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菜头
前几年有个概念很流行,叫做“逃离北上广”,说年轻人撤离北京上海广州深圳这样的超级城市,返回二三线城市,返回家乡。对此我并不相信,因为真正的告别从来都是悄然無声的。就像是最近这一两年,每个月都会有年轻读者给我留言,说是已经收拾好行李,买好车票,一早装箱运出租住屋里的所有家当,现在正抱着自己的小狗或者猫咪,准备告别大都市,返回家乡。
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会想:他们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事?哦,他们不想向周围的人说再见,但总得有个什么地方去正式道个别。
无一例外,他们的情绪都有些低落。我认为他们在内心里,把自己当作是某种“失败者”。因为“失败”,所以没办法“留下来”。而当初他们从家乡出发,心里的唯一信念大概就只有八个字:能活下去,能留下来。如今事情的进展并不顺利,他们不得不撤离,我也能理解这种失落。
说不了什么安慰的话,我只能说说我个人的想法:
其实,是不是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并没有那么重要。这世上没有几个人是为了一座具体的城而出发的,人们出发还是为了自己。而之所以是这些城市,原因是人们相信在那里可以找到自我发展的机会。所以,话应该这么说才对:年轻时想要的诗歌,想要的远方,又或者是某一座大城,只是因为自己认为需要去那里才能得到成长。
那么,在北京上海广州深圳待了三五七年之后,怎么就把“待下去”当作了首要目的了呢?我认为,真正需要问的问题是自己在这些年里是否有成长?而不是责备自己为什么没能留下来。
无论按照什么标准进行统计,在超级城市里能待下来的人总是少数,或通过工作,或通过婚姻,或通过忍耐。大多数人都是过客,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待下去或者留下来不是一个好的标准,以此作为衡量自己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与否更是毫无必要。
我在深圳市南山区华侨城租住过几年时间,房租令我时时心痛。在华侨城某个单元一楼的楼梯后面,有个鞋匠在那里搭了个小屋修了20年鞋。鞋匠其貌不扬,身上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但是据说靠修鞋他在20年里买了两套华侨城的房。
当时我在做互联网创业公司,经常为下个月还能不能发工资而备受煎熬。为了平复内心痛苦,就经常出门顶着40度的高温暴走,于是就要修鞋,于是就知道了鞋匠的故事。然后我就觉得特别荒谬:
华侨城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老社区,我们这些衣着鲜丽的人来了又走,带着野心和欲望,写着PPT画着大饼骗投资人,谈的都是改变社会改变世界。结果屁也没改变,但是我们这些人天天见人开会喝咖啡,于是会不断送鞋去给鞋匠修。就这样,我们这样的人风一样来去,留下一地尘埃,最后成就的却是那个缩在楼梯后的鞋匠。他因此在这城里找到了容身之处,不仅如此,他在这城里找到了发家之路,作为一名业主给各位房东和租户修鞋。
那么,以能不能留下来作为标准,你愿意不愿意去做那名鞋匠?我想,大多数人的想法都是拒绝的,因为大家都认为自己不止于此。所以说,这并不是留不留下来的问题,而是人人都想以自己认可的那种方式留下来。而现在离开的人,并不是留不下来,而是无法按照自己想要的那种方式留下来。比如说一份体面的工作、一叠厚厚的薪水、一个漂亮的头衔,以及某种特定的生活方式。
于是人们离开,去别的地方找寻。那在我看来,于一处找不到自己要的东西,去另外一处寻找,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又何谈什么失败呢?每个人都在找特定的东西,特定的生活方式,这和留不留在大城市又有什么关系呢?
而且,离开大城市并不意味着某种彻底的切断。无论一个人在一座大城里待了多长时间,他多少会因此而多了些见识,目睹或者亲身经历过一些事情,对于社会对于商业对于他人都多了一些理解,那我认为这就是个人成长。个人成长不是出租房,不会在你离开大城市之后就被切断在自己身后。你会带着你的见识、你的经验、你的个人成长前往下一站,在下一站你同样都还能用得上。
即便是回到你当初急于离开的家乡,在经历了所有这一切之后,你对你在家乡的生活可能会有更新更深入的理解,这就意味着也许你以后在这里的生活会更加安然,你的心也更加安定。因为你知道了生活是什么,家乡是什么,以及你自己是谁,可以做什么。在围城而入和破城而出之间,你迟早会理解,城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给人生一个成功或者失败的评价是次要的,重要的是自己想明白要怎样的人生。
所以,在撤离大城市之前倒也不必那么沮丧,不必那么自责。因为“那些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从今而后,你可以安然生活。
(刘月摘自《时文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