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春然
也许,故乡真的是用来回望的。
鲁迅先生的《故乡》许多人耳熟能详,它的开头段是:“我冒着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这里既有空间距离,也有时间距离,这样的距离适合回望。因此,假如不是回望,《故乡》就不会那样爱恨交织;假如不是回望,莫言就不会创造出“高密东北乡”。于是我们不妨大胆断言:故乡诞生于回望之中。
这组文章触及的作家作品,也大抵如此。汪曾祺的《受戒》写的是自己“43年前的梦”,梁鸿的《梁庄十年》写的是《中国在梁庄》之后梁庄的十年(2010-2020)变化,废名的《桥》也在回望和思乡,作为回望故乡的巅峰之作,本雅明的《19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更高大上,也更朦胧迷离。
关于故乡,无论是作家还是理论家,其笔下的回望都具有一种穿透力。每一个成年后的人,无论是否生活在异乡,精神上总在回望故乡回望起源,从中汲取力量。
——赵勇(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旧历正月十五,元宵节,汪曾祺生于江苏高邮。城西一条京杭大运河将高邮城与中国第六大淡水湖高邮隔开。汪曾祺对家乡高邮的感情很深,小说中有三分之二都在写高邮,他的小说更有很多描写与水有关。《大淖记事》尤为明显,而《受戒》写水虽不多,但通篇都充满着水的氛围与感觉。汪自己也认可了这一点,认为这是故乡自然孕育的文风,他的家乡是一个水乡,水不但于不自觉中成了笔下故事演绎的背景,更形成了一种水一样的小说风格。如汪老所说,“水有时是汹涌澎湃的,但我们那里的水平常总是柔软的,平和的,静静地流着”。汪曾祺的《受戒》正是以一个桃花源般的水乡作为背景,山明水净的自然环境与淳朴诗意的人文环境交相辉映,蕴藏着水一般的宁静和谐的欢乐。
小说名为“受戒”,但实际上通过对和尚生活的描写帮助读者完成了“破戒”,打破了读者对于寺庙生活的刻板印象:
“不受戒不行吗?”
“不受戒的是野和尚。”
“受了戒有啥好处?”
“受了戒就可以到处云游,逢寺挂褡。”
……?……
“闹半天,受戒就是领一张和尚的合格文凭呀!”
(《受戒》)
明海和英子的对话轻松随意,一下子就把庄严肃穆的佛教仪式拉进了世俗的职业生活中,这反映的也是汪曾祺本人的处世态度。在一篇散文中,他写道:
这能师父头上是否有疤,想不起了。我觉得他似乎尚未受戒,也许已经受过戒,我如此觉得是希望他可以随时还俗罢了。
(《庙与僧》)
颇有“士大夫”传统气质的汪曾祺渴望并不是归隐于桃花源,而是与世俗保持一定距离,可以说,汪曾祺通过《受戒》勾勒的正是理想的故乡,是经历了坎坷挫折后回望中的故乡,“善因寺”僧人的生活方式就是他理想的生存姿态。
回忆中的故乡成了汪曾祺的精神家园,他多次在散文中提及《受戒》的自然环境并非虚构,而是童年真实的记忆,“到我的小说《受戒》所写的庵赵庄去,也是坐船”(《我的家乡》),“承天寺在城北西边,挨近运河。城北的大寺共有三座。一座善因寺,庙产甚多,最为鲜明华丽,就是小说《受戒》里写的明海受戒的那座寺”(《幽冥种》)。汪初中时天天经过寺庙,寺里的放戒仪式也是孩童时期亲眼所见,有一年,为了避乱,汪曾祺一家住在乡下一个小庙里,正是小说所写,那间写有“一花一世界”的小屋里。(《我的祖父祖母》)他在关于《受戒》的评论中提到一处细节,当年幼的作者第一次听到和尚之间互道“辛苦”,作者的心中起了涟漪,真实的生活经历让汪曾祺早早体会到宗教生活和俗世生活并非界限分明,于是,他有了这样的观念:“和尚也是一种人,他们的生活也是一种生活。凡作为人的七情六欲,他们皆不缺少,只是表现方式不同而已。”(《关于〈受戒〉》)甚至小说中每个人物的遭遇、性格虽不是一一对应,但灵感都来自故乡故人或旅途遭遇。例如小说中多才多艺的和尚石桥,原型就是父亲的好友铁桥(《铁桥》)。小英子的妈赵大娘会剪花样的细节是从汪的祖母身上借去的(《我的祖父祖母》)。再如,汪曾祺曾在旅途中遇到一位方丈,其人“人情练达,长于应酬,言谈得体,而眼角时时流露出一点狡黠”,甚至会带一些素鸡到北京去“搞关系”(《四僧》)。类似的,汪曾祺的另一篇小说《仁慧》塑造的小尼姑形象,也具有“人情练达,长于应酬”的特点,“二师父大门不出,仁慧对施主家走动很勤。谁家老太太生日,她要去拜寿。谁家小少爷满月,她去送长命锁。每到年下,她就会带一个小尼姑,提了食盒,用小瓷坛装了四色咸菜给我的祖母送去。别的施主家想来也是如此”(《仁慧》)。通过将仁慧与二师父对比,不难看出,汪曾祺对于佛家子弟知世故的智慧和热爱生活的态度是非常欣赏的,这当然根源于他的觀念“和尚本来就不存在什么戒律,本来就很解放。很简单,做和尚是寻找一个职业”(《作为抒情诗的散文化小说》)。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丰富的民间生活给汪曾祺的小说注入了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受戒》所写的荸荠庵是存在的,仁山、仁海、仁渡、大英子、小英子都是有原型的,和尚们打牌、杀猪的生活都是真实的,唯独小和尚明海却没有。没有小和尚,则小英子和明海的恋爱正是作者依据自己初恋的感情编出来的。如汪曾祺所说:
世界上没有这样便宜的事,把一块现成的、完完整整的生活原封不动地移到纸上,就成了一篇小说。从眼中所见的生活到表现到纸上的生活,总是要变样的。(《〈菰蒲深处〉自序》)
作家和生活片段的接触往往具有偶然性,但是这一片段所含覆的意义,往往要经过长时期的积淀。
《受戒》是汪曾祺1980年的作品。在人生的起起落落过后,作为作家的汪曾祺不得不向内思考,回到个人生活思考人生的价值和作家的责任。因此,以《受戒》为契机,汪曾祺开始创作了一系列回望式的小说和散文,开启了第二个创作高峰。
但这篇小说并非毫无争议,《作品与争鸣》上发表过国东的一篇《莫名其妙的捧场》,批评者认为对《受戒》的捧场让人疑惑不解,特意举出《红与黑》作为对照,认为“人性离不开阶级性,个性的解放不能离开特定社会环境的影响”,主张塑造恩格斯所说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国东的批评无疑是生搬硬套传统的现实主义文学的标准,给《受戒》扣上了“缺乏积极的教育意义”的帽子。
针对“缺乏教育意义”的批评,汪曾祺在1983年的文论杂文中,几乎是一遍又一遍地诉说着自己创作的目标,巧妙地将“教育作用”置换为“认识作用”或“美学教育”。恰逢1981年颁布的《全日制六年制重点中学教学计划试行草案》中增加了培养学生审美能力的内容,1986年全国人大“义务教育法”的说明中指出学校教育要贯彻德智体美全面发展的方针,美育被重新提起,汪曾祺也为自己的作品找到一个官方认证的合法性,他为自己的作品解释道:“这(美育)是医治民族的创伤,提高青年品德的一个很重要的措施。我们的青年应该生活得更充实,更优美,更高尚。”(《关于〈受戒〉》)针对有人说他的作品与马列主义风马牛不相及,上海话叫“不搭界”,汪曾祺辩驳道,自己虽然写的是旧题材,却仍然是在毛泽东文艺思想指导下写作的,认为一个作家的责任是要使人民感到生活是美好的,感到生活中有真实可贵的东西,要滋润人的心灵,提高人的信心。他借用林斤澜的评价,说自己的《受戒》里充满了一种内在的欢乐,这种欢乐反映的正是自己对社会主义生活的信心。(《重新学习〈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
国东批评《受戒》“根本回避了有戒律存在的客观现实,因而实际上起着粉饰美化佛门生活的作用”,这还是主题先行的思路,批评者希望作者直接亮明某种批判的态度,但汪曾祺反对的正是这种“特别的说出”的做法,即作者唯恐别人不理解,在叙述、描写中拼命加进一些感情色彩很重的字样,甚至跳出事件外面,自己加以评述、抒情、发议论。他推崇的是像海明威一样,只能“流露”,不能“特别地说出”,所谓“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要让作者的感情、态度最好融化在叙述、描写之中,隐隐约约,存在于字里行间。(《道是无情却有情》)正如《受戒》在主人公明海和英子朦胧的恋爱之外,还交代了几个和尚的日常生活,但不论是“枯寂的”,总是“一声不响地坐着”的老和尚,还是聪明精干、十分风流的仁渡,作者只负责描写,褒贬则不置一词。为了追求情感抒发的自由,他干脆表示,“悲剧总要比喜剧更高一些。我的作品不是,也不可能成为主流”(《关于〈受戒〉》)。
汪曾祺借以为自己辩护的那句“内在的欢乐”恰恰是《受戒》最宝贵的价值。他的这番言论颇类似于其师沈从文的思路:
我感到作品中小英子那个农村女孩子情绪的发育是正常的、健康的,感情没有被扭曲。这种生活,这种生活样式,在当时是美好的,因此我想把它写出来。想起来了,我就写了。……我要把它写得很健康,很美,很有诗意。这就叫美学感情的需要吧。创作应该有这种感情需要。(《美学感情的需要和社会效果》)
他自述在庵中避乱时只带了两本书,其中一本就是《沈从文小说选》,而这对他的写作风格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自报家门》)特别是沈从文笔下的那些农村的少女,三三、夭夭、翠翠,是推动汪曾祺塑造小英子这样一个形象的一种很潜在的因素。小英子眉眼的明秀,性格的开放爽朗,身体姿态的优美和健康,都是汪曾祺向往的美的、健康的人性表现,这些和尚、村姑的感情纯洁、高贵、健康,都比他日常生活圈中的人更优美,这已经可以看出一些怀旧的滤镜,汪曾祺的视角里,那些违背清规戒律的七情六欲不是需要克制的劣根性,而是城里人缺乏的生命力。
汪曾祺后来也发现,故乡早已不再,当看到造纸厂的污水填满了大淖,汪曾祺也只有慨叹一句“哎呀!我的大淖变成这样了!”(《生活·思想·技巧》)但我們不需对这种为记忆中的故乡安上滤镜的行为过分追究,在那个盛行感伤煽情的“伤痕文学”和慷慨激昂的“反思文学”的时代,这种内在的欢乐就是最大的价值,汪曾祺说“我们有过各种创伤,但是我们今天应该快乐。一个作家,有责任给予人们一分快乐,尤其是今天”。
事实上,如果读过汪曾祺的小说《职业》,会发现,对于旧社会,作家也有很沉痛的感情,只是因为他谨记老师“贴着人物写”的教诲,当他对于所写人物的感情、态度十分喜爱时,小说的调子就偏于抒情,那种内在的欢乐与和谐早已流露在字里行间了。因此,无论是不穿袈裟,和老婆一起住在庵里等一系列看似“破戒”的事情,还是明海和小英子之间那种朦胧纯真的恋情,都成为生命欢乐形态的写意,这是汪曾祺对人性的希望,也是其处世的理想姿态,在物欲横流的今天,这种本真的欢乐也将带给我们无穷的启迪。
(作者系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