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 伟 高子涵
(江南大学外国语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近代以来,受西方语言学、哲学、文艺学、美学等学术思潮影响并与之交叉合谋,翻译思想创新涌现,形成异彩纷呈的“翻译流派”。20 世纪90 年代“软实力”概念甫出,便在世界范围内得到积极响应,由此生发了“软实力”研究与应用的潮流。面对这一潮流,翻译学界似乎并不积极,直到21 世纪初,中国香港学者张佩瑶才借助翻译研究论文,指出“翻译作为文化传播的重要途径,当然是软实力基础建设中核心的一部分”,因此“翻译与软实力的关系应该顺理成章地进入翻译学学科的研究议程”(张佩瑶2007)。然而迄今为止,翻译与软实力关系的研究一直未能在学科层面运作。有鉴于此,本研究试图以对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反思为对照,前瞻性地分析并勾勒翻译研究的软实力范式图景。
翻译学共同体基于“翻译与软实力”主题的学术研究有两大特点:第一,国外研究基本缺失,主要文献都来源于国内,这应该与我国借助中国文学外译推进中国文化“走出去”、“讲好中国故事”的实践有关;第二,研究的文本类型大抵集中在文学作品或文化典籍,聚焦文学或典籍翻译与(文化)软实力的关系,这也间接证实了文学或文化翻译对国家软实力提升的意义(张佩瑶2007,2008;辛红娟2009;刘明东,陈圣白2012;陈伟2014,2016;董首一,曹顺庆 2014;李伟荣 2015;汪晓莉 2015;周晓梅2019 等)。纵观这些研究不难发现,这一主题下的学术努力尚流于主观判断或归结,并不具有知识系统的体系性与抽象性特性,因而缺失知识体系的阐释与建构能力。而且,这些研究根植于现有翻译学范式,体现为一种学术性补充或完善,并没有依据演进的社会历史语境开展迭代更新的理论探索与重构。
社会历史语境是深层次探究社会文化事件的入口,文化问题的历史更新必然使得翻译研究更变自身的内涵、视点与范式。20 世纪90 年代,经济全球化浪潮加速。针对西方的知识霸权,国际学术界掀起非殖民化和以反对西方主流文化为特征的批判浪潮。在这一历史环境中,翻译作为一种跨文化实践,毫无疑义地需要考量并回答时代背景下由于文化差异而引发的突出问题。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由此发生,其本质是翻译研究实现从传统的静态性“语言研究”到“文化研究”的转换,本意是“对那些脱离语境分析的研究感到很不满,因而唤起学者关注历史、政治和社会等重大问题”(巴斯内特,黄德先2009:16),要旨则在于“对不同文化之彼此影响、相互作用的研究”(Bassnett & Lefevere 1998:9),不但关注文本之外的文化权力关系对翻译活动的影响,更关注翻译作为一种跨文化行为对目的语社会的影响与作用,由此对翻译展开整体性思考、描写或解释。谢天振(2014)对此这样评论,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是“一种历史的必然,是我们两千多年来的翻译活动和翻译研究发展到一定历史阶段而必然出现的一个历史性突破”。
20 世纪90 年代“软实力”概念被提出并引入中国。软实力概念建立在文化基础上,这里的文化是指“为社会创造意义的一系列价值观和实践的总和”(奈2005:11),价值观正是其核心或灵魂。可见,在“软实力”概念影响下,“文化”在国际关系中的地位被重视与放大,软实力成为世界各国综合国力竞争的战略重点,而增强文化的竞争力则成为软实力建设的中心任务。这一时代背景决定了翻译“作为一个跨文化交际行为”(谢天振2014)与“软实力”相遇而开展互动关系研究是一种历史必然。当然,这一研究也有着深刻的学理必然性(陈伟2014,2016)。事实上,正如姜智芹(2014)所说,“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是影响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重要因素,目前已成为学术研究的热点”。从这个角度说,张佩瑶期待“探讨如何把软实力这个概念落实到翻译实践工作中”(张佩瑶2007),并认为把“传统译论英译的困难与对策,以及传统译论英译与软实力的关系加以分析,就能为学科开拓更大的研究领域”(张佩瑶2008),无疑具有前瞻性。
值得注意的是,作为20 世纪下半叶与21 世纪两大热门概念,“软实力”与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却始终没有正面“相遇”,并由此迸发新奇而灿烂的学术火花,拓展新的学术与思想疆域,尽管张佩瑶(2007)早就指出,“由这个文化转向发展出来的研究议题甚多,翻译与国家实力的关系便是其中一项”。而且,两者除了都以“文化”为经纬或根基外,还有着各自作为一种知识体系或文化思潮近乎同构的价值中心,这就是“权力”(power)。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引入了权力、历史、操控等文化概念,并由此重新明确相应的翻译“功能”与“语境”,正如赵稀方(2017)所说,“在所谓的历史语境中,最核心的动力显然是权力,权力促使翻译成为知识和文化塑造的手段”。作为国家综合国力重要组成部分的一种“力量”,“软实力”与一个国家的基础资源、经济总量、军事力量、科技水平等“硬实力”相对应,体现为一个国家依靠政治制度的吸引力、文化价值的感召力和国民形象的亲和力等释放出来的无形影响力。
在文化转向占据主流的翻译研究领域,从软实力视角探讨翻译研究的必要性在于审察翻译研究的软实力范式与文化转向是否具有完全的同构性。答案无疑是否定的。第一,两者涉及的社会历史语境不同。谢天振(2014)指出,“翻译研究的文化转向正好迎合并印证了当前时代演变与发展的总体趋势。”前面已经论及,这一时期的社会历史语境是“非殖民化”或“反对西方主流文化”运动的蓬勃发展。然而,21 世纪当下,跨越“文明冲突”陷阱走向“文明互鉴”逐渐成为时代潮流,人类面临并共同应对自然灾害、瘟疫、突发事件等关乎人类命运和前途的生存问题,因而需要超越基于“霸权”的对立或冲突,走向“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的价值构建。尽管软实力概念在20 世纪90 年代就被提出,其在中国语境中却被赋予了文明互鉴的时代内涵。第二,两者关于“权力”的内涵不一样。在文化转向的体系中,权力是与“政治”“霸权”等联系在一起的。软实力概念虽然以国际行为体(主要是国家)为对象,具有鲜明的意识形态属性,但本质上是一种同化(cooptive)。
可见,“软实力”不仅仅是一个文化概念,它先天具有世界性和民族性张力,预设了自身独特的文化研究观念、模式和价值观。由此看来,翻译与软实力的跨学科融合与互构理应具有超越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独特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是翻译研究“文化转向”思潮的深化,从一个新的视角更为具体而深刻地阐释、确定翻译作为一种跨文化活动对社会的建构意义,由此构建鲜明、蕴含自身价值观的翻译研究知识体系。
不同的知识体系因为价值取向不同,就会在文化层面形成不同本体论,即对研究客体的本质、过程和类型等问题进行特定的认识和描述,由此形成特定的知识范式内涵。当代西方翻译研究的一个根本进展是“越来越注重从文化层面上对翻译进行整体性的思考”(谢天振2001),“将翻译作为一个文化阐释和文化塑造的手段加以研究”(赵稀方2017),在此基础上设定自身本体论内涵。
文化转向后的翻译研究立足翻译哲学,把研究路径从形式主义切换到对政治、文化、历史、权力、功能等宏阔语境的思考,更为关注翻译作为一种跨文化行为与目的语本土文化、政治和社会之间的互动和互构。巴斯内特(Bassnet)在《翻译研究》中,阐述了文化学派的基本理念:强调多样性;排斥传统观念中对原作的重视以及“忠实”“背叛”价值判断体系;突出译者的操控权;将翻译看作跨越源语和目的语之间的桥梁(Bassnett 2004)。
Hermans 把这些基本理念归结为“权力和操控”,指出这两词“成为他们所称的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的核心问题”(1999:14)。由此,翻译研究“文化转向”确定了自身本体论:翻译不仅仅是一种语言活动,更积极介入到文化场景中,在两种不同文化形态之间进行“转换”“阐释”和“再现”(Venuti 1995:8),成为一种“文化政治实践”(ibid.:20);张扬翻译文本的历史或历史有效性,旨在借助翻译策略“选择”而实施与“权力”相关的话语或文本“改写”或“操控”,推动特定文化或民族文化身份的“建构”。不过在文化学派的价值里,正如韦努蒂所说,“从长远看,翻译在地缘关系中的作用是建立外交的文化基础、强化国与国之间的联盟、对立和霸权”(Venuti 1998:67-68),反抗文化霸权是基调,而反抗文化霸权的一个手段或目的就是要在殖民文化中传播本土文化,塑造民族的主体文化身份,建构本土民族文化价值观,从而推进文化间的平等交流。
借助伯尔曼的研究理论,韦努蒂提出翻译伦理思想,即面对原作的他者,译者必须从文化和意识形态层面考虑并进行翻译策略选择:是站在原作立场进行真实还原与再现,还是站在本土文化立场对原作进行暴力改写?显然,不同立场会配置不同翻译策略,从而生成不同译作,建构不同文化身份。前者是异化式翻译策略,后者则是归化式翻译策略。韦努蒂指出,归化式翻译策略本质上是帝国主义的归化,是一种文化霸权行径,因而“为纠正英语的全球霸权,反思美国文化和政治价值观,体现原文的异国情调,美国的文学译者不必采取‘合作的’态度,而是要挑战,不是简单地交际,而是要挑衅”(ibid.:23)。为此,他选择以“异化”为特征的“抵抗式翻译”,认为这才是“在今天具有战略地位的文化实践”(Venuti 1992:13)。
翻译研究“文化转向”是20 世纪70 年代前后社会历史语境下必然发生的学术事件,翻译研究与“政治”或“权力”合谋形成了以“抵抗”和“建构”为支柱的新范式。然而,历史语境变动不居,推动相关知识体系不断地实现迭代更新。21 世纪的今天,“全球化已经迈入一个新的阶段,即‘人类命运共同体’的时代”(金惠敏2021),由此赋予国际关系或文化研究以新的理念。软实力成为国际竞争的重要方面,但软实力概念在中国语境中却与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既具有内涵同一性,又具有价值同一性,契合了当下国家间和平交往,合作共赢,实现文明互鉴的主旋律。
安乐哲(2021:1)指出,“我们需要拥抱人类共同的未来这一目标,首先就要激活我们的文化特性以扭转乾坤”。文化是软实力的灵魂和经纬,由此从学理上确定了翻译这一跨文化活动在新的时代背景与内涵下承担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提高国家文化软实力的历史功能。由此,翻译与软实力研究需要具备国际视野与本土意识,改变翻译研究“文化转向”后认识世界的观念和方法,重新审视、反思与现代社会发展共起共生的政治和文化实践,在改造、融通的基础上超越这一复杂性图景,审察、衡定和书写源语文化圈与目的语文化圈基于所谓中西“二元对立”的简单思维定式而产生的文化碰撞甚至文明冲突问题,建构新的知识范式图景。这一要求也与20 世纪末国际关系建构主义等理论思潮分不开,是社会文明的发展与历史的反思相互激荡的产物,深刻反映了“后冷战”时代全球化发展对跨文化、跨种族和跨语言研究的要求。与翻译研究“文化转向”不同,翻译与“软实力”结合构建的新范式中应该形成基于“文明”的“对话”和“认同”两大支柱。
首先是“对话”。在软实力视域中,文化发挥作用“靠的是拉拢,而不是强迫”(奈2013:8),由此产生让人心悦诚服的软实力。这意味着翻译活动作为促进社会变革的一种力量,需要坚持开放与彼此尊重文化与文明的心态,基于共有的文化意义空间和文明价值理念进行平等“对话”,由此寻求其他国家对自身文化与价值观的认同与共鸣。这一“对话”属性的确立有其历史必要性。在全球化时代,多元异质文明之间必然面临激烈的碰撞和冲突,需要通过多元共存与互补而体现世界文化的多样性。对于不同国家和民族之间产生的“文明的冲突”,只有超越自身文化与价值观的局限进行理性对话与沟通,才是国际交往普遍遵守的伦理原则。“文化与文化相处,最根本就是对话”(乐黛云2012)。可见,对话是以维持文化异质性为前提的,也是文化自觉与文化自信的最直观表征。中国文化软实力内涵正预设了文化异质性的维持,说明能够在多元文化背景下找到民族文化的自我,了解并把握民族文化存在的意义,从而主动、真诚、客观地向世界展示民族本土文化的精髓。
其次是“认同”。在西方文化学派的价值观中,跨文化传播本质上是单一的零和博弈,因而排斥对话过程。而且,它意在通过“暴力征服”而推进不同文化之间平等交流,在逻辑上也行不通,因为“征服者必然是不尊重征服对象的”,并且“在本土文化中潜移默化了一种自我中心的文化自恋情结……凡事仅从自己的利益出发,不考虑他者的所思所虑所忧所忌”(王东风2007)。软实力视角的翻译活动追求对话,原因就在于其终极目的转向在维持文化和价值观多样性前提下,基于现代文明理念的魅力或吸引力而获得对方认同。这就是说,在软实力范畴,翻译活动不再关注文化的强弱或权力差异,由此一方将自己的文化理念强加于另一方,而是坚持文化研究的建构主义观念,通过对话引导“他者”对“我者”文化和价值观进行接触与认知,促成理解、共享和认同,并在文化和价值观认同的基础上实现自身国家或民族形象构建。作为一种内化的意向性反应,认同是不同文化接触、碰撞和相互比较场域中的核心实践理念之一。在当代世界,文化认同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最有意义的东西,能够有效弥合不同文明之间的裂缝。
总之,在翻译研究的软实力范式中,“对话”与“认同”是两大本体支柱,也正是翻译理论与实践的两大价值着眼点:“对话”着眼于人类文明共存与互鉴,呈现世界文化文明多样性,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认同”则着眼于自身文化的现代文明建设,培育和发展人类共有的发展理念、价值观念和情感道德,由此实现国家或民族形象构建。
本体论决定着认识论的基本性质和取向,认识论则是对本体论的主观反映。重构了翻译与软实力研究的本体论,也就意味着从翻译与软实力研究视角,有必要对传统翻译学认识论进行新的辨析,由此实现新的建构。
翻译学认识论关注的核心是对“翻译是什么”的认识问题。翻译作为一种人类实践活动,语言学派视其为纯粹语言活动的理解无疑简单化了。翻译研究“文化转向”后,翻译研究根基于文化层面,将翻译文学作为目的语文学系统的一部分,探讨并描写具体的翻译活动过程以及这种过程如何既影响译文及其文化的发展,又影响原文及其文化的延续。在德里达的“解构论”与奎因的“不确定论”支撑下,语言学派视域源语文本的确定意义被消解,权力、意识形态、赞助人等主体因素则被突显,其根本目的在于由此通过对翻译过程、决策、译作本身等的操控,实现对源语文化或目的语文化的建构。这时所谓的“权力”,“必然要涉及强势的殖民主义、帝国主义、专制主义、男性主义等权力与反抗的领域相联系,如此就成了翻译的政治”(赵稀方2017)。可见,在文化转向后的翻译研究视域中,从很大程度上讲,“翻译是政治”。
这一命题诞生在20 世纪60 年代后的西方后现代语境中,作为一种问题意识,翻译的政治研究由此逐渐拉开序幕,翻译不再是一种开放的(open-ended)、在多种可能的解释中进行选择的语言实践活动,而是一种具有特定政治倾向、“独白式”的文化政治实践活动或政治意识形态展示,翻译研究由此更为张扬本族政治与意识形态的传播或接受,突显基于政治与意识形态的文化操控和建构。当然,采用单向传播、人格依附、理念灌输等“独白式”话语方式,也就决定了这种翻译理念在文化传播效果上并不理想,很难得到外族读者共情与认同。
在“翻译是政治”的翻译认识论下,一切以基于“政治”的文化操控与建构为中心任务,忽视源语或目的语文化或价值观的品质。根据软实力经典概念,一个国家或民族的软实力有三种资源要素:文化、政治价值观和外交政策;但是,文化只有在“能对他国产生吸引力的地方起作用”时,政治价值观只有当它“在海内外都能真正实践这些价值”时,外交政策只有在“被视为具有合法性即道德威信”时,才能产生软实力(奈2005:11)。可见,软实力各资源要素具有品质规定性,否则无法获得认同并进而产生穿越历史时空的文化精神力量。换句话说,软实力不仅是一个文化实践目的,更是一个文化实践标准。人类文明以文化为标志,“文化的核心则由一套传统观念,尤其是价值系统构成”(余英时2012:443),只有符合现代文明、饱含生机魅力、为人类社会普遍接受的文化与价值观念,才能真正促进国家或民族软实力的提升,从而发挥树立形象、凝聚众志的作用。软实力“更加依赖自发的解读者和接受者”(奈2013:21),文化产生的诸多效应受到参与主体认知情感的影响,悖逆现代文明的软实力资源要素只能引起异国受众的反感或抵触心理。
在软实力视角下,翻译研究的定位是“对话”和“认同”,软实力转化对文化资源要素的内涵制约决定了翻译活动的“途径-结果”关系要超越“文化转向”后“翻译是政治”的定位,而锚定在翻译作为文化实践对传播的文明魅力的坚持与诠释上。这一定位说明,翻译是“文明”。一个国家或民族的文化资源要素能否推动与他国的文化与价值观对话,最终实现文明认同,成为对翻译活动进行历史价值评判的基本依据。从这个角度说,不同于文化转向后形成的“独白”式概念范畴,软实力视角的翻译预设了“对话”的认识论,即要抛弃“自弹自唱,自说自话”的交流,而与世界进行基于认同诉求的“对话”。
这一“对话”式交流蕴含了两层意思。第一,基于文化样态背后的文明与价值观进行对话。文化并不存在优劣之分,但文化涉及的思想、观念与价值观只有符合现代文明,才能够与世界文明接轨,而这正是多样性文化进行对话的基础条件。第二,不同于文化的“存异”属性,文明的趋向是“求同”,即文明背后支撑的价值观只能是作为“共同之理”的全人类共有价值,所有国家、民族的人甚至不用沟通就都能懂得、感受并追求。从文化传播视角看,对话采用的话语方式以相互尊重、多元价值、双向互动等为特征,这是推动人们形成新的理解和共识的基本方式。根据巴赫金对话理论,人的情感表达、理性思考、存在方式等都要以话语沟通为基本前提,知识、观念、价值等正是在对话中建构起来的。
在文明“对话”理念下,有必要重新考察并认识文学外译范畴的基本问题。关于文本选择问题,张佩瑶(2008)指出,在软实力视角下,要“挑选自己认为是有文化魅力的作品”。具体地,在内涵层面,选择的源语文本要具有现代文明属性,不能有所偏离甚至是反人类的。这无疑与文化学派异化策略“抵抗”性质的文本选择不同。当今时代,人类的前途和命运更为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因而“更需要一种全球性质的普遍文明,它使所有人、所有民族、所有文化能够彼此尊重地共存,相互借鉴、相互吸收、取长补短、走向融合和进步,而不因为彼此的差异而走向分裂、甚至对抗与冲突”(聂敏里2022)。坚持文本内涵的现代文明属性本质上就是拥抱更具普遍性与包容性的文明形态,就是坚持人类命运共同体理念,从而尊重文化多样性,追求文明交流互鉴。这暗合了王宁的理念,他提倡在目前全球化进程下进行世界主义倾向的文学作品创作,指出世界主义“十分接近当今人们对全球化话语的建构”,“能代表一种为全人类都认可的普适伦理价值”(转引自许荻晔2013)。这样的作品具有人类的共同情怀与担当,获得超越国籍的同理心与价值观,因而具备增容的意义对话空间,能够容纳世界范围的读者。
源语文本要优先选择文学作品,这是由文学作品的自身品性决定的。金惠敏(2021)指出,作为文化核心的价值观“不是以理论的方式被反思性地书写出来,而是通过日常生活于无意识中践行出来”。文学作品是社会生活的形象化和艺术化反映,通过刻画人物的命运和情感,承载时代使命与社会责任,尤其是特定民族的文化传统、思想精神和价值观念。在文学作品中,孤立的文化符号已经形成一个沉浸式精神享受与共鸣的深刻过程,建构出更为开放的意义对话空间,既有故事情节与悬念,也有理性逻辑与生命情感,是普通人日常生活不可或缺、最打动人心的精神消费品,能够共通地为不同民族的人所吸引,并润物细无声地渗透进他们的内心,发挥出更大感召力。铁凝认为,“文学是走进读者内心、帮助外国人民理解中国的最好媒介,也是改变西方对中国的偏见与误解的有效途径”(转引自郭珊2012)。国外读者现在更想通过文学深入了解当代中国人的所思所想(刘蓓蓓2017)。
当然,选择的源语文本也要处理好民族性与世界性融合的要求。文学文本总是建立在不同的地域文化基础之上,具体而特殊。在全球化背景中,文学评价的一个标准就是在世界文学的视野与标准下,看一部作品是否有其独创性的价值(许荻晔2013)。可见,选择的源语文本既不能空洞贫乏,要具有浓郁文学气质,又要对人类命运进行认知,对人类生存进行思考,这样才有可能获得世界范围的生命力。莫言作品主要描写的是发生在中国大地上的故事,但它们却“涉及了全人类所共同关心的、具有普遍意义的问题”(同上)。诺贝尔文学奖评委会主席在给莫言的颁奖词中指出,莫言是一个像拉伯雷和斯威夫特那样写作的作家,其作品能沟通世界。刘慈欣的科幻小说《三体》能获得世界范围读者的喜爱,无疑与其超越本土与世界“对接”,反映人类对于外太空、对于生存所共通的感知的紧密关联。
阅读的动力或魅力根本上源于读者基于异质性思想文化认同与接受而形成的利益获得,在精神层面上表现为情感共鸣与思想增容。当下,“中国文学在国外的诠释却被过度政治化了,当成一扇了解中国社会的窗口”(姜智芹2014)。在这种情况下,我们要以宏阔的历史视野与文化胸襟进行反思,选择的文学作品既不能重于“迎合”西方口味,也不能流于对本土文化样态“看热闹”式的直观表演,而要重在对中华文化中具有深层思想内涵、人生观与价值观的精神层面进行深度“发掘”与“引导”,在多样性世界文化中宣扬并展示自身具有现代文明理念的民族思想和形象,推动中国文学作品在海外获得更多文化和精神上的认同与接纳,由此实现海外读者由意识形态阅读向文学审美阅读的回归,从而真正走入国外主流话语和大众视野。《狼图腾》是中国文学走向世界的一个奇迹,显然与其表现呼唤自由与人格独立、热爱自由和生命的普世价值和人文精神分不开。文化的民族性与世界性在矛盾中统一,二者统一的基础是人类共通的情感。铁凝这样回忆,“为什么《哦,香雪》写的是中国北方闭塞乡村中的故事,却依然能令西方读者动容?我想归根到底是在于人类情感的共同性”(转引自郭珊2012)。当然,人类共通的情感一定是基于能够认同的文化与价值观。
同样不可忽视的是,“现代文明”预设了所选择文本的时代气息。金惠敏(2021)指出,“文化一定是当下的,一定是处在现在进行时的,一定是当下在实践着的:文化具有实践的品格。对于当代人来说,历史上的文化不过是一个概念或话语而已”。事实上,西方读者对当代中国的深刻变化有着更为浓厚的兴趣。因此,选择外译与传播的文本时要前瞻性地重新审视、诠释并确定自己的文化和价值观,表现的异质性思想文化与价值观在内涵上应该具有现代文明属性,贴近当下读者的现实经验,能够激发世界范围读者基于现代文明的人性共鸣。在这个意义上,探讨翻译与软实力研究本质上也是在探求民族文化基于现代文明进行创新的机会。这是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的规约,两者都“以现实需要为基础,既涵养本土文化,也旁取外来文化,而目标则是创造未来文化,创造一种新的文化共同体”(金惠敏2021)。
对于译者选择问题,学术界普遍认同一个国家文学作品外译时要采取“顺译”原则。诺贝尔文学奖评委马悦然在评价莫言作品的外译者时就指出,这些译者“通晓自己的母语,知道怎么更好地表达”(转引自许黎娜,邵乐园2009)。这一局限于是否“通晓外语”或“知道怎么更好地表达”的标准显然不能覆盖翻译作为一种语言与文化实践活动的整体内涵,更多地逃脱了语言之外宏大文化与社会语境的制约。从软实力与翻译的角度来说,“对话”和“认同”的本体定位预设了译者对本国民族文化和价值观的“认同”和“转述”的前提,因此,完美的译者选择原则在其终端意义上需要着眼于能不能通过翻译活动让异国读者感受本国文化精神与价值观的魅力与力量,由此产生认同而形成基于现代文明的对话。
本体论是认识论的基础,方法论则以认识论为基础,反映对实践方式方法性质特点的认识,由此关注具体采用的实践方法和策略。在翻译与软实力研究视域,重构了本体论与认识论,也就意味着相应的方法论有必要重新审察与构建。“文化翻译的任务就是把本土文化产品改造成跨文化产品”(孙艺风2004:280)。翻译方法论脱不开文化翻译的意图或目的。
翻译研究“文化转向”或文化学派的翻译观无疑是文化翻译理念的极致表现:翻译深深地植根于语言文本所处的社会和文化背景,“无论是竞争也好,还是征服也好,其出发点都是一样的,就是要用本土的语言文化价值观去置换原文中具有他性的话语表达”(王东风2007),或者说,通过文本框架内的主流诗学引导译者对原作进行“操控”与“改写”,由此实现自身作为一种文化政治实践的功能:殖民文化借助“改写”控制本土文化,本土文化则借助“改写”瓦解宗主国与殖民地、殖民文化与本土文化之间的二元对立,由此摆脱或弱化殖民文化的控制或西方的压迫。与传统翻译观在源语与目的语之间寻找“等值”不同,文化学派则如韦努蒂所说“希望在翻译中忠实地体现原文中那些与目标语文化价值观有差异的特征”(同上),然后追问译作为何不同于原作以及以怎样的方式为目的语系统所接受,由此着力于描述和探究文化、历史或文学史的图景和问题。
韦努蒂所说的抵抗式翻译策略首先指涉文本选择,即“选择巩固本土主流价值观的文本属归化翻译范畴,而选择偏离本土主流价值观的文本则属异化翻译”(同上)。尼南贾纳(Niranjana)分析了早期英国人对于印度文化的翻译过程,发现英国人在进行翻译材料选择时,任何显示了印度人堕落的文本材料,都被“正当合理地”选择出来翻译(Niranjana 1992)。美国学院派专家与出版业精英集团合谋对二战后日本的文化身份进行塑造,制定了英译日本小说的一条典律,把不符合该典律的英译日本作品排斥在外,构筑起一个“对逝去不可复得之过往的感伤忆念”的日本文化形象,把日本“再现”为“一个被异化、审美化了的完美的异域国度”(张京媛1999:365-366),与其战前好斗黩武的威胁性形象完全相反。
韦努蒂倡导的抵抗式翻译策略在指语言操作过程时就是要使译文“读起来像翻译”(Venuti 1995:17),这并不是在盲目地保留语言形式,而是有针对性地锁定并再现原文中“一词多义、新词、残断句式、异质话语等”这些“体现源语主流文化价值观的特征”(Venuti 1992:12),由此“生成陌生和陌生化的译本,从而标示出目的语文化主流价值观的极限,并阻止这些价值观对文化他者实施帝国主义的归化”(ibid.:13)。赛珍珠(Pearl S.Buck)英译《水浒传》时努力使译作读起来更像中文,不但基本保持了原作的章回体话本形式,甚至着意模仿中文语序,以此保留汉语异质性,再现中国文化。
“软实力这个概念落实到翻译实践的时候,究竟涉及些甚么?”(张佩瑶2007)软实力视角的翻译坚持文化和价值观对话,以此促进本国民族文化和价值观产生吸引力,获得世界范围的认同,同时推进文学作品的接受和经典化进程,从而增强国家文化软实力。由此,翻译方法论应该定位为:受制于翻译与软实力研究的本体论和认识论内涵而进行话语调适,既针对文学文本的精神境界,也针对文学文本的诗学形式;前者是方法论的“思想内涵”中心,后者则是方法论的“表现技巧”助力。
对于思想内涵,首先要从认知上确认这一调适的重要性。这不仅源于软实力概念的文化和价值观内涵,也是源于文学界与翻译学界重语言表达形式而轻故事思想内涵的普遍态势。谢天振阐释了《红楼梦》两种英译本的命运,指出“在语言文字的转换方面,杨宪益翻译的版本做得很不错,而英国汉学家戴卫·霍克思的译本则因改动很多,受到很多批评。但翻译的目的是什么?如果奉献出很忠实的译本,但没有读者去看,这样的翻译活动能算是成功的吗?”(许荻晔2013)
其次,我们要对文学作品抱有坚持“正面价值立场或精神姿态”的旨归。莫言获得诺奖后,不少学者发起了对其作品的激烈批判,认为他的作品只会加深西方人对中国形象的误解与扭曲。作为一种语言表现艺术,任何文学作品都是特定时代的产物,反映作家对特定时代及其社会生活的独特发现、感受和思考。因此,任何文学作品都必须放在其所处的特定社会历史语境中进行审察、衡量和评判,考察它挖掘纷繁社会现实与对人性和人类基本价值理解的深度,以及进行艺术表现的魅力和独特性。文学创作的出发点之一在于人文精神和底层关怀,这也是衡量一部作品伟大程度的标准之一。可见,对人性和社会进行深刻怀疑和批判的文学作品是人文精神的深度体现,揭示扭曲人性的社会压迫是文学的使命担当,也正是在这一层面上,作品昭示或坚持了人类普世的价值观与共通的情感,从而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认同并产生吸引力。莫言的《生死疲劳》描写了我国从1950 年到2000 年高密东北乡西门屯里荒诞的景观和在历史潮流中随波逐流的形形色色的人物,看似荒诞至极,主题意象令人疲惫不堪,然而肯定了人性,彰显了当时农民对土地的热情眷恋和生死与共,表征了作家对底层人民倾注的人文关怀。
第三,要确保本国民族文化的本义不被歪曲或误解。17-18 世纪西方传教士翻译的中国典籍引入了许多基督教术语,由此歪曲了中国文化本义,导致对中国的理解不断出现失误。为此,安乐哲提出“要在所在文化语境下阐释、理解该种文化,在文化的译介中注重阐释,注重哲学层面的译介,把握其核心要义的理论方法”,认为这样做对于任何文明之间的交流互鉴都具有普遍指导意义和方法论意义(转引自牛喜平2022)。葛浩文在翻译莫言作品时,经常就作品中的很多文化问题咨询莫言,确保对于其作品中中国文化思想和精神理解的准确性。葛浩文对此这样说,莫言“很清楚汉语和英语之间是不可能逐字逐句对应的”,因此“会很体贴地解释作品中的一些晦涩的文化和历史背景”(转引自许荻晔2013)。
对于诗学表现的调适,其核心在于通过话语调适实现基于语言表现和叙事技巧的操控,最大程度地提升译作中承载的文化和价值观内涵的识解性,同时增强译作的艺术表现力,由此推动通过对话而实现基于文化和价值观的共情认同。这显然与文化学派不同,此处的语言调适的意图不在于抵制或控制,而是寻求目的语读者对译作最大限度的理解、感触和接受,以便产生共情认同。要提高文化和价值观内涵的识解性,维持语言“同一性”至关重要。所谓的语言“同一性”不但包括语法同一性、语义同一性和语用或现实同一性,还包含“价值”同一性,“同一性的概念与价值的概念融合在一起,反过来也是一样”(索绪尔1999:156)。实现语言同一性是建构、实现共情认同的前提,也是路径。
同时,根据具体翻译活动语境来把握“忠实”和“改写”的取向和程度也是关键。葛浩文英译中国文学作品的案例值得思考,他并非“逐字、逐句、逐段”地忠实翻译,而是“连译带改”,却切实推动了中国文学作品受到目的语国家读者的喜爱和认可。在翻译莫言小说《天堂蒜薹之歌》时,他考虑到美国读者的文本诗学接受特点与要求,把原作的结尾改成了相反结局。在翻译刘震云小说《手机》时,则调整了原作的时序,并这样评说:“我是改了,但没有把书改坏,这是为了适合读者的口味,让他们第一眼就觉得这小说不错”(转引自许荻晔2013)。葛浩文英译的中国文学作品既接近西方社会文学标准,又符合西方世界对中国文学的期待,他的诗学操控理念并不悖逆软实力视角的翻译规约,值得反思与借鉴。
在世界深度走向全球化的今天,经济、思想、文化逐渐突破零和博弈的思维与障碍,跨越“文明冲突”陷阱,走向“文明互鉴”的时代背景下,民族文化是否接受并坚持现代文明,由此融入世界而争奇斗艳,成为一个国家或民族盛衰荣枯的生死线。翻译与软实力研究的现实意义正在于此。“中国文学的海外传播是影响国家文化软实力的重要因素,目前已成为学术研究的热点”(姜智芹2014)。本文以“文化转向”为支点,意图确立翻译与软实力研究的边界与价值:在软实力视域,翻译研究规避翻译语言学派和翻译文化学派的两个极端取向,积极寻求基于现代文明的“对话”,以此获得文化和价值观的世界“认同”,也由此将文化问题置放到翻译活动本体论、认识论与方法论的中心位置。在此意义上,翻译与软实力研究昭示了翻译研究在“文化转向”基础上的又一次转向,成为翻译实践促进民族文化创新、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观念化先导。显然,这期待更为丰富而系统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