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海尾村的时光

2023-07-29 11:19尹乾
师道 2023年7期
关键词:瓦房舅舅教室

尹乾

小学二年级下学期,因为舅舅在海尾小学执教,母亲便让我转学跟着舅舅就读。舅舅以严厉善教著称,母亲希望他能“雕琢雕琢”我。

海尾村,闻名就知道与“海角”一样是与海碰头的地方,村民也都是靠海而生。海尾小学只开设一二年级,每年级只有一个班。学校没有围墙,目之所及仅有一座瓦房而已,孤零零,瓦片黑黝黝,外墙斑驳剥落,屋顶由金字架撑着,看上去老态龙钟的。刮大风下大雨就停课,以防老房子突然倒塌。瓦房有两间教室,一二年级各使用一间。东边尽头有一个房间,是老师办公室。教师有两位,舅舅与陈生老师,所有科目都由他们俩执教。

陈老师是一个精瘦的汉子,海尾村人,民师,教数学、音乐、体育。印象最深刻的是他执教的音乐课,他把歌词与曲谱抄在白纸上,悬挂在黑板中央,先唱谱再唱词。他手中的鞭子起起落落,嘴巴一张一合,动听的歌声从他的喉咙里像燕子般伶俐飞出。期末时,三人一组到讲台上列队唱歌,由他来打分。这种无法滥竽充数的考试方式倒逼我们不得不认真学歌,五音不全的我也不得不投入精力,时至今日耳边还回响着他教唱的歌曲《边疆泉水清又纯》的优美旋律。据说后来陈老师因为超生被辞退了。某年春节,海尾村举办春节篮球赛,我在篮球场边遇上他,和他打招呼,他紧握着我的手问这问那,那份热情并不比他的歌声逊色。我无法成为他的骄傲,但我记得他曾经给予我们的美好。

体育课是在教室东边的沙土园子里上的。不知名的海边灌木齐刷刷地把那块园子与海滩隔开,沙土白净净的。我们光着脚(如果穿鞋,鞋子容易进沙子硌脚),让沙子摩挲着脚底,有说不出的舒服。当时自然不懂得按摩脚底是可以养生的,更不懂得什么叫亲近自然,在我们眼中那时到处都是自然。

教室东南边三十步开外就是海滩,灰色乱石横陈。涨潮时,疯狂的浪矛刺在冷峻的石盾上,浪花如烟花一样飞溅,长年累月的攻守,没有输赢,只有执念如故。课间,调皮的男孩登上高大石头,打坐或拉开格斗式;胆小的女孩手挽手站在小块石头上接受浪花的献吻,然后一惊一乍地跳开。退潮时,那些小鱼小蟹惊慌失措四处逃窜,海滩上开心的笑声随风飘散。女生更喜欢爬坐上海边那棵葳蕤但矮墩墩的钱饼黄槿树上,每人端坐在一条树枝上颤悠悠的,咯咯笑着,就像一朵朵盛开的黄槿花。

教室南边是一溜朴树,常见拴在树上反刍的牛,在树下补渔网的村民。偶尔可见反扣在地的一艘新船,一群工匠在刀削锤打,叮叮咚咚的声音每每将我的思绪引向大海,看见乘风破浪的船犁铧般犁开海浪,汗水在播种。

再往南又是一大片沙土园,零星点缀着几座瓦房。其中有一座是同学小智家。他父亲是赤脚医生。我应邀到他家玩,看到他父亲伏案翻看砖头那么厚的医书,好生羡慕。在那医疗体系不健全的时代里,赤脚医生是村民的守护神,在村庄里是大神级的存在。

西边坐落着一座三舍宫,那是村庄的根,供奉着天后等神祇。沿海村民向海而生,风里来浪里去,心如不系舟,大多有天后崇拜习俗。初一、十五宫内香烟缭绕,村民顶礼膜拜,神情肃穆,让偷窥的我们大气不敢出。

教室北面不远处是戏楼,戏楼前有一座广场,供演出年例戏与村民看戏用。我那时没机会目睹演戏的盛况,但从白天见到的长凳来看,人山人海是可以想象得到的。

有时间的时候,我乐意跟着同学去串门。走在那些弯弯曲曲的小巷里,或宽或窄,石头建筑的房屋普遍低矮,有的甚至就地取材用珊瑚砌造围墙,看上去别有风味。村头巷尾常常有老人石狗般坐在那里,有人走过时,他们会抬起浑浊无神的眼睛扫描,发直的眼神显示出他们应该又陷入了追思之中吧。当生命只剩下追忆,余下的光阴何其飘忽?

班里的女孩仅有五六个。她们凭借地主优势对初来乍到的我进行调侃,常常臊得我满脸热辣辣的。个子高大、脸盘白净的琼是班长,似乎比我们岁数大许多。排队时站在前面整队的她,唱歌时领唱的她,看上去就是一个能干的人。多年以后某次买鱼时,遇见戴着大斗笠卖鱼的琼,她也认出了我,一脸的娇羞,执意要送一点鱼给我。后来听闻她与丈夫出海捕鱼遇到风暴,船沉人亡,心不由得剧烈抽搐了一下。

坐在我后面的女孩叫绢,不知为何我和她被一些同学点了鸳鸯谱,遇见时彼此都脸红红的,招呼都不敢打。她家就在我上学的路边,每回经过时特别担心遇上她。以致多年以后听到她的名字,心里都怪怪的。那种微妙的心理想来令人失笑,而这恰恰也是孩童的可爱之处。

班上唯一读至初中毕业的女孩是林,后来在镇上当了老师。很有主见,说话斩钉截铁的。一次同学聚会后我加了她的QQ,让她猜猜我是谁,居然很快猜到我,其实那时在外继续求学的就只有那几个人,我没有道破。我贪婪地搜阅她的QQ空间,遗憾的是找不到一点同学的信息。有些人,走过就再也找不回来,时光的宝贵也正与此有关。

男孩们给我的印象很不好,常常欺负我。我猜他们对我的不友好源于舅舅的严厉,他们心里累积着火气。背地里男孩们给吹胡子瞪眼睛的舅舅起了一个绰号叫“猫”,他们在舅舅面前恰好就是战战兢兢的小老鼠。没有勇气与舅舅正面交锋的他们,便把火气发泄到我的身上。

带头大哥叫财,牛高马大,名声在外。多年以后见到他时依然是一副凶巴巴的样子。有一回他居然把我的一只鞋子不知道藏到哪里去了,害得我不敢回家,整个中午在村里找鞋。有一个说话吞吞吐吐的男同学经常捉弄我,出来工作后偶然坐上他的三轮车,他对我堆起了尴尬的笑。他会为自己当年的行为自省吗?我们许多时候都依仗自身的优势欺负别人,觉得刺激,却很少意识到优势也是运动变化的。

舅舅让我坐第一排,与宁、民同坐。宁嘴唇厚,嘟嘟嘴,语文科常居第一。民矮个,敦实,沉默寡言。宁的家门前几十米外就是大海,一座三间瓦房捎带一个厨房,院子里堆满渔具,腥味扑鼻。他放学后要做饭,家里人都趕海去了。后来听说他辍学跟着父兄去打鱼,扭动轱辘网鱼时,力气不支,被反转的轱辘打落海里,肚破肠流,惨不忍睹。他那么优秀,却没有继续求学的机会,假如继续求学,就不会断送性命。

在一次语文测验中,我考了第一名。转眼间就找不着试卷了。环顾前后左右,有挤眉弄眼的,有吃吃地笑的,狐疑的我顺着他们仰视的眼光,看见一张试卷粘在头顶的金字架上,上面写着大大的“作弊”两字。他们认为我不可能超越宁,疑心我从舅舅那里弄到答案,故想羞辱我。我默默用扫把把试卷弄下来。他们的怀疑更加激发我的斗志,当我再次考第一时,就再也没有出现同样的事情了。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对怀疑最好的还击是以实力去证明自己。

教室在我看来是恐怖的。除了讲台那一面外,另外三面都摆着村里老人准备的寿材,油光发亮的,瞥上一眼心里就发毛。可是那些顽皮鬼毫不在乎,捉迷藏时常常躲进去。有的淘气包甚至按住寿材板,让躲在里面的伙伴惊慌失措地乱蹬。现在想来让生机勃勃的孩子与意味着生命终结的寿材成天厮守在一起,多少有点残酷和荒诞。然而,在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龄,有多少人会想得那么远呢?在他们眼里只有眼前的快乐而已。

我在海尾小学读了一个学期后就转学了。尽管我家距离海尾小学不过三公里,但一直没有回访过。有一晚心血来潮有了造访旧踪的心思,怀旧的脚步却迷失在城镇化的村庄里。三舍宫雕梁画栋金碧辉煌香火旺盛,附近小商店好几家,原来的瓦房就在附近,只是万物皆非。小学已经迁建村边,那里原来是一片乱林地,路过时经常看到有些草袋悬挂在树枝上,同学们说是乞丐的草袋,我却从没有在那里看到过乞丐的身影,所以那些草袋直至今天对我来说都是一个谜团。那一晚,我如一只找不到旧巢的燕子,失落低徊。

“美丽小鸟一去无影踪,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年龄越长唱起这首歌就越有味道。当年的忧伤其实是欢快的,现在呢,小鸟的翅膀早进化为母鸡的翅膀,天空看上去越来越遥不可及了。在海尾村的时光已凝集为彩虹,不时在心空明亮亮悬挂。

责任编辑 晁芳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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