汲安庆
三个月前,收到向浩老师发来的书稿《基于教学视角的文本解读》,我感慨良多。
一是讶异于文本解读的坚挺。本以为与那些操纵各式大概念的应景之书比,文本解读类书稿会因“土气”“落后”等原因淡出出版舞台,没想到现在竟有枯木逢春之象。有老师在坚守,有出版社在支持,实是语文教育之幸。
二是欣慰于同道队伍的壮大。文本解读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但是从整体上看倾心于此的人并不多,这从多年不变的平时靠教参,赛时求文献现象,不难一窥消息 。不过,致力于文本解读研究的人终究还是多起来了。现在,又有了向浩、童庆杰,实在是令人鼓舞。
三是惊叹于解读面貌的清新。蕴藏在字里行间的那种“属我”的思维之光,“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式的宁静、丰满与灵动,不断给我以思想的启悟和灵性的滋养。
可以说,一篇有一篇的视角,一篇有一篇的深度,一篇有一篇的新意。其间,互文、语文与精神创造的视域融合,令我触发尤多。
一、在互文的视域下生命融合
文本解读,必须在互文的视域下进行,理由至少有三:
第一,任何文本都程度不同地回荡着其他文本的声音,与其他文本构成一种或明或暗的互文关系,按巴特的观点就是“任何文本都是过去的引文的重新组织”,因此解读很有必要弄清文本间的内在联系。
第二,只有通过互文性阅读,通过文本的“他者”,才能确证文本各自的篇性,进而实现言语表现智慧的相互激发,这也是群文阅读的内在要求。
第三,在互文的视域下解读文本,更能促进生命融合,体悟创作匠心,发展高阶思维,“牧养言语生命”(潘新和语)。
但是当下互文视域下的文本解读,更看重篇与篇内容或形式上的异同比较,却往往较难实现深度的生命融合。传统的比较阅读法,《基于教学视角的文本解读》一书也在运用,比如从时间背景设置的视角比较蒲松龄的《狼三则》和纪昀的《阅微草堂笔记》,从恐惧心理的视角比较蒲松龄的《狼》和贾岛的《暮过山村》,却常能显出特别之处:视角更为独特,视域更为辽阔,层次亦更为清晰。仔细寻绎,还能发现其间闪烁着更为深邃、灵动的解读智慧:
一是基于作家的创作史进行互文性解读。如解读《狼三则》共同的时间背景“日暮”,不仅可以发现三篇系列文本背景上的互文性,还可以发现主题、手法上的互文性。基于创作史研读文本,尤其是拉长了看,更能看清作家在坚守什么,放弃什么,发展什么,进而探寻出个体心灵生态与社会思想生态之间的关联。比如,基于创作史解读杜甫的《望岳》和《登高》,就很能发现个体心灵与社会心理的很多独特信息。这方面,向、童二位老师做得较为自觉,解读《济南的冬天》一文,将之置于作者的人生经历和《济南的秋天》《趵突泉的欣赏》《三个月来的济南》等系列散文作品中,便充分体现了这一点。
二是基于文学史进行互文性解读。将之与同类的笔记体小说《阅微草堂笔记》比较,就有这方面的追求。掌握这一解读原则,非常重要。基于文学史的视角,更能见出文本创造的价值,如将先秦诸子寓言和柳宗元寓言一比较,就能发现形象塑造从夸饰走向了写实,寓意营构从单维走向了多元,进而切实感受到柳宗元在中国寓言创作史上的地位和价值。
三是基于文化史进行互文性解读。将“日暮”背景与农耕文明时代敬畏天地、鬼神、猛兽的文化传统以及日暮途穷的文化心理结合起来,解读非常深刻,因为触及了文本的深层结构——“文化原型”层面。对这种隐性的深层结构的揭秘,没有渊深的学养和独到识见,是难以为继的。
二、在语文的视域下揭秘篇性
与文学评论家、文学爱好者在文学、历史、政治或哲学视域下解读文本不一样的是,向、童二位老师更侧重于语文视域下的文本解读。这或许是读一般文本解读论文,很难将之转化为教学生产力,但是读《基于教学视角的文本解读》中的任何一篇文章,均能轻松将之转化为教学设计的根本原因。
向、童二位老师的语文解读,主要表现亦有三:
一是注意在言语内容和言语形式统一的过程中突出后者。不仅关注文本写了什么,更关注文本怎么写的,怎么个性化写的。比如解读《皇帝的新装》,在关注形象特征的同时,从细节描写,深入到铺垫、反复指涉、语言节奏、极幻与极实统一等灵动多姿、自然高妙的写法上。这就不仅触及童话幻想性、夸张性、寓言性的文体特征,而且深入到安徒生文本创作的篇性了。
二是有意挖掘出深藏在文字背后的言语人格、言语情趣。传统的文学解读,非常关注情、理、道的捕获,所谓“得意忘言”是也,语文解读则在言意或形意兼得的过程中突出“言”或“形”,并上升到言语智慧体悟的高度——哪怕言语道断,也要抓住蛛丝马迹,全力体悟“邈哉深矣”的境界。对更为深层的言语情趣,言语人格等,也会竭力去揭示,以实现文本解读的虚实相生。比如从《昆明的雨》中对五种菌子的评价,见出其他文人身上无,汪曾祺身上有的“生活气息以及真诚坦率的生活态度”;從火车上乘客看到地上有一棵鸡,不顾一切跳下去捡的细节中,体悟到作者言语表达上的“生活之趣与情感之味”。这种云淡风轻的解读,是功利主义者永远难以企及的。
三是追求课程目标、单元目标、单篇教学目标的有机渗透。这是语文解读与传统文本解读又一大不同之处,甚至连语文教师,特别是学生解读时可能存在的疑点、盲点、错误点均考虑进来,以形成语文教学色彩颇为浓郁的精神对话。这方面,两位老师做得更为自觉。
三、在创造的视域下确证自我
文本解读,在互文的视域下追求精神生命的融合,在语文的视域下揭秘篇性,最终必须在精神创造的视域下,实现学养积淀、学识磨砺,还有情怀陶养的统一,为言语生命的绽放与确证充分蓄势蓄能。中国语文教育经历了知识本位时代、能力本位时代,当下步入了素养本位时代,最终必将走向存在本位时代。文本解读必须顺应这一时代发展趋势。
向、童两位老师的文本解读追求,显然暗合了上述教育理念与发展趋势,集中表现在:
解读视角的创新。从恐惧感的视角解读《狼》,从女性喻体解读《济南的冬天》,这是整体观照的视角。从语量变化,看《秋天的怀念》中母亲“克制→放开→克制”的心理过程,从“……者……也”句式,看《醉翁亭记》景情变化、行文思路、情理交融特色,这是局部或细节观照的视角。不论整体观照,还是局部或细节上的观照,一律追求新颖独到,这让他们的解读颇像苏州园林,处处皆图画。
解读方法的创新。两位老师的解读,虽然运用到了个案研究法、文献研究法、比较研究法等解读公器,似乎只能形成“共能”,但这些方法到了他们手中,俨然又萃聚了特殊的精神能量,让文本解读处处体现“异能”。究其因,两位老师大体遵循了这样一条解读路径:“素读以获得直觉体验→追因以获得理性升华→会通以渊博学理根基”,这便将寻常的研究方法用活了、“我”化了,一下子实现了感性与理性的相乘,共识与独识的相乘,熟悉与陌生的相乘——这种特色在《狼》《老王》《济南的冬天》等篇的解读中,表现尤其突出。
还有解读理论的创造性运用。两位老师并未特别致力于提出独特的理论范畴或范式,以形成自洽的解读理论,并使其焕发出强劲的阐释力,他们的创造性更多地体现在理论的个性化运用上。这些运用不是粗暴的拉郎配,而是相知相悦的自然结合,仿佛理论就是在解读过程中自然生长出来似的,濡染了个性气息,却又一派天然,沁人心脾。所用亦非单一的理论,很多情况下是多种理论的综合运用,有机运用,结合了文本实际的个性化运用——对《济南的冬天》的解读,就是接受美学、象征主义、表现主义、精神分析等理论融合后的自然出之,这使解读于无声处实现了我注文本和文本注我的统一,照着说和接着说的统一。向浩老师说他们属于“乡野派”,渴望向“学院派”靠近,其实他们已较好实现了这二者的统一,所以文本解读整体上元气淋漓,又有坚实的学理支撑,令人信服。
责任编辑 李 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