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茫

2023-07-29 11:17英木
当代小说 2023年7期
关键词:福特车子白术

英木

越野车离开331国道,行驶了一段时间,转了一个弯,进入狭窄的小路。路两边的农舍稀稀落落,偶尔能见到一两座蒙古包,却看不见人影。

白色的云层越来越密,越来越低,不远处,一大群奶牛横卧在枯黄的草场上。他抬起有点浮肿的眼睛,把吉普车停在路边,坐在副驾驶座上的项军忙打起精神,后面的孙贺脸贴近玻璃窗,问了句:“到了吗?”

“没有,抽根烟。”

他下车,望着棉絮般的白云,心乱如麻。打开手机,把吕晓发给他的信息重新读了一遍,上面只提到一片湖,再无其他线索。他反复咂摸也没弄明白,还是白术提醒他,吕晓说过要去内蒙古草原,根据吕晓对湖的描述,他觉得吕晓去达里湖的可能性大。

项军也从车上下来,扭头看了下四周:“景点好像关闭了呀。”

时间是十月深秋,原本不是内蒙古的旅游季节。导航显示距离目的地还有不到两公里。他没说话,点着一根烟,看向空旷的远方。

这地方这么荒凉,吕晓怎么可能……

“哎,你看!你看!”项军指着一只骆驼惊叫。

脚下是沙地,有骆驼很正常,他没觉得有什么稀奇。风低低吹来,骆驼走过之处现出一个个沙坑。

一头黄白相间的母牛靠了过来,他若有所思地拿出手机给母牛和不远处的骆驼拍了几张照片。

“哎!它是不是想跟我们说点什么?”孙贺把头伸出车窗说。

他没理孙贺,掐灭手里的香烟,向西走。

昨天夜里,他躺在床上睡不着,往事像过山车一样一件一件从颓废的脑壳里飞过。他发现,好多事情都诡秘得让人不可思议。譬如:妻子出国便无踪迹;吕晓小学毕业不肯去重点中学读书;开家长会,他差点从学校台阶上摔下来,幸亏被一个毛头小子扶住,才不至于出丑;吕晓不告而别,事先没有任何征兆。这个不满十八岁的女儿,用沉默拒绝与他沟通。很多时候他觉得有必要矫正吕晓对生活的态度,却因分寸把握不当,致使他们之间的裂痕越来越深。他求助白术,白术的态度非常中庸,微妙躲避他的问题,问急了,她会说,让时间回答。一晃,吕晓就快考大学了,他们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似乎愈演愈烈。

沙地,湖边。他突然有某种不好的预感,急火火地对还在拍照的项军说:“上车!”

车子越开越快,似乎离达里湖越来越近,他的心也怦怦跳起来。这里并不是草原腹地,却看不到一个人影。车子沿柏油路继续向前行驶,开过不到两公里,三个人不约而同地闻到了湖水的味道。

似乎看见达里湖了,无奈一排铁丝网拦住了去路。

“在那儿!”

天空白云缭绕,可望见一条蓝带波光闪耀。因为景区关闭,没有游人,整个达里湖显得有些荒凉。

必须找到进去的入口。他像跟谁赌气似的,执拗起来。

车子又跑了五百米。“那儿!”项军手一指。见一处铁丝网像开了一扇门一样敞开,他心里一阵惊喜。打转方向盘,径直往里开。路面凹凸不平,路底下像藏着某种东西,似乎有一股力量在涌动。周围寂静无声,一块石头泛着光,一棵伞状的树木孤零零地立在两道车辙旁。他的心突然“咚”地响了一声。

湿地沼泽,这种地方,吕晓怎么能……他越想越怕。

周遭一片沉寂,某种微茫像滞留不散的烟雾飄荡在远处的湖面上,湖水一望无际,天蓝云白,风呼呼地吹着。

他向右打方向盘,草原的气味向他迎面扑来。

寒风猎猎,湖水冲刷着岸边,岸上的大片湿地草木深深。那草差不多没过膝盖,虽然枯黄,却显现出旺盛的生命力。

吕晓会在哪里?是北岸还是南岸?以他现在的位置,想找到吕晓,很难。

湖水波光粼粼,岸边细沙流动。他把车停在湖边,几个人下了车。

“吕晓并不是嚣张任性、天马行空的孩子,她背着你去内蒙一定有她的原因。”

他不同意白术的话,但也找不出别的理由,被针尖戳破的心这一刻还在滴血。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找到吕晓,他的哀愁越像荒草一样四处蔓延。

来之前,他把门锁换了。吕晓一直嚷嚷着要白术交出家里的钥匙,他犹豫再三,换了锁头,这样白术交不交钥匙已经无关紧要。

湖边的风像刀片一样刮过来,冲锋衣很快被水汽打透。他裹紧衣领,把抽剩下的烟头扔在地上,用脚踩了几下。

几年前,他见过骑着大马、挽着长弓、唱着蒙古长调的牧民。那会儿正赶上草原那达慕大会。他对赛马、摔跤、射箭都不太感兴趣,唯独喜欢马头琴和长调。夜晚躺在草地上,清冷的月光下,一壶老酒喝得尽兴,放眼望去,世界近在手边。

不远处驶来一辆路虎,一男一女在湖边嬉笑打闹,过了一会儿,又双双上车,开着车子在湖边跳起了“探戈”。

年轻人的浪漫举止似乎感染到了他,连日的压抑正需要一个突破口。他手一挥,对项军和孙贺喊:“上车!”

他打着火,挂上自动挡,刚要启动,手机响了,白术发来一大串语音。他打开微信看了一眼,又关上。吕晓之所以离家出走,跟白术不无关系,白术无非问候一下,给不了更好的建议。他更怕以他现在的心情,会从嘴里飞出匕首和刀枪。

车子在湿地穿行,前方视野开阔。他左奔右突,在密集的枯草处故意打了个急转弯,车子飞起来。好爽!

天空露出浅蓝,阳光洒在大地上。慢慢地,湖岸线和茂密的植被逐一向后退去,冷风夹着暗器反复击打,车子快速颠簸起来。项军提醒他湿地里有水,小心,靠左,顺着前面的车辙走。他哪里听得进去,撒起欢儿来,已经不管不顾了。

突然,他发现了前方潜在的危险,来不及反应,已经没有退路,车子在湿地里来回滑了几次,他本能地一脚踩住刹车,车轮瞬间失控,连人带车滑向更深的湿地。他心头一惊,迅速打方向盘,车子一阵剧烈颠簸,冒出一股黑烟停了下来。他发现车尾部翘起,前面车轮子已经陷进水里。他再一次给油,车轮空转,污泥飞溅,很快,车子熄火,车上其他两个人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他打开车窗,双手还紧握着方向盘,但无论怎么踩油门,车子只哼哼几下,便没了声音。他又试了几次,依旧如前。他懊恼地拍了下方向盘,想下车看个究竟,一推车门,竟没推开。他心里一惊,一点脾气都没了。

“怎么了?”项军和孙贺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从车窗钻了出去。

他一脚踩进湿地,鞋子、裤管立刻湿了一大片。

车子像在泥里滚过,污渍斑斑的泥巴贴满车盖和车身,前面两个轮胎已经陷在湿地的沼泽里,动弹不得。

他从后备箱里找到一块木板,垫在后车门下方,然后敲着车窗让两人下车。里面的人打开车门,依次走下来,尽管踮起脚尖,鞋子也湿了。

他半晌没说话,时间停止了,周围一片死寂,只有那辆路虎还在“热舞”。

他下意识打开手机,看看时间,已经下午三点多钟了。这时,电话响了,白术又撞上来,他本想挂断,结果下意识点了接听。白术问他:“现在在什么地方?”他说:“正在达里湖。”白术说:“听声音,你很疲倦。”他说:“我这儿有点急事,先挂了。”

他对项军和孙贺粗略讲了目下状况,脸上稍带赧色:“来,一起推下试试。”

他站在左侧后车门位置,项军站在右侧后车门位置,孙贺站在他身后,他们喊着口号,屈膝弓腰,手上和身体同时用力,车子却像被焊进地桩里似的,纹丝不动,他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

“哥,要救援吧。”项军咧着嘴说。

他掐住腰,喘着粗气,看向达里湖,惴惴地说:“先等等。”

“哥,要不求下那哥们儿?”孙贺指了指路虎。

他一抬眼,见路虎里坐着的女孩,圆脸白皙,穿着牛仔服上衣,扎着马尾辫,用一对黑漆漆的瞳仁正注视着他。

“吕晓!”他一脸惊喜。

“哎!哎!干吗呢?”小伙怒瞪圆眼。

他刚要开口说话,女孩翻了翻眼珠:“有病吧你。”说完,把车窗摇上。

他愣了一会儿神,转身上上下下地打量小伙:“你们从哪来?”

“辽宁铁岭。”

“铁岭?”

“大叔,你认错人了吧?”

“对不起。”他的目光越过小伙,看向车窗里的女孩。

“哥们儿,能不能帮忙拽下车,你看这儿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项军一脸倒霉相。

“没问题。”小伙爽快答应。

“荷叶,你先下来。”

男孩子的做派有点像年轻时候的他,他不由得多看了男孩子几眼。

感谢的话不必多说,他打开后备箱,取出一根黄色应急救援拖车绳,项军抢过去,七拧八拧拴在路虎的后屁股上。路虎开足马力,使出浑身解数,福特没有任何反应。间歇一分钟,路虎再次发力,绳子断了,这下麻烦大了,没有应急救援拖车绳,就算神仙也救不了福特。

“我车上还有救援绳。”小伙下车,打开后备箱,把绳子取出来。一条红色的宽面绳子再一次挂在福特尾部的挂钩上。路虎又开始咆哮,直至筋疲力尽。车子反倒陷得更深了。

“哥,叫救援吧。”项军和孙贺异口同声地说。

寒风又一次像刀片一样刮过来,冲锋衣成了摆设。他裹紧衣领,戴好帽子,沉吟片刻说:“孩子,能帮忙去附近村子找辆拖拉机吗?”

“没问题,荷叶,上车。”

女孩的头发被风吹得贴在了脸上,只露出一只眼睛。

“我跟车去,你在这儿陪哥。”项军示意孙贺,孙贺心领神会。

路虎开走了,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包烟,抽出一根,打着火,点上。

他原本想要打保险公司的电话请求救援,可他们是擅闯者,不能自找麻烦。

点背到家,一个下午,他的所有计划都沦陷了。吕晓杳无音讯,在克什克腾旗订的酒店已经来不及退房。更糟的是,眼下进退维谷,车子出不来,哪里都去不了。他就像一个打了败仗的士兵,无计可施,灰头土脸。

一切都那么诡异,不到一顿饭的工夫,他手刃了自己的计划,这完全出乎他的意料。若吕晓不是心血来潮,而是早已筹谋好要逃离,那她还能回头吗?想到这些,那份堵又涌了上来。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一条消息都没有。他拨打吕曉的电话号码,听到的是“您拨打的号码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他继续打,回应依然是那句话。

“哥,别急,小孩子玩够了,说不定就回去了,这会儿也许已经在回家的路上了。”

又是“也许”,他不想听“也许”这两个字,模棱两可,不可名状。他觉得自己正处在一个隘口,向前走有可能惊险过关,紧急制动有可能前功尽弃。

吕晓刚上小学一年级时,他每天送她上学,然后挤公交车上班。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收藏的一幅画卖了个好价钱,第一时间买了这辆福特越野车。他喜欢这辆车的车型和颜色,从此,福特、他、吕晓成了一家人。他爱这辆车有时超过了爱吕晓,至少吕晓这么认为。他每天精心呵护他的福特,洗车、维护都是他自己来,从不让别人插手。后来,同一批买车的人大都换了车,而他一直开着他的福特,并且车身和零部件保养得相当完好。

他坐在一块裸露的石头上,继续抽烟。刚才一顿忙活,身上出了汗,这会儿风一吹,刺骨的寒意又一次穿透身体。

云层越来越稀薄,隐约能看见湖对面凸起的丘陵和一片树影。

湿地水深,事先做的功课里没有这条,他责怪自己不够用心。用白术的话说,毛躁。这个既陌生又充满幻想的湖,让他想起另外一个湖。那是小城最大的园林公园中的湖。那时,他几乎每周都去绕湖行走,通常是周末的傍晚,吃过饭就去湖边散步。六月,湖边有很多花陆续绽放,湖里接天映碧的莲叶蓬蓬勃勃地铺在湖面,一侧泊了数十条油漆斑驳的摇桨木船。白天,湖面人影攒动,到了傍晚,划船的人一下子就入了画。湖面上方竖着一座石拱桥,过了石拱桥是一处文殊别院,别院叫“映碧楼”。他和白术就是在映碧楼的一次画展上认识的。

白术是群众艺术馆的馆员,群众艺术馆就挂牌在映碧楼。白术性格直爽,活泼爱笑,是天生的乐天派。妻子失踪后,他还是第一次正面与女人接触,但那也只限于接触。他很清楚自己的现状,一个被女人抛弃的男人,拖着一个不大不小的孩子,而且吕晓还是那种不容易与人相处的主。十二岁前,吕晓还算乖巧听话;叛逆期之后,吕晓很少和他交流。他曾绞尽脑汁试探着与吕晓沟通,可吕晓根本不给他机会。

白术的到来,像一束光照进他的生活,他们迅速建立起一种亲密无间的关系。开始,吕晓对白术似乎没什么敌意,看上去她们相处得还不错。吕晓管白术叫老鼠,白术管吕晓叫小猫。随着白术留宿时间渐长,吕晓开始了无声的抵抗。最初,吕晓的表情有些异样,接着学习成绩一路下滑,后来白术进家,吕晓还像从前一样打招呼,只是吃饭时不再与他们同桌,而是把饭端进卧室一个人吃。吕晓过生日的前一天,他忙完公司的事,买了三张去大连游玩的高铁票,等到回家,发现白术眼睛红红的,像刚哭过。他问白术发生了什么事情,白术摇头,什么也不说,他再问,白术已经泪流满面。他去吕晓房间问吕晓,吕晓没说话,只是愤怒地把手边喝水的玻璃杯砸向地面。玻璃杯连同他的心哗啦碎了一地。此后,白术没再来过,他也不再招惹她,怕一不小心伤害到孩子。吕晓反倒每天轻轻哼唱《驿动的心》,用断断续续的歌声表达胜利的喜悦。吕晓对他的敌意看似解除了,可那根刺依旧在。

“哥,他们怎么还不来?”太阳快落山的时候,孙贺实在忍不住了。

“大概不太好找吧。耐心等着,稍安毋躁。”他吐出一口烟圈,裹紧上衣,心疼地看着他的爱驾。

和七八月相比,现在的湖面单调、萧瑟,远处的湖水呈绿色,湿地周围的灌木丛剩下一堆黯淡的黄褐色线条,那些赤裸的枝丫被风吹得剧烈颤抖。

他吸完最后一口烟,扔掉烟头,两只手抱在胸前。时间过得好慢,没人理解他的煎熬。

天快黑的时候,项军打来电话,说找到拖拉机了,但人家正在吃宴席,得稍等一小会儿。价钱也谈好了,一千元,问他行不行。

“行,我们等着,不差这会儿。”总算有了着落,他一直揪着的心稍微松下来。

月亮不知什么时候爬上来的,洒下柔和的光。他打开后备箱,抓出一个塑料袋,从里面掏出预备在路上吃的饼干和麻花,说:“也不知道项军什么时候回来,咱俩先垫一口。”

“好。”孙贺没客气。两人翻出矿泉水,一边喝一边嚼着干粮。

“哥,你这车买了好多年了吧,没打算换一台?”

“你家里还有个弟弟吧?好羡慕你,父母都健在,一家子在一起多好。”

孙贺没明白他的话。孙贺家在农村,父母都是农民,弟弟还小,他初中毕业就出来打工了。

“如果你父母对你说,要把弟弟送给别人抚养,你会怎么想?”

“不能够啊!好歹一家人,吃糠咽菜也要一起的。”

“我的车也一样,它也是我家的一员,我怎么舍得不要它了。”

“哥,这能比吗?”

“怎么不能,道理是一样的。刚买车的那阵子觉得新鲜,上下班、接送吕晓,那感觉简直好透了。时间长了跟这车就有了感情,连吕晓都如此。其实,养一辆车跟养一条狗差不多。”他还列举了很多和车子相处的细枝末节,而且还说车子什么情况下爱发脾气、什么情况下最乖,好像他真的养了一只宠物一样。

“哥,你可真逗。”

夜色笼罩大地,湖面犹如一面长长的镜子。

“怎么还不来?”孙贺掰着手指头数时间。

他心里也急,但不能挂在脸上,否则孙贺会更焦躁。

晚上七点多,拖拉机终于来了。司机扔下粗绳子站到一边,一句话没问。他抓起粗绳子跳进泥里,把绳子绑在福特尾部的挂钩上。

司机看了看他,说:“你这么直接绑恐怕不行,还得有个挂钩。”

“你带了?”

“没有。”

“先试试再说。”

司机只好跳上拖拉机。拖拉机使足了劲儿,一声吼叫,福特车身动了动,没出来。

“再来。”

拖拉机又尝试了一遍,还是没成功。第三次,司机又加大马力,只听“咔嚓”一声,后车保险杠脱落,福特还在沼泽里。

心中刚刚燃起的小火苗,“噗”地滅了,他的心又一次沉到谷底。司机扎煞着两只手,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他板着面孔,一脸黑云,幸亏天黑,没人看得见。

夜色越发暗了,四野黑茫茫一片,车子前面的两个轮子已经越陷越深。他似乎听见福特在哭泣,再这样下去福特会支离破碎,那不是拖车,是拆车,是要把福特大卸八块,必须等到明天天亮再找救援。他果断决定,让项军和孙贺一起回村子,他在湖边守着福特。他从没离开过他的爱驾,绝不能让福特孤零零地在异地过夜,他要陪伴它。他已经弄丢了吕晓,不想再弄丢福特。

“哥,一起走吧,天这么冷,明天天亮再过来。这地方没人,车很安全的。”

“你们不用管我,我有棉衣,不会冷的。快,你们跟拖拉机走,再不走就真走不了了。”

“哥,要不我留下来陪你吧。”项军说。

“车里没地方装第二个人。”他把手一挥,意思明了。项军不再坚持,把羽绒服留给他。

边上的拖拉机一直在按喇叭。

“那你多保重,天冷,夜里气温还会下降。这个充电宝留给你,有什么不舒服一定要打电话。”

他看得出来,项军不忍心把他一个人扔在这无边的荒野。“好了,别啰嗦了,车不等人。”

拖拉机和人呼啦啦全走了,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手机传来“叮咚”声,他扫了一眼,同学群在聊《非诚勿扰》,他细瞅一会儿,关掉了。

夜里气温骤降到零下十度左右,他打开保温杯喝了几口水。水已经不热了,好在还没凉透。三双鞋子都湿了,他记得还有一双备用胶鞋,但翻遍整个车子都没找到。

四野寂静,风似乎小了,隔着玻璃窗能看见天上的月亮和星星。

群里的聊天还在火热地进行,有人站出来单点他的名字,后面起哄的也在喊。他默默把群聊设置成消息免打扰,放下手机,从身底下拽出车垫,盖在身上。

他眯了一会儿,被冻醒了,身上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他坐起来,从肩部开始拍打,一直拍打到小腿,如此往复三次,血液慢慢苏醒,可人还是晕乎乎的。

他微微闭上眼睛,车窗外不远处,有个黑影一闪。他身上一抖,脑袋“嗡”的一声,即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嘭嘭嘭”,有人在敲车窗。一个矮个子不知道用什么方法把玻璃窗打开了。借着月光,他看得清楚。矮个子长得很奇怪,鼻孔宽大,头像芥菜疙瘩,眉骨很高,眼睛凸起,放着蓝色的光。

“你们……”突如其来的闯入者,让他目瞪口呆,他还没来得及反应,吕晓从矮个子身后闪出。

“爸爸!”

“晓,原来你真的在这里啊!”

他上前想拥抱吕晓,却没成功。那个矮个子带着吕晓向后退。

“吕晓。”奇怪,他喊不出声音。

“吕晓,跟爸爸回家,爸爸求你了。”

这次,吕晓和那个矮个子笑盈盈地望着他,还一个劲儿地挥手。

“回来!”他声嘶力竭地喊。可吕晓和矮个子已经飞了起来。他追过去,摔了几跤,眼看他们越飞越高。

“吕晓!”他的胳膊都要挥断了。

突然,一个闪电,下雨了,他一脚陷进沼泽里。他挣扎着想去追吕晓,可越挣扎陷得越深。终于从沼泽里脱身,他继续前行,翻过一座高山,又经过一片牧场,前面隐约有大群的牛和羊。他使劲睁大眼睛,但不知怎么,看什么都雾蒙蒙的。不远处隆起的一处土丘上,一只毛发油亮的狼正朝着天空长啸。他感觉两腿发软,心跳加速,摸索出随身携带的那把短刀,拿出手机,点开照明,猛烈的亮光把他自己都吓了一跳。那天吕晓破门而入,也是这种感觉吧——惊恐、无助,更可怕的是尴尬。

他揉揉眼睛,吕晓和矮个子都已经不见了。

无边的黑暗包围上来,天地合二为一,万籁俱寂,只有月亮冷冷地挂在头顶。

“哥,你那里很冷吧?”手机“嘟”的一声,他猛然醒了,摸了摸头盖骨,竟生出一层汗。

车窗外传来湖水的声音,他才意识到刚才是一场梦。

面对深不可测的世界,他有点恍惚。十六年前,吕晓不到两岁,妻子上班,他们把吕晓扔给了他的姐姐。姐姐是个老姑娘,没生过孩子,也不知道怎么照顾吕晓。一个夏天的夜晚,姐姐给他打电话说吕晓发烧,他那时正在上海出差。他给妻子打电话,打到第十遍妻子才接电话。电话里噪音很大,好像是在歌厅、迪廳之类的场所。他当时脾气很大,对妻子说话重了些,妻子不等他把话说完就挂掉了电话。吕晓长到三岁,能上幼儿园了,他们便把她接到身边,请了个阿姨照顾。没过多久,妻子去美国参加学术讨论,从此音信皆无。作为父亲,他除了上班就是出差,忽视了对吕晓的教育,还经常以“为你好”为理由,对吕晓发号施令,规定吕晓哪些可以做哪些不能做,从未推心置腹地与吕晓进行交流。吕晓到了叛逆期,事事针对他,他才猛然醒悟,知道自己有多失败。

歉意和自责再一次戳到心口。他想,以后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女儿伤心。

他穿上项军留给他的羽绒服,筋疲力尽地靠在座椅上。想到明天的救援,脚还得和水亲密接触,天这么冷,他的鞋子都湿了,再下水肯定扛不住。

“明天得找双雨靴,给车绑带子时候用。”反正睡不着,他给项军打电话,嘱咐他做好救援前的准备。

“好的。”

“明天早晨带点吃的,我的干粮不多了,馒头咸菜啥的都行。”

“明白。”

“还有,带把铁锹,湿地里结冰了,没有工具恐怕很难把车拽出来。”

“好的。”

“还有,你住的那个村子叫什么名字?”

对面隐隐传来项军询问什么人的声音。

“达根诺日嘎查。哥,你问这干什么?”

“不干什么,就想活得明明白白。”

他又想起方才的那个梦,一股莫名的焦虑和恐惧像海浪一样涌上来。难道吕晓知道他是个冒牌父亲?这个想法让他战栗,这是他最最最恐惧的现实。

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什么声音惊醒了,竖着耳朵细听,却什么也没听见。

僵硬已久的四肢很难动弹,好在意识还清醒。他慢慢伸展双手,十指渐渐恢复了正常。他试着放松蜷曲的身体,伸开僵硬的两臂,双手拍打大腿外侧,驱散寒冷和孤寂。这深秋十月,这荒原,让他无措。

“到达和经历,让远方成为触手可得的风景。人生在场,诗歌在场,我来过。”他想起白术说过的话。活成火焰一样的白术,那天在映碧楼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这句话。

他拿出手机,点开白术的头像,手指刚划拉两下,又缩了回去。

跟她说什么呢?说梦见吕晓了?说怀念三个人在一起的日子?还是说……不,不,绝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吕晓不是他亲生的。儿女是父母前世的债,他这个做父亲的,就是来还债的。女儿没错,白术没错,错的是他。

他从车里爬出来,抖抖身子,跺跺脚,抬起因睡眠不足而越发沉重的眼睑,望向星星点点的天空,深深吸了一口气。

“还好吗?”天没亮,项军打来电话。

“还活着。”他的声音有些颤抖。

“哥,有个老牧民说,只有铲车才能把福特拽出来。”

“好啊!我在这儿等。”他觉得眼睛木木的,看什么都是一条缝。“我们尽力去找,你恐怕要一个人多待一会儿。让你受苦了,哥。”

“没问题,随时保持联系。”电话撂下,一只大鸟飞过头顶,“嘎嘎”叫了几声。

天气晴好,万里无云,大地空空荡荡的。达里湖在不远处银光闪闪,几只骆驼在临近的牧场觅食,背上的驼峰像小山一样来回移动。

两个小时后,铲车终于出现,庞大的身躯压过地面,既拉风又招摇。铲车师傅看上去很温和,留着平头,高个子,黄脸,不像蒙古人。

铲车迅速到达出事地点,司机下车,把救援绳、雨靴、铁锹递给他。他穿上司机带来的雨靴,手捧红色救援拖车绳,走到铲车旁绑上带子,再把绳子拉开,跑到福特车尾部,把绳子另一端挂在挂钩上。

一切准备就绪,他跳进湿地,用铁锹清除轮胎周围表面的薄冰。清理完,拄着铁锹,对司机说:“可以了。”铲车司机跳上车,打着火,试探着将福特向上拉起。福特车身稍微动了动,还没离开地面,司机又加大油门将铲斗垂直向上拉,一下,两下,三下……车身稳稳离开地面,招摇地悬在半空。他心里很紧张,这时候,一不小心,车身就会被铲斗压扁。只见铲车转向安全地带,慢慢把车下放,眼看铲斗就要贴上车身了,刹那间,铲斗又移了过去,毫厘之间,福特车的两个轮子安全着地,毫发无损。铲车又向前拽了一下车身,福特车终于安全停在硬实的地面上,他那颗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此时已接近正午,明亮的阳光照在深秋的原野上,远处,湖面上方的微茫已消失不见。

他心里惦记吕晓,不敢耽搁,与司机结完账,招呼项军和孙贺上车。刚跨进车里,他的手机响了。

“爸,你在哪呢?我进不去屋了。”

“我……”他突然哽咽。

不远处,两头骆驼一前一后扭头看他。他吃惊地发现,对打不得、骂不得的吕晓,他一直都不太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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