,有的人或许会从想要更好的生活去找一个理由,而有的人或许会从生命的角度去找探寻。郝杰在面对人生困惑时,他最终也是落在了对自己这个生命个体的探索上,所以在《开拍吧》这个舞台上,他才会从一开始就告诉所有人,他要拍的就是人的“不自知”。郝杰说:“我所追求的一直都是人内心深处‘不自知’的部分。”郝杰口中人的“不自知”指的是“人本身就是不了解自己的,人们根本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认为你想要的东西并不是你需要的东西,你所认为的你完全不想要的东西可能是你需要的。”这与阿德勒目的论所主张的“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情,现在的状态取决于你赋予既有事件的意义”有异曲同工之处。

阿德勒的个体心理学考虑的不是过去的“原因”,而是现在的“目的”,而人的“不自知”正是“目的论”的一种体现。人无论何时何地、每时每刻都是不了解自己的,人们通常喜欢给自己下定义,比如许多人喜欢把自己没有勇气做一件事的原因归根于自卑,自卑便是自己找的一个借口,实则自己并不了解自己。阿德勒的“目的论”所倡导的便是人类不该去寻找这个所谓的“原因”,而是应关注其“目的”。郝杰认为人的“不自知”其实是人在任何状态下都是不了解自己的,这与阿德勒主张的在某种意义上是吻合的。

《冯海的梦》只有15 分钟,却完全把郝杰所要表达的人内心的“不自知”很好地诠释了出来。女孩是“不自知”的,认为不会和冯海发生关系,不会再和冯海有瓜葛,可最终却一直是女孩主动去找冯海。冯海是“不自知”的,冯海认为自己是会对女孩做些什么的,他也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可最终他却什么也没干,甚至结婚也显得极其不情愿。而冯海也是被“原因论”摧残了,在他认知里就认为女孩就该和他发生关系,可他的正常逻辑里这件事情并没有发生,他就不再相信自己的认知,而影片结尾的羔羊恰恰象征着终将走向迷途的人们。《冯海的梦》是一部关于女大学生与老光棍的婚姻悲剧,这是一部饱含美学表达和深沉思考的影片,也是一部层层隐喻,充满了美感、聚焦人心之微妙的影片。在这种“不自知”的“潜意识”作用下,无论是冯海还是王凤都“不自知”地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命运。

结语

《冯海的梦》作为一部短片电影没有泪点也没有反转,更没有笑点和爽点,既不抒情也不热血,让人感觉迷雾重重却又了然无趣。这部影片留下的偌大空白,与走进影院的大部分观众的审美是相悖的。现在大部分观众需要的是直接表达,投资方需要的是真金白银的回报,但这并不代表人们不需要有深度、有隐喻且能够让观众向内剖析的作品。郝杰始终在坚持自我,努力在打破市场的束缚,他要拍的从来不是观众所喜欢的美梦,而是在剖析人心中的“不自知”的那部分。不同于其他导演在拍摄观众心中“自知”而渴望的电影,郝杰是在拍人心中的“不自知”,是在拍被观众与市场忽略的人性。

面对市场压力,已经六年没有拍片的郝杰正在咬着牙去拍摄打破观众概念化认知的电影。随着作品的反响越来越差,让郝杰认识到自己对于剧作和视听表达上其实只有直觉,没有内功。《开拍吧》节目的播出,让导演郝杰走进了观众的视线,也让打破观众“自知”的电影有一个展示的机会。在市场化的时代,或许正需要这样的电影去打破固化的电影风格,去揭露人们心中的“不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