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双重他者到国族认同
——1936年黄柳霜回国影像考证与文化浅析

2023-07-28 10:39
电影新作 2023年3期
关键词:国族

余 娟

2 0 2 2 年1 0 月2 4 日 美 国 铸 币局发行印有黄柳霜(Anna May Wong,1905-1961)头像的25美分硬币。她是入选“美国女性铸币系列”计划的唯一华裔,也是登上美国货币的首位华人女性。作为第一位好莱坞华裔女星,黄柳霜在20世纪初期有色人种被歧视、边缘化的好莱坞电影时代奋力摆脱刻板印象的角色、勇敢争取亚裔演员更多正向维度的演绎表达,在中西方文化交流领域颇具影响力。本文以黄柳霜1936年首次回国访问影像考证为视角解析其背后的文化意义,更向这位好莱坞华裔先驱致敬。

黄柳霜被誉为首位闯荡好莱坞的华裔女星。1她在《上海快车》《海逝》《龙女》等多部电影中塑造的东方女性形象至今仍被奉为经典。但30岁前,她从未来过中国,直到1936年2月才首次踏上中国的土地,并开启了为期八个月的寻根之旅。期间,国内外媒体对于她的行程有不少关注。在全国报刊索引系统中以题名“黄柳霜”可搜索到1936年间四百余篇相关文献。尤为值得注意的是,多家媒体跟踪拍摄了黄柳霜的归国旅程。美国赫斯特新闻社派出华裔摄影师王小亭随行拍摄重要场景,例如初入国门、访问明星电影公司等。黄柳霜自己也是一位影像爱好者。抵达上海时她便随身携带莱卡相机,在北京等地访问时,更亲自拍摄电影,并以制作人的身份完成了名为《我的中国电影》(My China Film)的短片2,这些影像后来收录在了美国广播公司(ABC)1956年2月的电视节目《祖国》(Native Land)中。3此外,上海音像资料馆还从海外采集到了黄柳霜在南京、泰安等地访问时的珍贵影像。在纪实影像的见证下,黄柳霜长达八个月的归国行得以较为真实地记录。透过这份时代所赐予的“影像书”,后人可窥见首位好莱坞华裔女星荣归故里的过程,也是她作为中国人自我身份的再次确立。

一、双重他者

在20世纪初期世界电影的发展背景下,一方面黄柳霜在好莱坞电影工业体系下频频出演带有东方主义刻板印象的女性角色,是西方世界的他者形象呈现。另一方面,她作为第三代美籍华裔,30岁前从未回国并不了解中国的真实面貌,在国内深陷辱华之名,是东方世界的他者。这一双重他者的身份造成其演艺事业上的巨大困境。失去赛珍珠电影《大地》(The Earth,1937)的主演资格后,黄柳霜决心回到故土,切身感受国族文化,希冀借此摆脱双重他者的尴尬境地,并确立自己的国族身份与文化根基。

(一)西方世界中的他者

1905年,黄柳霜出生在美国加州一个典型的华人家庭。父亲黄善兴于1860年出生美国,并在华人社区开设洗衣店。母亲李恭桃也是出生在美国的第二代华人。可以说黄柳霜是地地道道的第三代美籍华裔,原生家庭来自华语世界,广东台山话是她的母语。

而在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美籍华人身处艰难的生存环境。1882年美国的《排华法案》(Chinese Exclusion Act)严格限制华人移居美国,女子更是被拒之门外。华人成为美国历史上唯一遭受这种限制的少数族群。这也使得在美国出生浸润在西方文化中的黄柳霜仍然是西方社会的他者而无法真正融入。

特别是在进入好莱坞电影圈从事演艺生活后,黄柳霜在银幕上所饰演的女性形象无一不透露着西方对于东方简单的刻板印象。在黄柳霜的从影经历中,她扮演过6次舞女、2次妓女以及若干次被抛弃的普通女性。4尽管《海逝》(The Toll of the Sea,1922)中被白人男子抛弃的莲花泪如雨下令人感动至深,或《上海快车》(Shanghai Express,1932)中与玛丽·黛德林比肩的冷艳演技,都难以让她逃脱好莱坞电影工业中贩卖东方/中国他者的窘境。就像黄柳霜出演的第一部电影《红灯笼》中马莉所昭示的,“东方就是东方,西方就是西方”。西方意识形态下的好莱坞不可能真正接纳黄柳霜,她只能充当电影工业中的傀儡他者。

(二)东方世界中的他者

黄柳霜虽然出身在华裔家庭,但一直在西方文化中成长生活。她英语的读写能力俱佳,甚至超过了国语的使用能力。黄柳霜经常用英文书写自己对于时代与社会的见解。1926年,她在国外杂志《电影》上发表自传,称自己是土生土长的美国人。语言优势让她在华裔美国人中更为先锋,但也同时使其与中国文化的隔阂更深。她也成了国人眼中的他者。《海逝》中被白人抛弃的中国女子、《巴格达盗贼》(The Thief of Bagdad,1924)中性感的蒙古女仆、《唐人街繁华梦》(Piccadilly,1929)中半裸的宣传海报……好莱坞电影既让黄柳霜戴上明星光环,又因政治色彩令她在国内引起轩然大波。不少国内的业界人士认为黄柳霜在美国所饰演的中国/东方女性角色不真实更不能代表东方。一些国内媒体公开质疑黄柳霜的国族身份:“黄柳霜是中国的女人吗?我却有些怀疑……她是好莱坞的电影明星吗?她只不过是帮着外国的电影商,来一样侮辱中国的影片配角。”5

虽然出生华人家庭,接受华语文化熏陶,但家庭以外的世界是美式的、西方的。30岁前的黄柳霜没有去过中国,未能体味真正的国族景象。于是人们怀疑她所饰演的角色是否能代表真实的国人形象。游离于中华文化之外,她无法更好地饰演中国人,又不得不充当着东方世界的他者。

(三)逃离好莱坞

为了摆脱好莱坞电影工业对于其演员身份的影响与偏见,黄柳霜于1928年决定离开美国,到欧洲寻求发展,希冀在那里找到更多的文化支撑从而摆脱西方世界的他者定位。在德国、英国等地,黄柳霜与艾希伯格等知名导演合作,主演了《堕落之爱》(Song,1928)、《路面蝴蝶》(Pavement Butterfly,1929)等电影。看似在欧洲的发展让她如鱼得水,有了别于商业电影的文艺片与舞台剧的出演经验,并练就了英国上等阶层的发音,为日后出演有声电影奠定了扎实的基础。然而,黄柳霜也越发意识到好莱坞在当时世界电影中的霸主地位。如果要获得更多的工作机会与更大的影响力,必须返回美国。1930年10月19日,黄柳霜挥别欧洲,再次回到美利坚。然而,回归后的她在好莱坞仍然无法摆脱之前所演绎的具有偏见色彩的东方女性形象。在《龙女》(Daughter of the Dragon,1931)中,她出演傅满洲之女,继续延续着傅满洲电影里阴险丑陋狭隘的东方角色窠臼。《上海快车》中黄柳霜饰演的惠菲被国内视作“中国的女叛徒”。知名电影人洪深看完《上海快车》后当即谴责这部电影。在他的呼吁下,国民政府很快将此片列入禁映的名单。6

1935年,黄柳霜在争取出演赛珍珠电影《大地》(The good Earth,1937)主角时失利。败北原因之一是导演得知黄柳霜之前的银幕角色在国内备受争议,担心她会影响在中国的票房。尽管游历欧洲三年,试图走出好莱坞的阴影、更好地融入西方社会,但黄柳霜返美后的角色仍然是西方世界的他者。处于西方与东方双重他者的境地,迫使黄柳霜重新审度自身的角色定位。黄柳霜生于中式家庭但在西方社会中成长的含混不清的民族身份,让她在饰演华人女性形象时产生了障碍,影响了演艺生涯的发展。处于事业瓶颈期的黄柳霜,想到回到中国寻找国族、寻求族群文化对于她内心的支撑,也为了更好地饰演华人角色、为职业生涯开辟新路。

二、寻找国族

国族是现代性的标志之一。“当一个民族建立了自主的政治制度和政治权威,并具有明确的疆域主权领土的时候”7,可被理解为民族国家(national state),即国族。许纪霖教授指出,“中华民族是由56个民族与族群组成的,是与现代国家同构的、具有国民身份同一性的国族。”8它代表了跨越种族分歧的崭新的综合性文化,由国民个人来选择国家认同感。这种国家精神包括对这个社群的过去的归属感以及对于未来的期望。91936年2月11日,黄柳霜抵达上海吴淞口码头至10月23日离开中国,总共用了八个多月的时间访问中国,体现了她并非一般游客而是要深入认识中国的决心。此次还乡之行不是简单的走马观花式的游览,而是试图寻找国族内涵,尤其是获取文化上的支撑,让她摆脱双重他者的尴尬境地。

(一)上海:遇见摩登

1.初入国门

1936年2月11日下午四点,黄柳霜乘坐胡佛总统号轮抵达吴淞港,之后乘小轮到达新关码头。黄柳霜身穿西式的黑色呢子大衣,头顶自己设计的“猫头型的黑色呢帽”10,在船舱外身披貂皮大衣,完全是一幅西方贵妇的装扮。此时外国宾客模样的黄柳霜,回答记者提问时只能用英文。东方文化他者的形象再次出现在国人面前。

王小亭拍摄的纪实影像中出现了伍联德的身影。他被誉为“中国画报之父”,是黄柳霜的朋友。两人同为广东人,父辈也都在美国生活。1927年,伍联德赴美考察出版业时,由黄柳霜牵线认识演员范朋克、编剧卡尔博士等名人。同时《良友》画报也积极报道黄柳霜在美的演艺事业。图1中,除伍联德(左四)外,还有其他要员代表登船迎接她的首次回国,人物自左起分别是黄柳霜的长弟黄金树、良友编辑陈炳洪、顾维钧的西文秘书与牙医博士黄炳基的夫人。

图1 .黄柳霜回国抵沪时和友人合影11

沪上各大报纸竞相报道,大都以客观的笔触描述黄柳霜初入国门的情景。初来上海的日子,各界要人以热情的迎宾礼仪接纳这位海归游子,包括时任上海市市长吴铁城、顾维钧夫妇、梅兰芳、林语堂等均以不同方式与其进行会晤。上层社会视黄柳霜为座上宾的态度逐渐改变了社会大众对于黄柳霜负面的刻板印象。可以说,黄柳霜回国的第一站在海纳百川的上海开了一个好头。

抵沪后,黄柳霜专程探访了上海老城厢地区。身着旗袍穿梭在华界中的她被永远留在了电影胶片上:步入豫园豆米行业工会总事务所12,参观了具有江南风情的城隍庙区域,还与孩子们快乐地交流互动。这些都体现了黄柳霜以国人身份深入了解中国社会的决心:不仅是游走在城市中的看客,而是获得更多的国族认同感。

2.参观明星电影公司

根据《申报》《立报》13等报刊记载,1936年4月30日下午黄柳霜在胡蝶、潘有声等人的陪同下,参观了明星电影公司枫林桥新厂和亚尔培路二厂。14他们首先驱车来到了枫林桥明星电影公司新厂,这里在1936年春天刚刚完工。

明星电影公司的老板张石川全程陪同黄柳霜。他还请来了其他重要合作伙伴一同接待,比如同为明星公司的创始人周剑云、左翼导演程步高等。另外,1936年刚刚开始与电影界接触的鸳鸯蝴蝶派作家范烟桥也出现在了王小亭的镜头中。范烟桥拿出纸笔请黄柳霜签字留念,俨然一位狂热的粉丝。一个集左翼进步思想和商业利益为一体的明星电影公司创作团体都出现在了画面里,也让人们对于明星公司复杂多面的文化风格有了更为直观的解读。

另两位明星电影公司重要的合作伙伴洪深和欧阳予倩未出现在活动影像中,但从当时的文献记录中可以看到他们的身影。值得回味的是,当年在《上海快车》首映式上大声疾呼不要引进这部影片且不看好黄柳霜的洪深,在1936年的这场会晤中却自始自终表现出友好的态度。

相较洪深,欧阳予倩与黄柳霜的互动更为深入。黄柳霜向剧作家欧阳予倩讨教了不少专业问题。她说因为国语不好,“虽然想学一点中国的戏剧,但是现在还不成”,所以想约欧阳予倩之后到国际饭店细谈。15可见此次黄柳霜参观明星公司和1929年范朋克夫妇的访问相比16,不只是礼仪上的,更带有合作与学习的意向。

访问了枫林桥新厂之后,黄柳霜一行又驱车前往亚尔培路(今陕西南路)明星公司二厂探班有声片《金钢钻》的拍摄现场。17《金钢钻》摄于1936年,是10本的有声片。18有声片在当时占据了中国电影的大部分市场,制作人员在现场收音方面也有一定经验。王小亭捕捉到了拍摄现场的收音细节,即在表演区域的上方有一个随时移动的装置话筒设备可以根据演员的走位随时改变收音位置。

在王小亭的纪实影像中还出现了不少《金钢钻》的主创人员,包括导演徐欣夫、摄影师董克毅19、演员孙敏、谢云卿、李清等。

《明星》杂志称好莱坞中国影星黄柳霜参观明星公司是“好一个伟大场面”。确实,此次探班明星电影公司意义非同一般。这是华裔明星参观中国的电影制片厂,是早期中国电影在世界电影界的一次完美亮相。较为雄厚的导演、表演、摄影、舞美团队悉数在纪实影像中得以展现。虽然王小亭的新闻电影素材中出现了重复走位、反复拍摄的场景,但这段受物质条件制约下的纪录影像仍然较为真实地呈现了明星电影公司在全盛时代的制作概貌。在世界转向有声电影的时刻,中国的明星电影公司紧跟时代步伐,在技术上开拓进取,并以开放的姿态欢迎久居美国的华裔女星。而黄柳霜也在参观明星公司的过程中展现着融入现代中国文化样貌,以国人身份关心着中国电影的发展。

(二)台山:曲折返乡

黄柳霜的父亲黄善兴已于1934年回归故里——广东台山长安村。因而她此次回国的另一重要行程是回台山老家看望父亲与家人。但第一次回乡并不顺利。据史料记载,1936年3月26日黄柳霜抵达香港时,台山同乡会和东莞电影公司高层一起前往码头迎接黄柳霜,并带来八个花篮以示敬意。但不知道是“因为身染流感,还是因为与另一名乘客争吵”20,黄柳霜对影迷表现出少有的粗鲁。此时人群中有人喊道:“打倒黄柳霜——侮辱中国的小丑,不要让她上岸。”黄柳霜听懂了这些愤怒的话,不禁失声痛哭。身在长安村的黄父发来电报劝说黄柳霜不要来这里,因为当地人警告如果她执意来到长安村,黄氏一家都会被赶走。

4月10日21,待风波稍事平静后,黄柳霜再次抵达祖籍地长安村。1956年美国广播公司的电视节目《祖国》(Native Land,1956)中引用了一段摄于当年黄柳霜回到台山的纪录影像。她在节目的画外音中讲述道,在最小的弟弟黄锦英和姐姐黄柳莺的陪伴下,走上泥泞的家乡小路,和父亲黄善兴走回家乡,与亲人们形影不离其乐融融。黄柳霜说:“这是我父亲最好的一个镜头,他如此开心,整个家族的人无论是在东方的乡亲还是从西方赶来的我们都围在他身边。”22

身穿中式服装的黄柳霜作为家族贵客荣归故里。而长期生活在西方的父亲,此时落叶归根回到东方的家乡。女儿从美国来此探亲,他感受到无比荣耀。东西方文化渐渐融合的视角透过摄影机徐徐展现。作为一个过去不被家乡认可的黄柳霜,这次终于被接纳。被族群的认可是她此行最大的收获之一。黄柳霜在电视节目《祖国》中说,“虽然我去过世界各地很多地方,这第一次也是唯一此次回到中国,而此行在我生命中如此重要。”最初的族群联系纽带依然存在,国族认同则是最重要的政治认同。23这份认同感让黄柳霜的内心安定了下来。最终“龙的女儿”找到了自己的家,并真正成为其中的一员,尽管步履匆匆。

(三)南京:寻求谅解

黄柳霜来华除了回乡省亲,还有一个愿望就是希望国人能改变对她的负面印象。在民国政府首都南京,她有了一个可以撇清异议、以正面形象面对大众的机会。上海音像资料馆珍藏了一段1936年黄柳霜在南京等地的纪实画面。相比较王小亭专业级的拍摄,这段影像风格更接近业余电影。黄柳霜在南京逗留的时间是1936年5月10日至5月11日。24这部分影像中黄柳霜并未出镜,摄录的大都为南京的知名景点,包括谭延闿墓、中山陵、南京街头等。

文献资料显示1936年5月11日,南京新街口国货银行大厦六楼举行了茶会欢迎黄柳霜。茶话会由李迪俊宴请,借南京新闻学会茶会招待。“宾主男女四十余人,黄柳霜准时由外交专员唐榴夫妇协同到会。”25从与会人数规模和到场人员资历可见这场招待会规格之高。在会场上,黄柳霜首先解释了自己早年出演的角色中有辱华部分实为不得已而为之:“引起国人反感、其实此系环境关系无法摆脱,而非我个人之意思。假使当时退出银坛,先不说自己生活问题如何解决,恐立刻也会有被人来替代我的位置。或许后辈表演将更不利于祖国。此实为本人苦衷。”26

在国际影坛上羽翼尚未丰满的黄柳霜,开始只能被动接受角色、被迫诠释西方人眼中的中国形象。她被时代裹挟,成了并不光彩的东方角色代言人。但自身的觉醒促成了此次中国之行,也让国人看到了她希望改变的决心。黄柳霜称此后不会再出演辱华角色,要更多宣传祖国的正面形象。

会上,政府要员表达了对于黄柳霜以往角色的谅解,支持她的转型,更希冀借助其在西方的人脉背景大力宣传正向的东方文化。只可惜战争阻断了这一层面的中外文化交流。至此,业界和普通民众对黄柳霜不佳的印象逐渐有所改观。在南京,黄柳霜得到了一次寻求谅解的绝佳机会,也获得了国人的信任与认同。

(四)泰山:感受儒家

在上海音像资料馆独家采集的珍贵影像中,还有一段黄柳霜与友人登临泰山的片段。1936年的刊物《电声》中描述,她从南京出发至北京的途中临时起意在山东泰安下车,目的是去登临泰山感受儒家文化:“她本来是13号可以到的,因为曾在泰安下车,游了次泰山,所以迟了一天。”27因而,可以推断出这段影像的拍摄时间为1936年5月11日至5月13日。

该影像的拍摄风格也趋近于业余电影,而非专业级的新闻电影。胶片上的黄柳霜服饰妆容自然,先是清晨在泰安车站上漫步,依旧是童花头式的刘海发型。之后和友人一起爬上泰山,并在山上野餐,一派西式的郊游氛围。这段影像中的黄柳霜都身着旗袍,而非二月归国时的西式礼服。可以看出从初入国门到登临泰山,她逐渐顺应着国内的服饰民俗。

(五)北京:最爱故都

黄柳霜曾多次表达自己最为眷恋的城市是北京,那里是她的精神家园:“我本来打算在北平住三个月的,可是我却多留了两个月,北平真另有一种使人留恋的风味……”28北京之所以成为黄柳霜最喜欢的中国城市,主要是因为她在其中感悟到了中国文化之美。在短片《我的中国电影》中,可以看到黄柳霜身穿旗袍举着摄影机拍摄北方民俗的画面。作为第三代美籍华裔,此时她举起摄影机在机器后的凝视一方面出自作为游客的好奇,另一方面更体现了她作为华夏子孙想真切了解祖国风土民俗的初衷。这部珍贵的电影还呈现了她在北京颐和园玉带桥附近游览时和船夫交谈的景象,以及在荷花池中流连忘返的神态。这些影像都呈现了衣着旗袍的黄柳霜以中国人的身份陶醉于祖国的风景、融入国民的生活。巡游北方尤其是北京这座古都给予了黄柳霜深厚的文化力量。1956年美国广播公司在电视节目《祖国》中使用了《我的中国电影》部分片段,以黄柳霜的第一人称口述回望了这段她引以为豪的归国行。“这次亲眼见着故都一切建筑。故宫,北海,万寿山,颐和园,是那么富丽堂皇,这才知道祖国确实有许多地方,可以向世界其他各国夸耀显赫的。”29

三、国族认同

八个月的归国行是黄柳霜寻找国族、确立自己国族身份的重要时刻。浸润在中国语境之中的她,后来在银幕上以及生活中,从服饰、语言乃至文化传统方面都向中国文化积极靠拢。回到美国后,黄柳霜尝试改变自身的银幕形象,将更为真实的东方女性面貌展现给西方观众。虽然改变有限,但这些女性角色还是部分扭转了当时西方对于中国的刻板印象。此外,黄柳霜更身体力行,在二战中积极参与援华事业,在大洋彼岸为民族存亡呐喊抗争。

(一)国族服饰

1936年的中国之行让黄柳霜爱上了旗袍。“或许她已不能发现她所想像到的中国所特有的小脚和辫子了。她对于中国也似乎很满意。”30落伍的封建时代装扮不是她所见到的中国女子典型服饰。以旗袍为代表的国族服装取代了她对国族的想象。在公开的影像和照片中能看到黄柳霜大多身着各式旗袍,体现了她对于这类改良中装的喜爱。黄柳霜也逐渐地开始以自己的审美挑选与设计旗袍,完成具有个性标签的服装样式。同时,旗袍也透过黄柳霜的身体展现出中国独特的服饰文化与女性魅力,并平添了一份现代性的气质。造访明星电影公司时,她的旗袍以别致的领口吸引着媒体的瞩目。相对服饰更为传统的第一女星胡蝶,黄柳霜收获了更多的关注。

这份对于中国服饰的热爱也由黄柳霜带到了好莱坞。回到美国后,她热心向西方推介旗袍等中式服装。1937年的《中国盛装会》(Hollywood party)中,黄柳霜受邀出演。她在片中介绍了旗袍中蓝色和黄色的不同寓意。在《上海的女儿》(Daughter of Shanghai,1937)等片中,她以旗袍作为主要服饰。美国电影的银幕上终于不只是西方想象中的华人服饰。透过身着旗袍婀娜多姿的黄柳霜,好莱坞呈现出更符合民国时期女性真实状态的电影形象,也从而打造了较为适合黄柳霜的华人女性角色。

(二)国族语言

初入国门时,黄柳霜面对记者们的提问只能用英文回答自己是中国人。语言上融入中国是她必须闯过的关卡。通过一番努力黄柳霜的国语水平中得到了一定的提升。她聘请老师加强国文听说读写。离开中国时,她已可以和国人用中文进行一般性交流。“她练习的国语,已有了显著的进步,非常欢喜用国语。”31“她与吴村导演用北平话谈了许多。”32

1936年10月回到好莱坞后,国文有所进步的黄柳霜在银幕上主动用中文发声,打造着更为真实的的中国女性形象。《轰炸缅甸》(Bombs over Burma,1942)是一部抗日主题的电影作品。黄柳霜出演一位质朴的中国女教师。在电影开头的十分钟,黄柳霜开口用中文和班上的学生说话。虽然在《综艺》等影评杂志批评这部电影明显的宣教精神有损艺术性,但是黄柳霜在海外的影迷们更愿意接受这部电影。英国的评论家更称赞黄柳霜的表演“真诚而感人”。33

(三)国族文化

以京剧为代表的戏曲文化是黄柳霜引以为豪的国族文化。为了学习中国戏曲,黄柳霜成了梅兰芳的座上客。“她在北平的时候,一半是专门研究中国戏剧,在梅兰芳到北平后,座客中更无日不见她的芳踪。”34她还拜访程砚秋请教京剧艺术。黄柳霜与时任中国戏曲学校副校长李伯言亦是相交甚密。黄柳霜离开北平时,李伯言到车站送行。她还“搜集了许多有关于中国戏剧历史理论的书籍,同时买到了许多国剧的戏装,预备将来演些巾帼英雄的历史故事剧,像‘花木兰’等的,将来介绍给欧美的人士”。35国剧的丰富资源与深厚的文化内涵让黄柳霜沐浴其中,她更希望日后可将此运用到自己的电影创作中。回到好莱坞后,她将在北京等地采集的戏曲服饰运用在了《上海的女儿》等片中。

1936年的寻根之旅让黄柳霜浸润在中国文化之中。中国不再是简单的符号,而是深入了她的生活。黄柳霜身着中式旗袍、居住中式住宅、寻访文艺界,以此感知着中国全貌并为传统文化自豪。对于中国文化的认同树立起了她的国族自信,也促使其建立起作为中国人的身份认同。只是此后黄柳霜曾计划每年都回国居住的愿望因二战爆发而破灭。

(四)国族行动

1937年抗战爆发。战争虽然让黄柳霜的电影事业受阻,但八个月的归国行让她更坚定了作为中国人的认同感。一方面,她在反法西斯电影中出演抗日华人形象,用自己擅长的表演方式在国际影坛喊出保家卫国的民族宣言。《来自重庆的女士》(Lady from Chungking,1942)中黄柳霜饰演指挥游击队的杰出华人女性关梅。被日军逮捕后,她正对镜头说出“You cannot kill China(中国不会亡)”的临刑誓言令日军胆战心寒。与民族共存亡的国族认同感也伴随着这句台词响彻银幕内外。这是华人女星饰演的真正的中国故事,在战争年代彰显着具有民族气节的华人女性力量,成就了黄柳霜演艺生涯中荡气回肠的爱国主义精神作品。

另一方面,黄柳霜在美国社会积极参加援华事业,支援国内抗战。1938年黄柳霜在美为中国筹款,主要负责捐献战时所需紧急药品。李宗仁为此特地致信感谢黄柳霜。36日后,黄柳霜成为美国援华联合会的善款筹集人,并作为“一碗饭运动(Bowl of rice drive)”在美电影界的主要负责人。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美国卷入二战。1942年,她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红十字会、美国劳军联合会(USO)和美国援华联合会。黄柳霜的挚友罗布·瓦格纳说:“没有哪一个人比黄柳霜更忠实地为援华事业而努力工作。”37不过她积极为华募捐的功绩却因为宋美龄访美被遮蔽。宋美龄拒绝接见黄柳霜因为她曾出演具有争议的西方视角下的华人女性形象。这份冷漠的态度再次阻碍了黄柳霜在美的事业发展,也长期影响了国内对她的客观评价。尽管如此,国族认同感依然让黄柳霜坚持为抗战服务并继续为正面的中国形象发声。

结语

黄柳霜备受争议的演艺生涯具有其时代的必然性。作为首位美国华裔女星,黄柳霜一方面在好莱坞电影工业体系中被迫出演西方视野中具有刻板印象的东方女性,成为西方世界中他者的银幕角色;另一方面国内社会对其国族身份、饰演角色的不认可,让她在东方世界中再次成为了他者。双重他者身份造成了黄柳霜电影世界以及个人社会生活中的巨大困境。寻找国族成了她不得不完成的人生旅程。

透过当年的纪实影像与众多档案资料,可以看到1936年长达八个月的寻根行让黄柳霜深入体察中国社会并沐浴在华人文化之中,加深了国族认同。旗袍、戏曲以及国语学习是黄柳霜接触东方的切入口。还乡旅程让她在国族文化方面得到滋养、身份得到认同。二战期间,黄柳霜在反法西斯电影中出演了正面的抗战华人女性形象,在西方试图树立新的华裔女性形象。同时,她也在援华事业中做出了非凡的成绩,践行着自身的爱国诺言,在民族存亡之际发挥着应有的力量。

遗憾的是,战争阻断了黄柳霜继续浸润于东方文化的道路。1936年以后她再也没有回过中国。仅仅八个月的在华经历远远不能让黄柳霜全面了解中国社会与文化,也无法让她进一步创造具有生命力的华裔女性角色。尽管如此,中国之行还是部分地改变了人们对于黄柳霜的刻板印象,也改变了她的银幕形象。这份国族认知进一步促使西方透过银幕看待真实的东方。此次寻根之旅也更着实成了黄柳霜生命中最为骄傲的旅程。38

(特别鸣谢上海广播电视台丁悦对于本文的帮助。)

【注释】

1[美]郝吉斯.黄柳霜:从洗衣工女儿到好莱坞传奇[M].王旭,李文硕,杨长云译.北京:北京联合出版公司,2016:8.

2 https//www.cinema.ucla.edu/blogs/archive-blog/2020/12/04/anna-may-wong-in-hollywood-and-china。文章Archival Treasures:Anna May Wong in Hollywood and China中提及My China Film唯一的电影拷贝现存于美国加利福利亚大学洛杉矶分校的影像档案馆。

3 同1,268.

4 张占军.国外影视中的中国人形象——以美国电影中被定型化的几个中国人形象为例[A].朱小雪.外国人眼中的中国形象及华人形象研究[C].北京:旅游教育出版社,2011

5 猫庵.黄柳霜回国[N].金钢钻,1936-2-9(3).

6 同1,127.

7 徐贲.90年代中国文化争论和国族认同问题[J].文学前沿,1999(12):10-17.

8 许纪霖.国族、民族与族群:作为国族的中华民族如何可能[J].西北民族研究,2017(04).

9 张永红.试论族群认同和国族认同[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04).

10 欢迎都是记者黄柳霜美国派[N].影舞新闻,1936-2-5.

11黄柳霜在大来驳船的照片[N].电影画报(上海1933),1936.

12今黄浦区福佑路190号豫园萃秀堂内。见上海地方志办公室网站.第一节米业[EB/OL].http//www.shtong.gov.cn/dfz_web/DFZ/Info?idn ode=55237&tableName=userobject1 a&id=43164.

13 胡蝶招待黄柳霜[N].立报,1936-5-1(3).

14明星公司枫林桥新厂位于今上海徐汇牙防所附近,亚尔培路二厂在陕西南路上。

15 胡蝶招待黄柳霜参观明星摄影场 挽着臂样子怪亲热[N].立报,1936-5-1(3) .

161929年,道格拉斯·范朋克与夫人玛丽·璧克馥途径上海时访问杜美路上的明星电影公司,当时胡蝶也在场作陪。

17黄柳霜明星参观记[N].晶报,1936-5-1.

18程季华主编.中国电影史[M].北京:中国电影出版社,1963:548.

19但是根据《中国电影史》的记载,《金钢钻》的摄影师是王士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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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同1,172.

21同1,173.

22黄柳霜的画外音均来自纪录片ANNA MAY WONG:IN HER OWN WORDS’s Trailer.

23张永红.试论族群认同和国族认同[J].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4.

24 黄柳霜昨日抵京[N].立报,1936-5-11(3).

26同25.

27黄柳霜在北平[N].电声(上海),1936-5-21.

28郑汉礼.从北平回到上海的黄柳霜[J].万影,1936(3):24.

29同28.

30许蔓莼.黄柳霜在北平[N].新闻报本埠附刊,1936-8-23(2).

31同28.

32黄柳霜与胡蝶[N].立报,1936-10-18(6).

33同1,209.

34同28.

35同28.

36同1,203.

37同1,213.

38源自纪录片ANNA MAY WONG:IN HER OWN WORDS中黄柳霜的画外音:although I’ve been to many many places in the world this first and only trip I made to China was the most meaningfu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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